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些人好歹还能看到韩王咎的情形,而在殿外院子里等着消息也好回去禀报的各国问候使臣却是全不知情,眼看着西天边上的太阳越沉越低却依然未见殿里传出消息,忐忑之下也顾不上都是谁在场了,纷纷压住嗓子小声的议论了起来。
尚靳今年都已经快七十岁的人了,也没有什么治国的大能力,唯有机敏善辩尚可为韩王所用,即便如此,当年依然在秦国芈太后面前败下了阵来,在当世以善变闻名的士人中实在排不上号,这样的能力当相邦是肯定是不行的。可即便这点在别国君王眼里根本不算什么的运筹外交能耐在韩王眼里也已经大上了天,以至于尚靳到了这个岁数依然不让他致仕休息,可称事事请教,视为主心骨。这是没办法事,国小而处卑,又有哪个真正的能臣愿意仕于韩?朝中青黄不接乏人可用,根本无法像秦王、楚王、赵王那样随行带出来一支庞大的智囊团也绝不会影响朝廷正常运转。
就在韩王咎在盟会台上昏倒的时候,养病不能随行的尚靳便已经从匆匆赶回来的韩缄那里听到了秦国在武遂调兵的消息。这消息差点没让尚靳崩溃。可还没等他想出应对之策,他的君王便大煞威风的从城外被抬了回来,这让他如何不心伤。
“唉,天晚了。去点上灯。”
天色渐渐晚了,昏暗中渐难视物,尚靳虽然满心的疲惫,但还是撑着身子吩咐寺人去点燃铜树,公仲正在那里兜着圈子发懵,听见尚靳的话急忙停住步急急的吩咐道:
“快快快,点灯!”
“诺诺。”
一名寺人得了命令不敢怠慢,急忙跑出内殿去取火镰燧石。不片刻的工夫铜树火映,内殿里陡然一亮,突起的光芒瞬间洒在了韩王咎的脸上。这光亮与渐变的天光不同,突然而起。刺得韩王睫毛一抖,接着就哼哼了起来。
“大王!”
“大王醒了?”
“快快快,快过来!”
……
韩王的“哼哼”和尚靳突然的喊声顿时惊到了内殿里的韩国群臣,随着公子韩缄的一声高声招呼,众人急忙哗哗啦啦的围到了塌旁。登时又是一片“大王”、“大王”的纷乱呼声。
韩王今天这么丢人完全是在紧张之中一时闭气,倒也没什么大碍,要不是因为他是君王,别人实在不敢狠掐他的人中。恐怕造几个时辰就已经醒了。这时候气儿渐渐顺了过来,在混乱的呼声中茫然的睁开眼。忽然看见跟自己来濮阳的群臣都围在了身边,而并非是在盟会台上。一时之间陡升时空错乱的惧意,惊声呼道:
“秦国,秦国人打过来了!”
“大王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咱们如今还在濮阳。”
在众人的附和之下,尚靳忧心忡忡的欠身安抚起了韩王咎,许久过后见他渐渐从错觉中安下了神来,这才稍稍放下心转头对韩缄道:
“公子还请受些累,先将大王已安的消息传晓殿外的诸国使臣,派人随他们回去还谢各国君上,另外公子亲自到天子那里报一声平安。唉,如今咱们谁都怠慢不得了。”
“诺诺诺,韩缄这就去。”
韩缄不敢怠慢,擦着汗应诺一声急忙跑出了殿去。尚靳随即向众人挥了挥手,于是除了公仲以外的卿士仆役们都乖觉的跟在韩缄身后退出了内殿并关上了殿门。
尚靳四下吩咐的时候,韩王咎已经慢慢的稳下了神,待内殿里只剩下了他和尚靳、公仲两个人以后,急忙鞠身坐起,皱着眉急切的说道:
“尚上卿,公仲上卿,秦军屯扎武遂,不需一日就可顺大河而下过曲阳攻我野王,任谁也就不了呀。如此居心,那就是要迫寡人惟秦王马首是瞻,寡人,寡人……”
尚靳连忙搀住韩王道:“事已至此,大王急也没用,还是先安下神来好好想想对策才是呀。”
“正是,正是,寡人有些急迫了,先稳下神,先稳下神……”
韩王自我安慰的连连点起了头,可强迫实在难遂心愿,刚说了几句“先稳下神”,接着就一惊一乍的呼道,
“寡人能稳得下神么!野王一失,上党郡便丢尽了。秦国这是两手准备,秦王必是不会同意弭兵的,若是寡人不附和他,秦兵必然东下,若是附和他,岂不是彻底得罪死赵王了么?”
