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国强者六,就因为赵胜刚才一句话便直接卷进去了四个。这四国之中赵秦楚三强俱在,齐魏即便想逃又还怎么可能独善其身?至于卫鲁邹倪甚至周天子,本来就没有能力把握自己的命运,更是不用说了。所以,仅仅只是一句话,整个天下都被牵住了。
所有目光都投在了肃然挺立的赵胜脸上,大家知道,韩王那番撕破脸的话已经将所有埋在地下的汹涌暗流全部揭了出来,如果没有赵胜的支持,以韩王怕事的性子绝不敢这么干。从这一刻起,虚假的客套已经被彻底抛弃,接下来将是激烈的外交战,而且因为秦王的弄巧成拙,这场战争还没有爆发,赵胜就已将主动权掌握在了自己手里。
“诸位。”
赵胜撒目四望,待确信所有人都已经静下了声方才高声说道,
“赵胜奉请天子召集此次盟会,虽然本意乃是为了弭兵安天下,但心里也清楚秦王所说是实——利者人所求。有利在,这天下便别想那般容易太平。但赵胜还是要多说一句——事在人为。”
说到这里赵胜停顿了停顿,默然的转身望向了冷冷注视着自己的秦王,半晌才道:
“秦王,别的话咱们暂且不说了。先说说你秦国屯兵武遂的事。秦国有崤函之固足以自保。又经商君变法,早已傲视群雄。这几十年来频频东顾,北取河东、南下汉中,我赵韩魏楚虽屡屡合纵,却因为人心不一而无力相抗,只能两股战战,俯首献土。然而七年前宛城一役,为何诸国依然其心不一,却能够不需盟誓便可共抗强秦,以致使白起将军却步析水?秦王雄才大略。可曾想过原因所在?”
“你到底要说什么!”
脸皮都已经撕破了,秦王哪还会和颜悦色?愤恨的哼了一声,紧紧捏着的拳头就差上去揍赵胜了——虽说单论个人武力来说还不一定谁揍谁——而在他身后一直低着头防止别人认出自己的白起却是心中一动,紧接着诧异的抬起了脸来。宛城之战秦国虽然未败。然而对于白起来说依然是个莫大的耻辱,虽然此前他也时时分析原因,早已有了极为全面的答案,但是所谓关心则乱,当赵胜突然提到了这件事时,他还是不免留上了心。
赵胜注视着秦王,脸上渐渐露出了些许笑容,转眼又向四周的各国君主公卿们望了望,这才平静的笑道:
“正是因为秦王所说的一个‘利’字。人皆有趋利避害之心,所以张仪、施惠横纵之道才能大行于世。当年山东各国为何能屡屡合纵攻秦?乃是因为有利可图。赵韩魏楚可以收复失地,而对于齐国来说,弱秦既是强齐,既然都有好处,为何不合纵?
而合纵又为何次次失败呢?崤函之固固然是原因之一,但各国相互推诿,都想让别人多出些力,而自己多得些利,从而人心不一才是根本所在。当年张仪屡屡得手也是同样的道理,无非就是个利字在作怪罢了。
七年前宛城之役打成那般结果。同样是因为一个利字。宛城一地地控韩魏楚三国要害,若是一失,秦国向北可以迅雷之势闪击韩国新郑,向南则可顺汉水而下直取楚国郢都,向东的话虽然一时还威胁不到魏国大梁。但颍水以南以西魏国半壁江山都将无险可守,只能任凭秦国摆布。至于我赵国。虽说不会直接受到伤害,然而所谓唇亡齿寒,一切都在一念之间,若是懦弱的话或许会坐视不管,但赵胜深知这个道理,所以也只能遣兵相救了。
秦王遣白起将军攻打宛城同样是为了得到进取中原、控制韩魏楚三国这个利。可对秦国来说是利,对山东各国岂不就是害了么?各国皆有为己考虑之心,看到秦兵攻势如虎,难免会生怯懦苟安之心,但只要有一国敢于相抗,并成功阻击秦兵,各国看到了机会,为何不出兵去保自己的‘利’?你秦国有崤函之固、有虎狼之军,但双拳难敌四手,再加上又是在函谷关东无险要可自保之地,秦王觉着白起将军分兵相抗四家军队,需要多少人马才能有胜算?”
