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仲几乎瘫在了马车座位上,他极度后悔自己刚才在秦王面前的胆怯和慌乱,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将自己与秦王那一番对话告诉韩王咎。他一遍一遍地回想着那些对话,渐渐地连死的心都有了。
……
“寡人是君王,你们韩王也是君王,有什么臣不臣的?有天子在,诸国君王都在,你们韩王不向天子献土,却向寡人献土,莫非是在骂寡人霸道不成?”
“不不不不,秦王误会了。外臣只是那么一说,敝国大王并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韩王的意思?既然不是韩王的话,你一个臣下也敢乱做主?韩国的君王到底是谁呀?”
“啊!这,这……秦王恕罪,秦王恕罪呀!”
“哼哼,明说吧。韩王是不是听说大秦在武遂屯兵才派你来的?”
“不,不,秦王误会了……”
“讲!是不是想诱使大秦攻赵或者攻楚!”
“啊……诺。秦王,秦王英明……”
“哼哼,奉承话还是回去说给你们韩王听,寡人不稀罕。你只需告诉寡人,大秦若是不收你的平阳,偏要打你的野王,你们准备怎么办?可是要与赵国合力抗秦?”
“秦王。秦王啊。万事,万事不都好商量么,您……”
“呵呵,好商量,嗯……野王、刑丘、成皋、宅阳、新郑。寡人请问公仲上卿一句,是武遂离新郑近还是赵国离新郑近?”
“……”
“那寡人再问公仲上卿一句,大秦若是不收平阳,你们韩王是不是要将上党奉于大秦。”
“……”
“哈哈哈哈,公仲上卿什么都不肯说,你们韩王派你来见寡人做什么?呵呵。也罢,寡人也不难为你,公仲上卿回去告诉韩王一声,如今上党有魏国的安邑挡着。大秦对那里还没什么兴趣。至于野王么,倒是还想考虑考虑……”
“秦王,你不要拿这些话来逼外臣!赵王正在相商弭兵,你们秦国若是敢对大韩动兵,那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天子登高一呼,你……”
“呵呵呵呵,寡人还道公仲上卿无话可说了呢。这番话反驳的好,冒天下之大不韪……呵呵呵呵,寡人且问你。赵王想弭兵,寡人同意了么?楚王同意了么?莫非天子就是赵王不成?”
“……”
“好了,寡人累了。公仲上卿还请替寡人明告韩王,除非赵王有当年武王、周公压服天下之能,不然的话便不要指望靠着一封盟书便让天下诸侯尽皆俯首听命。至于野王能不能得安并不在大秦,而是在你们韩国,让韩王自己好好考虑考虑就是。
赵王么,话说得再好听也不过是想安下心多谋几年内政罢了。可惜啊,楚王不给他这个面子,那也怪不到寡人头上来。他好端端的提什么弭兵。好像天下人心皆向安似的。楚王那里寡人已经做了打点,他自己又不想弭兵,你看不见他今天在盟会上不吭声么。好了,公仲上卿回去吧,寡人不要你们的国土。只要韩王与寡人一心就行。去吧。”
……
为国出使却有辱使命,被秦王堵得张不开嘴。这般的经历让公仲情何以堪。
夜风吹拂之下公仲清醒了许多,也忽然想起其实自己如果不紧张完全有许多话足以反驳秦王,比如“秦国若是占了野王,赵国趁机打着救韩的旗号占领上党,你们秦国怎么办,想不打都不成”,或者“秦国打点楚国,赵国难道没有打点楚国”之类的——虽然秦王还不一定有什么说辞来堵自己的嘴,但不管怎么说也远比什么都不说要显得刚烈不是,然而这一切都已经晚了,他总不能再去秦王那里受一番折辱,反正……反正这官儿算是当到头了。
……
公仲凄凄惶惶地被秦王撵出来的同时,抱病为使的尚靳却刚刚来到赵胜所居的宫室。
赵胜和秦王、魏王他们不同,这次是携妻儿旅游,那个不到五岁的小子精力旺盛,整天疯了似的瞎跑,入了夜也不肯睡觉,偏偏他爹又是个好脾气,由着他不说,而且还陪着,这样一来就连他外公派人前来与他爹商量要事也成顺道看望他了。
芒卯在赵胜和蔺相如陪同之下俨然的坐在赵胜居处外殿里,一边与赵胜他们笑谈,一边瞥着眼防备那个还没被他母亲和使女寺人们劝出去,正大咋呼小叫唤地在外殿、内寝里来回乱窜的小子忽然扑到自己背上吓自己一跳。
说起来孩子当着客人的面乱跑在先秦的上层社会实在是个失礼的事儿,可寝殿接待不也代表着亲热么?芒卯来了几次都是如此,甚至都有些怀疑赵胜是故意这么安排的了。而且魏王让他来拜见赵胜之前还连声交代他看见赵丹再回去,他也就没什么话可说了。
“赵王的意思是……呵呵呵呵,太子慢些跑,小心门槛……韩王今天突然来这么一出必是受了秦王的威胁?”