两难境地之下韩王早已经完全失了主张,而跪坐在尚靳身旁的公仲同样感同身受,瞥眼瞧着韩王那副天塌了似地模样,不觉埋怨的撇了撇嘴,低声嘀咕道:
“那年秦国攻我大韩,大王不听臣献一城自保,将秦军引到楚国去的主意,偏偏听信楚国那个陈轸的话跟楚国合盟,要不是上了陈轸的当,武遂、高平如何会失?野王、上党不就不需担心了么……”
公仲这些话已经是找后账埋怨上韩王了,虽然是以臣非君,但公仲还真没什么好怕的。这个公仲至少在韩国不是一般人,公仲是他的复姓,本名则是侈,正儿八经的韩国宗室后裔,而且有早慧之名,自小就是当今韩王的伴读师兄弟,这些年已经成为韩国朝堂核心人物,离相邦之位只有一步之遥。当然了。这只是就韩国境内来说,除了韩国,公仲实在算不上什么人物,但瘸子里头拔将军。只要在自己的圈子里比其他人高一头那就足以炫耀了。
不过这些话终究不好听,尚靳侧耳听见韩王咎轻轻叹了一声,生怕他脸面上挂不住,忙对公仲轻斥道:“这都过去多少年了,公仲上卿还提这些旧事做什么?”
尚靳忙不迭的维护韩王咎的君威,不曾想韩王咎倒是好脾气,无力的摆了摆手道:“唉,尚上卿不必斥责公仲。寡人也是悔不当初呀。当初若是不上陈轸的当,寡人又如何会有今日的狼狈呢。”
韩王咎这些话就是鼓励,公仲顿时来了精神,连忙向前膝行一步。低声说道:“大王恕罪,臣倒不是想翻旧账,只是总觉着今日的情形与当年大是相似。您想呀,当年秦兵攻我宜阳、渑池,我军招架不住。若是当真如臣所请,献新安给秦国,并暂时向秦国俯首,与秦国共伐楚国。岂不是将祸事引到了南边么?而且新安在西周之西,有秦国不敢动的西周挡着。武遂、高平不失,野王就不会临危。上党郡更不会与新郑难以交通。
如今虽说已经不能再说这些话了,不过计策却依然可用,大王不妨将上党郡汾水以西的平阳献于秦国,并暗中向秦国俯首称臣,与他合盟攻楚,大韩岂不是又可得几年安生了么?本来汾水以西早已经在秦国虎视之下,咱们就算不献,早晚也会被秦国拿去,大王何不用一座必不属我的危城还我朝堂之安呢。”
“公仲上卿,你让下官说你什么好。”
尚靳听到这里顿时大皱起了眉头,烦躁的捋了捋胡子道,
“此一时彼一时,别忘了赵国可不是赵武灵王不问中原事的那个时候,赵王运筹弭兵,你敢说对我大韩不是好事?如今大王最当做的乃是附议赵王以却秦兵,你,你,嗐,你这主意除了弱我大韩,得罪赵国还能有什么用处。”
公仲丝毫不想相让,微微一瞪眼道:“人心隔肚皮,当年燕昭王是怎么倒的霉,那赵王自视君子,所行之事也难让人挑出错来,但就算燕国是自请归附,赵国灭燕难道不是实情?大韩的社稷只有你我才会真心考虑,指望赵国,还不知赵王弄这弭兵之会是什么用意呢。再说就算赵王当真是一心求安,秦王会怎么想,楚王又会怎么想?这兵哪有那么容易弭?咱们还是得替自己多考虑才是呀。”
“唉……”
尚靳被公仲说的一阵无奈,正不知该说什么为好的当口,韩王咎突然道:
“寡人看公仲说的没错,如今的赵国已经不是当年的赵国了,什么三晋一体别想再指望上。赵国其实与秦楚无异,咱们都得防备着些才行。更何况就算赵王愿意帮寡人,如今秦兵已抵武遂,谁能救得了?到时战息城失已成事实,恐怕赵王除了骂几句,就只剩下与秦国相争上党了。尚上卿,寡人看公仲的主意可行。”