“不错,不错,赵王这番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
“当年要不是乐毅将军守住了宛城,我们还真没胆子出兵。”
“那年的事确实险了些,谁也没想到赵国会出兵,也没想到乐将军就算被骂死也不肯出城决战,实在是万幸呀。”
“也不能这么说,当年可是有人跟寡人说过,赵王是谋定而动。哈哈哈哈,那可是谋定而动啊,你们这些俗人自然看着险,人家赵王却早就胸有成竹了。”
“大王英明,大王英明。嘿嘿……”
“如今看呐,确确实实是如此,这个‘利’字实在是……唉,没法说了。”
……
赵胜话音未落,盟会台上早已经议论声大作,谁也不在意秦王怎么想了。秦王坐在那里脸上一阵黑一阵白,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坐在秦王身后的华阳君芈戎慌慌张张的望了望秦王的后脑勺,紧接着又瞥向了身旁低着头的白起,错眼之间便发现白起微微闭上眼长长的叹了口气。白起这声叹多少带着些吐出郁结的意味,他今天才算茅塞顿开,终于明白只以军论军实在浮于表面,虽然当时有许多变数,但赵胜这些话才是真正触及到了实质,相比这个弱冠便能执掌一国朝纲之人而言,他白起确实只能算是个“将才”了。
诸侯公卿们秉承了千年的优良传统。虽然敢于高声议论。却没有谁敢公开去接赵胜的话。大作的议论声只要起来便别想那么容易消停下去。赵胜敛住声等了片刻,见大家依然谈性很浓,只得重重的咳了两声,这才算是又将众人注意力又集中在了自己身上。
“秦国屯兵武遂也是同样的道理,不论秦王承认不承认,兴兵伐韩,至少是迫使韩王对秦王称臣相附却都是事实。韩王没有选择,要么倒向赵胜这边,要么倒向秦王那边,也只有这两条路可走了。
不过秦王终究还是想岔了一道。秦王只想着将能拉到他那边的诸侯都拉过去以反对赵胜弭兵,却没想过赵胜弭兵失败之后会如何。赵胜若是弭兵失败,其实除了丢些面子,并未有什么实质损害。而这天下也不过还是原来那番模样罢了,难不成秦王还能指望从此再无人抵挡秦军不成?
秦王您也不想想,韩国虽弱于秦国,却地控天下至中,若是沦于秦国之手,赵魏楚皆要直面你虎狼之师,你若是意在灭韩,韩国会不会和你拼命?魏王、楚王还有我赵胜又会不会跟你拼命?
更何况就算韩王不敢在半路害你,赵胜为弭兵也绝不答应他这样做,但即便野王那里秦军可旦夕而下。新郑又是可以在旦夕之间拿下的么?韩王只要逃出来没有沦于你手,韩国就没有灭,就能号召韩国忠臣良将拼命相抗,同时赵楚魏齐亦有时机出兵相救。这韩国之地并非函谷关西,赵魏楚齐就算依然存有私心,只要分兵击之,并抱有救韩成功,即可乘势败秦收服失地之心,你秦国又有多少兵力可以抵挡,可以占住韩国?”
说到这里赵胜刻意地停顿了停顿。意味深长的盯着秦王看了片刻,这才缓缓说道,
“实不相瞒秦王,韩王昨日确实遣人去见过赵胜,赵胜除了将这些话说给他听。另外还告诉他,赵胜号召弭兵。正是知道赵国国力不如秦国,亦没有函谷关那样的险峻自保,而秦国若是拿不定韩国,即便东进南下北上所向披靡又有后顾之忧,所以即便不为天下谋,仅仅只是为求赵国之安,赵胜也只能倾全力确保韩国无失。
为求赵国得安之利,赵胜绝不会坐视韩国沦亡;为求赵国得安之利,赵胜丝毫不怕秦王不肯弭兵。颜面的事能得自然最好,若是不能得,那也随他去了。秦王若是有东向雅意,可以提前知会赵胜一声,赵胜愿与足下会猎。”
赵胜话音落下,盟台之上一时之间没有半分人语,只剩下周围帷幕和旌旗在南风中呼啦啦的响声。诸侯公卿们现在还能说什么?赵胜这些话已经是在公开向秦国宣战了,说的很明白,你要是不愿意弭兵也随你,却不要指望谁会怕你。
秦王的脸越胀越热,按在几上的两只拳头越捏越紧,却不知道该怎么放开,正有些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冷冷盯着他的赵胜却已经将目光移开了,肃然的向楚王横问道:
“赵胜敢问楚王。楚魏为淮南些许土地相争,以至于使赵胜不得不出兵助魏,最终引来秦兵东向,就算与你合盟攻打赵魏,最终也只会使你我两败俱伤,而使秦国东向再无阻碍划算,还是你我共抗强秦,但考虑到合纵难以成事,只是与韩魏分兵击打秦国关东之地,迫使他退守函谷关之西,令我赵魏韩之河东,还有你上庸十二城之失地尽数收服,并使你得偿为先王报仇之心愿名声划算呢?”