赵丹总算在众人“合围”之下窜了出去,芒卯也就放下心了,刚刚笑呵呵的从殿门口收回目光,突然间想起赵胜刚才说了句什么,连忙敛气相询。
赵胜笑吟吟的点了点头道:“此事是肯定的,魏王和芒上卿也必然看得出来。”
芒卯颔首“嗯”了一声道:“看得出来倒是看得出来,而且先前也多多少少预料到了些,只是如今还看不出来秦王是如何胁迫韩王的。赵王。依您之见。秦国会如何胁迫韩王?”
赵胜道:“无非就是加兵罢了,韩国是小国,这些年又不像先前那般相信我赵国了。说起来韩王确实也为难,本来赵胜想趁这机会为韩王安一安心,谁想他却晕过去了,实在有些出了赵胜的预料。”
“嗯。”
芒卯听到这里连忙往前挪了挪身子,向前倾着身尽力屏住气说道,
“赵王啊,说起来咱们也不是一天的交情了,再加上季公主的关系。魏赵两国实在不能按寻常论。这关系……呵呵,芒卯也不拿自己当外人了,有几句贴己话想跟赵王说说,不知……”
“贴己话”却要先征得对方同意才肯说。这“己”可就贴的有些不近乎了,赵胜和蔺相如相视“哈哈”一笑,赵胜这才向芒卯抬了抬手笑道:
“盟会已经开了,该说的话赵胜本来想在盟会上就说的,却不曾想中间出了岔子,所以想着魏王也必然会让芒上卿来问。芒上卿只管问吧,赵胜能说的绝不避讳。”
“那就好,那就好,呵呵……”
芒卯放下了心,捋了捋胡子笑道。
“其实就算赵王不说,芒卯也知道您提此次弭兵之议必是因魏楚纷争而起,敝国君王自是承情。不过以芒卯愚见,赵王以弭兵之名将各国君上齐招濮阳,固然定有深意,却似乎过于行险了,万一压不住秦楚,丢了面子不说,恐怕还会将秦楚推到一起去,今天韩王之举就已经极是明显了。而且楚王一直不吭声实在让芒卯这颗心悬着放不下来。赵王说什么也得三思,若是真让秦王得了逞,魏赵齐对秦楚韩绝不占优。”
赵胜压着芒卯的话音笑道:“芒上卿误会了,楚王不吭声是蔺上卿给他出的主意,以免让秦王知道自己所做的运筹未起作用。并不是楚王不想说话。”
“啊,什么?”
芒卯被赵胜说的一愣。但随即反应过来赵国不可能不对楚国运作,也不知怎么的心里忽然微微一紧,匆匆忙忙的望了望一旁的蔺相如,脱口对赵胜问道,
“赵王许了楚王什么好处?”
说到这里芒卯突然觉着这样说有些伤赵胜跟魏国的感情,猛然想起当年蔺相如差点没逼得自己跳井的往事,连忙转口问道,
“芒卯知道蔺上卿辩才天下无双,可楚王是个只认好处之人,蔺上卿若是空口白话怕是不大容易让楚王听话吧?”
“哈哈哈哈,赵胜哪有什么好处给楚王?总不能把魏国‘卖’给他呀。蔺先生,你跟芒上卿说说。”
赵胜一阵大笑,接着吩咐上了蔺相如。蔺相如刚才一直笑而不语,完全是个作陪的模样,见赵胜让他说,这才捋着胡须慢条斯理的笑道:
“也没什么,敝国君王想着秦王到了之后必然要向楚王许些实在好处,我赵国手里穷蹙,实在怕和秦王比起来太丢人,所以一直没让在下去拜会楚王,只是在昨天晚上才派在下过去口头问了几句安好。”
“什么,昨天才去的?”