“唉……可行是可行。只是……”
尚靳又长长的叹了口气,思忖良久才道,
“助秦攻楚是比助秦攻赵更能成事些,毕竟赵国有齐魏相助,楚国却是孤立,就算是秦国也必然会先谋楚,而不是谋赵。可,可如今赵王正在大倡弭兵,就算大王复秦只是攻楚,不也是得罪赵王么。再说了,秦兵兵抵武遂,威胁大王的意思远比当真攻野王为大。大王若是沉不住气轻举妄动,就怕得罪了赵王不说,恐怕秦国也得趁着大韩无有靠山之际舍强楚而先灭我,到那时才是鸡飞蛋打什么都没了呀。”
“这,这……”
尚靳的分析顿时把韩王咎和公仲吓懵了,一君一臣慌张的对视了一眼,韩王咎连忙问道:
“以尚上卿所说,莫非寡人便没有一点回旋余地了么?”
尚靳灰着脸愣了片刻,颓然的仰着头长叹口气道:
“回旋恐怕是难了,如今秦国逼迫大王,赵国虽然没明说什么话,其实也是在逼迫大王,大王被夹在中间左右都动弹不得。实在不行……”
尚靳说到这里顿时为难的说不下去了,只得抿着嘴唇不住“嗨嗨”的叹气。韩王咎被他这幅神情闹得一阵心焦,急忙催促道:
“实在不行就如何?尚上卿只管明说,不管什么话寡人都能担待。”
“实在不行……”
尚靳恨恨的咬了咬牙,下定决心似地说道。
“刚才公仲上卿的话倒是提醒了老臣。秦国年年东侵,如今我大韩北边的上党与南边的新郑仅有一座野王城相连,只怕想守也是难守的,倒不如拿上党做番文章。”
韩王咎一愕,忐忑不安的瞥了瞥公仲,小声问道:
“上党?尚上卿的意思难道是弃上党?”
尚靳默然的摇了摇头道:“大王,祖宗之地哪可轻弃?况且弃了上党我大韩便丢了一半国土,实在非上策。不过即便不弃,秦赵两国也必然惦着。大王你想,秦国野心甚巨,大有包举宇内之心。这上党之地早就惦记着了,至于赵国,虽然如今还看不出赵王的心思,但上党东边漳水一带距离邯郸极近。不论是在我大韩手里还是被秦国抢去,都对赵国威胁极大。要不然五年前赵奢也不会涉险沿漳水去救阙于了。所以赵王即便没有并吞上党之心,也必然欲谋长子、屯留以东上党地,以求如晋阳那般靠险要地势拦阻秦国,甚或以此为根基向西与秦国争雄。
秦赵都必然有意于上党。以我大韩之力,根本没法与他们相抗。倒不如舍一脔而引两狼斗。只要把上党往外一抛,秦赵两国都关乎了厉害。想不相争都难,而且必然会倾全国之力相斗,以他两国国势到那时候要想分出伯仲绝不是一两年的事,等决出胜负也必然是两败俱伤,再无力出兵相击别国,说不准我大韩还有机会夺回上党。”
“这,这怕是太行险了吧,万一不能如愿岂不是鸡飞蛋打。”
韩王咎怎么听都觉着有道理,但再仔细想想却又极是心虚,咽了半天唾沫依然犹豫不决。公仲却不像他这样没主心骨,听尚靳这么一说,双眼顿时一亮,见韩王不敢下决断,急忙说道:
“尚上卿所说倒是有几分道理,只是如此一来乃是引两虎相争,万一有一点差池,两虎打不起来却会伤了大韩,这分寸实在不好把握呀。以尚上卿之间,这上党该抛给赵国还是秦国?而且,而且若是他们打了起来,出国趁机北上又该怎么办?”
