何夕半卧在榻上,眯着眼。那昏黄的灯光,让他微微有些失神。
他明白,这是一个没有爱迪生的时代。
“小夕,出来吃饭了!把屋里的灯灭了!”细柳的声音从外屋传来。
何夕答应一声,套上一件宽大的粗布袄子,起身下榻。许是躺得久了,又或者是对“新环境”尚不习惯,他只觉脚下有些虚浮,好容易移到堂屋,细柳早已搬出两副碗筷,布在桌上。
何夕有些傻眼,菜呢?一马平川的桌面上怎就光秃秃只摆着两碗稀饭?虽然早有受穷过苦rì子的明悟,可也不能太离谱是不是?来盘白菜豆腐凑合着吃也行啊!
稀饭里那黄黄的是啥玩意?红薯还是土豆?看不分明。忍了忍了,总比那些个垃圾食品要强,起码纯天然无污染,不含防腐剂,吃不死人。
想归想,可何夕实在提不起一丁点食yù,勉强咽下半碗便再也吃不动了。
细柳倒是吃的津津有味,见何夕放下筷子,忙问道:“怎么了小夕?平rì里不是挺爱吃这个的么,今天没胃口?”
淡不拉叽的能有啥胃口?俺们那猪都能吃上几斤油水呢!但这话何夕却说不出来,只好一边缅怀那记忆中拿佐料当主菜的大学食堂一边打出病号牌掩饰,做伤心迷茫状,叹道:“好多事情都想不起来,整个人迷迷糊糊地,脑袋有些空,心里好难过!”
细柳表情微一僵涩,旋即露出笑容,道:“小夕你莫难过,金爷爷医术高明,肯定会医好你的。”
提起金老头,何夕来了些jīng神,孙子说过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天知道那看上去一脸神棍像的老头貌似很牛的金针刺穴**有没有甚么副作用,万一把自己弄个内分泌紊乱啊什么的可就开心了。
更何况失忆这码事装一时容易,想装一辈子就很有难度了,不管如何,基本状况得尽快摸清楚。
何夕咳嗽一声,眉头一皱,开始套话道:“那老头……不,金爷爷跟咱家很熟么?”
细柳道:“当然熟了,金爷爷可是村子里的老人了,咱们家刚迁过来那会儿他便住这,很是有些年头了呢。不过他好像不是浙西人,以前听爹爹讲,金爷爷年轻时到过好多地方,走南闯北的,知道可多事情了。还出过海,东洋、南洋都去过呢!大家都说他可不是一般人,是华佗在世!听说以前京里的贵人们都是抢着请金爷爷去瞧病!所以说小夕,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那老头当然不是一般人了,华佗在世?那几根针刺的,我看东方不败还差不多。见多识广,留过洋、出过国,原来是“海龟”一族,不知道懂几门外语,有没有看过《哈利波特》、《指环王》呢?像这样一位奇人,为何会在跑到个小村子里一呆就是好些年呢?这里又不是他家乡,谈不上落叶归根呐?难道是小隐隐于野?想不明白,也许是种个人爱好吧。难怪故事里都说,高人行事,不可以常理度之。
何夕抛开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道:“可……可我真怕自己好不起来。我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阿姊,我……应该是姓何,叫何夕,对吧?”
细柳用筷子虚敲了一下何夕的头,正sè道:“人常言:‘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你这可好,正坐着呢,就把姓给改了。咱陈家还指望你明儿光宗耀祖呢!咱姓陈,耳东陈的陈,你是我亲弟弟陈夕。别的甚子事可以忘得,这姓氏却千万忘不得!”
何夕有些无语,看来无论是叫“陈夕”还是“何夕”,自己都与大丈夫无缘了。算了,姓啥不是重点,权当换了个马甲,继续套话才是正经。如今这情形是多一分消息就少一分穿帮的可能,要想不被烧死,这谎话可得编圆了。
先从地理着手。何夕理了理思路,装做努力回忆状,试探道:“阿姊,我们小时候不是住在这里罢?”
“小时候?是呀,小时候咱们家在开封柳河镇陈家村呢,离这儿有几千里路远,不过房子可比这新多了。”
细柳陷入回忆,缓缓道:“好像是乙亥年,五六月天罢,那阵子黄河又发水了。当时你可小了,还不到三岁,说话都不利索,成天哭,可会闹腾了。我是满六岁。记得连续下了好多天的雨,恨不得把天都下出个窟窿。后来黄河决堤了,整村整村的房子、良田都被水淹没。然后出了瘟疫,好多户人家都死绝了。大家都往南涌,咱们家也是,一路往南走到杭州府,才在这牛家村安定下来。”
洪水无情。想想九八抗洪,簰州湾险情。高度工业化的现代社会遇到这种洪涝灾害都吃不消,何况生产力极其低下的古代?自然是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幸亏自己没赶上那时候穿过来,否则纵然不死恐怕也得脱三层皮。
何夕暗自唏嘘,古代社会底层的劳苦人士本就少有善终者,而且千里逃难,不死也残,细柳的父母恐怕便是一路奔波染疾过世。于是便问道:“爹娘便是那时候得的病?”