芒卯和魏王本来一致认为赵胜他们肯定从很早之前就开始运筹争取楚王了,本着对赵胜的信任才没有过多打探,谁曾想直到昨天晚上赵胜才派蔺相如去楚王那里。芒卯听到这里登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可人家蔺相如却全没当回事,点点头笑道:
“正是,芒上卿也别怪在下去的晚。大王这里一毛不拔,在下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礼品去讨楚王的欢心。要不是事逼到了头上,在下就算昨天也是不愿去的。没礼品相赠,在下生怕楚王不悦,所以只好讲些小典故来讨他些欢心了。楚王呢,倒是对听故事颇上心,在下本来只是随口胡诌的故事,他偏偏说这是寓言,还说什么敝国大王要重启当年小合纵。唉,您说说,幸好小合纵不是什么罪名,不然的话以楚王这般胡乱联系的性子,还不得把在下拉出去五马分尸了啊。”
蔺相如正事谐言倒是一副轻松的口吻,可芒卯却越听越惊讶,微张着嘴听完发了片刻的愣,猛然舒展开了双眉,高声笑道:
“原来赵王是以弭兵为名重启小合纵之实呀!这。这。楚王攻我魏国,又要忌惮赵国,又要防备秦国,哪有找个机会将秦国的丑恶嘴脸揭出来,再名正言顺地分兵袭扰收服旧土来得实在呀。哈哈哈哈,秦王不知赵王壶里乾坤,今天居然还在那里咄咄逼人,莫非还以为楚王会站在他那一头吗?哈哈哈哈……好好好,好办法,芒卯这就回去禀报魏王。”
“芒上卿且慢。”
赵胜见芒卯狂喜之下这就要起身离开。连忙招手拦住了他,轻叹口气道,
“要说小合纵也不算错,不过这并非赵胜提出弭兵的本意。今日赵胜本想当众说出来的。却不曾想韩王这般不配合。出了这茬子,盟会便要推辞,其中变数更大,赵胜实在是没办法,只能先告诉芒上卿,也好让魏王心里有个准数以便应对了了。”
芒卯连忙再次坐下,拱手道:“诺诺诺,芒卯明白,只是赵王所担心的确也是实,既然出了此事。赵王还当尽快派人与韩王说之才是呀。噢,若是赵王担心韩王有疑虑,芒卯自请为使去做说客。”
赵胜叹了口气道:“赵胜诚谢芒上卿之意了,只是赵胜所说是实,此次盟会并非只是为了对付秦国。天下安稳几年不容易,赵胜本来是想借此牵制各国的,可楚王重的是眼前实利,就算暂时能说服他,若是没有能让他满意的实利,效果恐怕也难长久。赵胜正想着如何应对楚王。却没想到韩王那里先出了岔子……芒上卿也不必去韩王哪里了,韩王今天晚上必然会派人过来的。”
“哦?”
芒卯刚刚应了一声,就见殿门外一名寺人匆匆的跑了进来,躬身秉礼道:
“大王,韩国上卿尚靳求见。”
“有请尚上卿
说谁谁来。这事儿可是够凑巧的,赵胜眉毛一扬吩咐了下去。没等寺人得令出去,接着对芒卯笑道,
“既然是尚上卿过来,便说明韩王还是想以三晋之谊为重的。芒上卿也不必回避了,一同相商就是。”
芒卯连忙点头笑道:“好好,芒卯不敢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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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王只是一时眩晕休克,并没有什么大碍,第二天便恢复如常了,所以盟会并没有怎么被耽搁,六月二十日一大早周天子和各国君上又再次驾临濮阳城北盟会台。
献祭、礼拜、仪程,一切虚套折腾完之后众人齐齐登台,周天子吸取了昨天的教训,只开了个头便把话语权扔了出去,同时秦王也吸取了教训,已然准备以静制动、后发制人,而其他人同样心思各异,于是盟会台上登时一片寂静,仿佛没有人想说话似的。
出现这样的场面实在蹊跷了些,虽然实际上没周天子什么事儿,但他终究是名义上的盟会发起人,这样的局面多少让他有些尴尬,等了片刻只得说道:
“昨日里不是说得好好的么?诸君有什么话开诚布公就是了。”
“秦王!”
未等周天子话音落下,昨天昏倒的韩王咎忽然猛地一拍几案站起了身来,愤恨的指着秦王怒道,
“你们秦国屯兵武遂到底是什么意思?今日你给寡人当众说出来!”
韩王这番发作确实起到了镇场作用,立刻将所有目光都吸引到了他的身上,不过这些目光也就是做了个暂时停顿,紧接着又齐刷刷的瞄向了秦王那里。
众目睽睽之下秦王猛然一愕,但紧接着就转眼望向了同样沉着脸的赵胜。出现了这种情况意味着什么谁都明白,秦王也不想装那糊涂人了,眯眼斜了斜韩王,满不在乎的笑道:
“若是寡人没记错的话,武遂之地乃是韩王送予寡人的。怎么,寡人在自己的地方练练兵韩王也不许么?”
“你放屁!不要忘了你自己回去还要经过我韩国,若是惹急了寡人,寡人让你……”
韩王气愤已极的咆哮了起来,然而还没等他说完,秦王便向他摆了摆手道:“让寡人怎样?寡人只是练练兵而已,莫非你要谋害寡人不成?哼,告诉你,寡人若是有半分差池,你韩国社稷怕是都不够赔。”
说到这里秦王已经不想再跟韩王啰嗦了,转头对赵胜道:
“赵王,你我都不是糊涂人,明说吧,弭兵何意?”
“弭兵就是各国相安,秦王说呢?”
赵胜并没有明确回答,只是反问了一句。秦王哼地笑了一声,撇嘴道:
“说的轻巧。利者人所求,仅凭你管不到天下人的一份盟书便想安天下,你以为自己是谁?”
赵胜笑道:“我也不以为自己是谁。不过秦王却太过看重自己了。韩王自然不敢害你,可你当年却敢害楚国先王。”
“你,你……”
这句话实在戳到了要害,秦王猛然一惊,下意识的便向楚王望了过去,当发现楚王脸上陡然一寒,心中顿时一片死灰。他知道,只要有利可图,楚王并不一定在意自己的父亲是怎么死的,但今天有韩王在前打头阵,给了赵胜当众说出这些话的机会,就算楚王心中不愿,也已经不可能不任由赵胜摆布了,毕竟这不仅仅关乎面子,已经直接指向了楚王王位的合法性。(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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