尚靳点点头道:“要想让秦赵倾力相争,自然是抛给秦国。秦国好歹只是并吞天下之意,纵使不成功也上不到根基,而赵国若是没了上党屏护,邯郸便随时在秦军窥觊之中,那才是要了命的事,赵国不可能不倾全力来相争,那不就打起来了么。至于楚国倒是好说,齐魏两国与大韩有同忧,秦赵打了起来便只能与大韩合力防楚,分散我大韩压力,远比新郑时时在秦国窥视之下惶惶不可终日好得多。”
公仲听到这里立刻喜上眉梢,连忙对韩王咎说道:“对对对,大王,尚上卿说的有道理,以上党来弱秦赵两强,那我新郑便无忧了么?”
不是自己的毕竟不心疼,公仲和尚靳说的轻轻巧巧,韩王咎心里却疼的霍霍的,心神不宁的喘了半天气,犹豫的抬头问道:
“除了此法便没有别的法子了么?寡人倒觉着不妨拿弭兵两个字做做文章,远比,远比丢掉上党要划算的多。”
这是舍不得呀……公仲与尚靳心照不宣的对视了一眼,也颇是有些犹豫了,试探着道:
“弭兵……尚上卿,你觉得如何?”
“这……”
尚靳低下头苦苦的思索了起来,半天才抬起头叹口气道,
“当年齐桓公会盟天下说什么尊王攘夷,不还是为了齐国称霸么?以老臣愚见,赵王这番弭兵之说与齐桓公并无两样,只怕也是为了赵国称霸,我大韩要想从中获益只怕是难,即便可以靠着赵国防止秦国攻伐,但谁知道赵国会如何对付大韩?再说权谋皆在一时,万一哪天情势异变,赵秦两国苟合,那我大韩更是难以自处,倒还不如……”
“唉——”
韩王咎听到这里彻底灰心了,痛苦的抱住头略带着抽泣说道,
“寡人这君王当得算是什么,上百年的基业别人说夺就可夺,寡人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若是上党再丢,大韩与鲁国又有何异,家国早晚不在呀!”
战乱之世小国的命运就是这样苦,韩国虽然在战国时代号称七雄之一,但自从三家分晋之后,除了最早的几十年兴变法成小康、灭郑国迁新都风光了一把以外,基本上只有被打的命,在七雄里面国土和实力都是最弱的,甚至能不能比上当年占尽淮泗的宋国还不一定,只能受人摆布。韩王已经灰心丧气,同为韩国人的尚靳和公仲自然也是感同身受,陪着他叹了半天气,尚靳才道:
“大王,如今万事还没到难以回旋的境地,既然秦楚赵各国君王都在濮阳,咱们不妨先沉住气探一探各方的真实用意再作计议。停上一停公仲上卿便去秦王那里‘赔一赔罪’,只说大韩愿臣服于秦国,与秦王共进共退。另外若是秦王咄咄逼人,你不妨透一透献上党的口风,不过万万不能点得太透以至于没有回旋余地。臣也到赵王那里走一趟,先探探赵王的口风,若是机会成熟,倒是不妨将秦军屯扎武遂,我大韩难有回旋之机透给他停一停。”
“这……唉,诺。”
公仲实在不愿意接这个差事,但眼见韩王咎呆呆的点下了头,只得硬着头皮应诺了一声。(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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