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夕扶着金爷爷踏在近江边的一条小路上,缓缓向北而行。
此时正值二月过半,新年过后,村里的孩童大多已随私塾先生念书写字了。陈夕提心吊胆地过完年,本想帮忙打理家中的二亩稻田,可细柳哪舍得让他干这等累人活,更不愿他耽搁了学业,听金爷爷说跃马坡龙门镇的一位龚靖龚亭林先生风颇正,且素有才名,便决定送弟弟去这位龚先生家读书。
这龙门镇乃是杭州府有名的古镇,离此约有十来里地路程,偏生农忙时节细柳脱身不得,而弟弟的“头风病”才好个七七八八,让他独自前往自己实在放心不下。恰好金爷爷与龚先生有旧,细柳便拜托金爷爷亲自相送。
这些天来,陈夕已慢慢适应了牛家村的生活,也适应了亲人的关爱,甚至有些喜欢上这群纯朴憨厚的村民和清晨清新的空气。记得刚被铁柱救上岸那阵子,每rì家里都会有好些七大姑八大姨的左邻右舍,提着鸡蛋啥子的来嘘寒问暖,对自己的病情表示严重关切。后来偶尔在村子附近溜达,那些农忙的汉子们也总会停下手中的活儿,露出一口大白牙,淳厚地笑着招呼自己道:“小夕,身子骨好些了?”让整个人心都为之一暖。
真快赶上世外桃源了!除了物质条件稍微差了那么一截。怪不得金老头这传说中的大神医会选择这里安度晚年。
“小夕,你看。”金爷爷忽然停下来,伸手遥指前方,道:“再行半里地便是跃马坡了,我所说的那位龚先生便居在此处。”
对这位金爷爷,陈夕打心眼里是有几分敬佩的——给村民看病几乎不收取任何费用,开方子也都是药到病除。虽然对自己有次“误诊”,那也是自己的经历太过离奇以及演技太高的缘故。至于那“金针刺穴”到底能否治愈“头风”病,他虽然不得而知,但自从受那银针治疗之后,自己确实耳聪目明了许多。
陈夕顺着指尖望去,只见江水分流处立有一块一人多高的青石碑,上面刻着“马跃龙门”四个朱漆大字,铁划银钩好似苍龙出洞。他不禁念出声来,问道:“马跃龙门?不是只有鲤鱼才爱没事跳龙门玩么?这马跟着凑什么热闹?”
金爷爷闻言笑道:“这‘马跃龙门’可是本朝有名的典故。当年太祖洪武帝自江南起兵抗胡,初时诸事不利,屡战屡败,被胡人大军困于此地。正苦于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之际,却从天降下一匹白马,太祖籍此马杀出重围,从此困龙升天,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终于收拾河山,重振汉人衣冠。太祖登基后,感怀开国岁月之艰难,便令人在这跃马坡立下此碑,附近的古镇也随之改名为龙门镇。”
扯淡吧?陈夕暗自咋舌,若是事实果真如此,那这白马也太牛了,跟那重型坦克似的,刘备那马跃檀溪跟这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儿科,不值一哂。就是不知这洪武帝,是不是历史上那个放过牛、做个和尚的明朝太祖朱元璋?算了算年代,不太相符,谁知道呢,就算是,与我又有什么相干?
他抛开思绪,问道:“那几个字龙飞凤舞的写得很有气势,是洪武皇帝的手迹么?”
金爷爷眼神中微显诧异,说道:“小夕你先前可是最厌烦读书识字,最近却像换了一个人般,不仅变得颇爱读书,这人与以前相比也有灵气了许多。汉代的张衡在《东京赋》上说‘我世祖龙飞白水,凤翔参墟。’你这‘龙飞凤舞’四个字,用得很好,很好。”他一连说了两个“很好”,前一个自然是说他用词到位,学问见长,后一个“很好”却是赞他这几个月来的转变。
陈夕心下大汗。
只是随口说说,顺便拍一下领袖马屁而已,不用这般表扬吧?搞得我脸都快红了。你以为我闲得发慌愿意读那些之乎者也?生活所迫好不好。恩,看来得注意了,像“龙飞凤舞”这般小学生都晓得的成语,现在说出来居然连金老头这般准高级知识分子都说好。以后说话还需谨慎再谨慎,不然万一不小心蹦出个子虚乌有的唐宗宋祖来,“本典故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这般解释是万万行不通的。
正想着,二人已行过跃马坡,来到镇上。
这龙门古镇街面约有二三丈来宽,路面全是用卵石子铺成,行人熙熙攘攘。龚先生的私塾在街的中段,是一间长条型的铺子,前面正对街心,后面却临着江水。
金爷爷带着陈夕登门拜访,说明来意,便由一名做书僮打扮的少年接进屋来。进门便是大厅,厅里光线很暗,中间供奉着祖先的神龛,神龛旁边挂着一副高约五尺,宽约丈许的大画,绘的是孔孟老庄等十来位历代贤圣大儒,笔试颇为传神,只是纸质略微有些泛黄。
神龛和画像前面均摆着一个香炉,各着三炷清香。檀香冉冉如天上那淡淡的云彩,袅袅地飘逸着一股股淡淡的香气。香炉旁着两支红蜡烛,缭缭绕绕地闪烁着,给大厅平添上几分亮度。
大厅里空无一人,那书僮告了声罪,自去通报主人。
“朱曹谢王——,周吴郑李——……”
厅后隐隐传来一阵琅琅的读书声,带着一种陈夕从未听过的奇异腔调,每一个断句都拖着长长的尾音,朗读的内容似乎是类似入门级别的《百家姓》。
这《百家姓》本是本朝洪武初年江浙一带的儒生所编撰的蒙学读物。据说首句颇为讲究,朱是新朝帝王姓氏,理应为首;曹乃曹魏国姓,位居次席;那排名三四位的谢氏王氏亦为江南百年望族,长盛未衰。
这些讲究陈夕却是不懂的,他只是听着有趣,心里正默数着共有多少姓氏。耳边忽然响起一阵脚步身,一抬头,只见一人从侧门快步行将出来,拱手道:“不知是那一阵好风,吹得动金老大驾?在下出迎来迟,还望勿怪。”
这人应该就是那龚靖龚先生了,还好,看起来不是很凶。不过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他道貌岸然的皮相下有没有深藏着一颗虐待学生的心。陈夕暗暗打量,只见这龚先生大约五十来岁模样,一袭青衫,生得又高又瘦,面目黝黑,双目炯炯,很是jīng神。
金爷爷还了一礼,说道:“亭林,最近一切可好?令堂安否?那昔rì旧疾可曾再犯?”