“是啊,来这儿以后爹爹的身体就一直不好,下不得地,也累不得。”细柳神情有些黯然,道:“是前年罢,那冬天也跟今儿这般冻人,爹爹终于没能熬过腊月。爹爹走没多久,娘亲也一病不起。金爷爷来看过,直摇头,说是伤心过度加上积劳成疾,已药石无救。没等熬到开hūn,娘也走了,就剩下我们俩了。”说着,眼圈儿竟已红了。
何夕心里一阵发酸,有些内疚,小姑娘够不容易的,自己还故意提人家的伤心事,忒不厚道了点。想安慰安慰她,说几句“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一类的场面话,可惜以现在的身份实在不合适,yù转移话题,一时间又不知说些什么好,憋了半天,道出一句:“阿姊你辛苦了……”
细柳一怔,似是不曾料到小夕会说出这般体己话来,愁容却浅了几分,像是想起什么,笑道:“不是有个词儿叫‘苦尽甘来’么,咱们家只是rì子过得紧巴些,又有甚么辛苦?家里二亩稻田,每年都有收成。村子里人都挺好的,平时也帮衬着咱们些。待到过逢年过节的,阿姊到县里帮那些大户人家的女眷做点女红刺绣,这一年到头的开销算下来,还有富余呢!”
果然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细柳小小年纪,不仅是持家理财的好手,还能养活弟弟,可比自己这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米虫”厉害多了。何夕望着正麻利地收拾碗筷的细柳,心中颇多感慨。
不过……那稀饭里的红薯实在是太强大了,味道跟土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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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套房子中间是堂屋,后面是灶房,共三间卧室,右边两间姊弟俩一人一室。左边本来是父母的住处,双亲去世后便用来供奉亲人牌位。
细柳举着油灯,招呼何夕入了左边屋子。房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火味,正对着门口的香案上摆着一尊灵牌,用金漆写着“先父陈门宗炎公之位”。
细柳抽出一根香,道:“小夕,快过来给爹娘上柱香吧,求爹娘保佑你早rì康复。”
何夕双手接过,点、作揖、跪拜,心中却默念道:“这个人死如灯灭,尘归尘、土归土。您二老远离阳间,就别多事了,早点投胎才是正经。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穿越也不是我的错,我也不想来啊!谁吃饱了撑着愿意在这地方!吃不饱穿不暖,挨饿受冻,比贫民窟还不如。我在这受穷,你们的儿子还指不定去哪享福着呢!小子我也没啥病,保佑是不必了。敬上一柱香,二老若真是在天有灵,还是多关照关照你们的女儿细柳,保佑她能过上几天好rì子吧!”
细柳也跟着下拜,口中喃喃念道:“爹亲娘亲在上,希望二老保佑小夕的头风病早rì痊愈,以后无病无灾、平平安安。开年后去私塾听先生的话,用功念书。以后中秀才、中解元,也好光大门楣、做一个人上人,莫再受穷……”
何夕正yù起身上香,闻言浑身一哆嗦,差点栽倒在地。
要读书?还得考试?拜托,繁体字到现在还不一定认得全呢!毛笔字也是个大问题,小时候倒是练过一个月,估计也就是保持在学前班水平,十几年没写过了,连如何握笔也记不大请了……还有,自己对死记硬背是最不感冒,以前大学里过马哲、毛概什么的基本靠小抄及同窗之谊,考八股?等着倒数第一好了!
最可怕的是那传说中的师道尊严,zì yóu惯了的自己搞不好就得被板着面孔装雕塑的夫子用那三尺戒尺打成猪头。还想中秀才,做梦吧,劈材还差不多!
天已经完全沉下来了,冷风从窗户的缝隙中钻进来,油灯在风中挣扎着,好像随时都会熄灭。
何夕呆呆地望着窗外,感觉他的未来如夜空一般漆黑,看不见丝毫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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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
隔壁房间已没了声响,想来细柳已是睡下了。
黑暗和饥饿永远都是寒冷忠实的战友。
何夕合衣躺在床上,将身子钻进被子,蜷成一团。他更加深刻地意识到这个时代不仅没有爱迪生,也没有电热毯,更没有暖气片。没有晚安前热气腾腾的牛nǎi,也没有一遍又一遍闹腾催人起床的闹钟。没有亲人的叮咛嘱咐,朋友的开怀畅饮。
有的只是陌生,以及随之而来的孤独。
这个时代的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那么的令人不自在。仿佛空气也是陌生的,沿着呼吸一直凉到心里。
如果这是一场梦境的话,那就拜托让我快点醒来吧!
迷迷糊糊中,何夕发了无数个噩梦。
他梦到金老头化身为茅山道士,手持桃木剑,使出三味真火要将他烧死。一会儿一对鬼夫妻yīn气森森地来纠缠他,要他还陈夕的命来。然后细柳发现了他的秘密,将他扫地出门。天寒地冻的,他穿着单衣,比卖炭翁还凄惨地四处流浪。无数人的面孔出现在他面前,在他的耳边啼嚎:“滚回你的时代去!滚回你的时代去!”
何夕只觉得无比烦躁,无比委屈,他捂着头,开始放声大叫。无数张面孔开始破裂,整个梦境消逝了。
他醒了过来。背心早已湿透,喘息声一下比一下重。恍惚间,他似乎回到了二十一世纪熟悉的卧室里。
他的手有些发抖,摸索着伸向床头。没有开关,没有床头柜。什么都没有,只有墙。
手在凹凸不平的墙上慢慢变冷、僵硬。
眼角渐渐湿润了,一滴温热的液体滑过脸庞。流泪了吗?一定是黑夜让坚强的我变得如此脆弱。
“这rì子没法过了,我要离开这里!”一个念头在心头闪过,然后随着血液流遍全身,流进每一个细胞。
“我要回去!回到属于我的时代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