龚先生道:“多亏金老妙手,医好了家母的顽疾。这几年来,关节炎症却是再未复发。”
二人寒暄一阵,金爷爷道:“今rì上门叨扰,却是为了一个晚辈。”将陈夕拉来身前,道:“小夕,还不快叫先生!”
陈夕自然明白这个时代“尊师”的重要xìng,当下拿出三好学生叫“老师好”的那个态度,恭恭敬敬地叫道:“先生。”
龚先生微微一笑,已知金老是带晚辈前来求学,当下请金老上座,略微一顿,也让陈夕坐下,吩咐先前那少年道:“沏那上好的清茶来招呼贵客。”
不多时,少年便奉上茶水。龚先生待少年退下,说道:“这等事情,金老支会在下一声就是了,何劳您亲自跑这一趟呢?”
金爷爷浅啜一口,便放下茶杯,道:“老夫虽然年纪大了,有些老眼昏花,但也明白拜师求学首先要有诚意,不能敷衍了事的道理。亭林,老夫在此把话头先说清楚了,这孩子是牛家村陈家的孩子,单名一个夕字,虚岁快过十二了,是个聪明孩儿。他父母去世得早,由长姊拉扯大。我怜他身世凄苦,自把他当亲孙子一般。今rì把他托付给你,你可得多多费心教导才是。”
龚先生道:“您的晚辈,我自然是会当成子侄般教导,不敢怠慢分毫。”他见陈夕眉清目秀,两眼甚是灵动,便问道:“以前可曾读过书?识得字?”
看来古代也兴搞学生入学面试考核这一套啊,不知道有没有预先透题之类的?陈夕看了金爷爷一眼,起身答道:“读过书,识得一些字。”
龚先生道:“都读过些什么书?识得哪些字?”
读过的书那可就多了,什么金古梁温黄啦,全是些你没听过的,字就更多了,也全是些你没见过的。陈夕心里暗暗嘀咕,想了会儿,才中规中矩地道:“读过几篇《论语》,认得全《百家姓》。”
龚先生笑道:“果真是个聪明孩子。往rì我问的那些孩童大都只会把他们识得的字一个一个念来。陈夕,你说你读过几篇《论语》,我便考考你。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是何意?”
陈夕哭笑不得,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正参加智力测试的脑残人士,虽然心里有些不情愿,却也无法可想,只好耐着xìng子答道:“这句话是说,有朋友从大老远的地方过来相聚,不是很快乐吗?就好比金爷爷大老远来看先生您,您当然会很高兴。”
金龚二人都笑了起来。
龚先生道:“果然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金爷爷抚须微笑,道:“这孩子,是有几分会说话的。”
龚先生又道:“孔夫子有言‘己所不yù,勿施于人’,又做何解?”这一问却是提高了些难度。
陈夕道:“孔夫子是想说,自己不喜欢的,或者是不愿意做的事,也不要强加给别人。这是孔夫子在教我们为人处世的道理。”比如说要是你讨厌考试,就不要老吃饱了撑着去考别人这个那个,很烦人的,知不知道?这后半截话当然只能在肚子里说说。
龚先生点头道:“大抵可作此解释。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这一个‘恕’字,尤为重要。”对金爷爷道:“这般乖巧的学生,我定会悉心教导,金老您请放心。”他原本是碍着与金老的交情,才答应代为关照,现在见陈夕透着股机灵劲儿,心下颇喜,觉得遇上个可造之材,这句话说的确是真心实意。
金爷爷见事已办妥,当下携陈夕告辞。龚先生挽留不住,直送到镇口,才摸着陈夕的头,说道:“回家准备好笔墨纸砚,明rì卯时来上课,勿要迟到。”
陈夕忙不迭点头应是。子丑寅卯,心里默算时间路程,以后恐怕每rì天不亮就得起床,那一觉睡到自然醒的懒汉rì子是一去不复返。他心中暗暗叫苦,只觉人生又少了一大乐趣。
哎,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七八!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