“呃……呵呵。”
明明白白的道理和实在利益摆在那里,楚王还能怎么选择?楚王今天没想到赵胜会做的这么绝,居然一点脸面都不给秦王留了,直接将小合纵的计划当众说了出来,虽然是心里明白,那张嘴一时之间却又没法像赵胜这样明说出来,一阵语塞之后只得瞥了秦王两眼尴尬的讪笑了起来。
所谓打人不打脸,打脸必成仇,关乎到实在利益的时候,赵胜已经没兴趣再为所谓弭兵之名给秦王好脸了。这样急转之下、再也没有一丝友好的局面让大家多少有些窝脖儿,不过怎么琢磨又都觉着赵胜这些话实在没法找出漏洞。于是在楚王那声含义暧昧的笑声过后。虽然没有谁公开站起来附和赵胜的话,议论声却再次大起。
这些议论声虽说纷乱无比,也没法分清楚谁在说什么,但秦王却依然觉着自己越来越孤立,愤然的喘了片刻粗气,突然哗地一声站起了身来,恨恨的瞪了赵胜一眼,紧接着猛地一甩大袖,谁也不理的转身踢翻挡在前面的几案大步走下了盟台。
“哎哎,秦王!秦王!
秦王说走就走。周天子姬延顿时有些挂不住脸,赶忙欠身挥着手高喊了起来,他要不出声还好,他这么一咋呼反倒提醒了傻愣在那里的众秦国公卿随从。大王都撤了。他们还在这里傻坐着示众干什么?于是呼呼啦啦一阵乱过后,秦国使团一边的席位登时再没有一个人影,只剩下了满地狼藉倒伏的短几杯盏。
这景象即在预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望着空空荡荡的秦国一席,韩王心里突然说不出的痛快,趁着秦王身影还没消失的当口高声喝道:
“赵王,您说句话吧,咱们这就小合纵伐秦,收复失地!”
“对,收服失地。收服失地!”
韩王话音落下,他身后接着便是一片纷乱的响应声,其中叫喊最为激烈的恰恰就是昨天刚被秦王羞辱了一番的公仲,几乎将不停挥舞的拳头砸在了前边站着身的韩王咎腰上。
“如此意气风发,早干什么去了?要不是你们韩王实在废物,我家大王何需这么急赤白咧的跟秦王翻脸?”……蔺相如望着群情激奋的韩国人等时哑然失笑,可还没等他腹诽完,楚王那里却也跟着发作上了,高声喝道:
“韩王说的对,秦国就是根搅屎棍。要想天下得安,先得打残他才行,不然的话谁也别想得安生。那个,呃,魏王。熊横前些日子多有得罪,今日听赵王一席话。实在茅塞顿开,还请魏王恕熊横无礼之罪,咱们并力西向,收复失地。”
魏王见楚王说着话连连向自己拜起了礼,心里那叫一个舒坦,虽说不知道远处的蔺相如正在腹诽楚王“得便宜卖乖,就算不洗白别人也都知道你在想什么”,却也意气风发的连忙站起身来还上了礼,忙不迭的笑道:
“哪里哪里,楚王客气了,即便是兄弟亦难免有些睚眦的,呵呵呵呵,也不止贵国的事,敝国也多有错处。呃,虽说赵王今次提的是弭兵,不过楚王说的也有道理,若是不弱秦,不让秦国对我山东各国心生忌惮,这兵是如何也难弭的。呵呵呵呵,赵王啊,我看弭兵之议之前还需做个小合纵之议才能成事,不然秦国虎视眈眈,这兵实在没法弭呀。”
“对对对,诸位都噤声,听赵王的。”
“赵王只管发句话,熊横愿尊赵王做盟长,谁若是不同意,别怪我熊横翻脸不认人!”
……
众说纷纭之间盟会台上越发的乱了,在这热热闹闹的纷乱之中,坐在盟会台正中的周天子姬延却是一阵一阵的落寞,他清楚自己左右不了任何人,他也清楚各国都是为利而动,并非当真如表面上这般推崇赵王。可是,可是,即便仅仅只是表面,现在赵王所面对的这一切当初不也只属于大周么,为何会变成了这副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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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已经彻底没脸在濮阳住着了,回到住处连短暂休憩都没做就带着人马匆匆的出城离开了濮阳,一路向西疾赶而去。
虽说这一路要经过魏韩两国境内,不过有赵胜那句“谁要害你,我也不答应”的话在,秦王倒不怕有什么危险。然而不怕归不怕,如今却实在有些风声鹤唳的感觉了,秦王又哪敢丝毫停留,这一行便比来的时候快了许多,仅仅十天工夫就赶回到了秦国控制之下的曲阳,在秦韩边境线上的山谷之中远远看见大将司马靳率兵迎了上来,悬着的心这才算彻底放了下来。
这十天里头秦王只顾着赶路,哪还顾得上考虑别的事?如今在武遂大军营帐中安稳了下来,诸般心思便再次涌上了心头,积劳积气之下上了火,牙床就像发面似地瞬间肿了老高。斜靠在简易的木榻上只能捂着腮帮子不住的唉声叹气。
白起一直跟在秦王身边,一直未见濮阳那边盟会的消息传回来,丧气之下居然无奈的笑了。这笑模样刺激的秦王一阵阵的发恼,可是嘴没法张大,只能恼恨的长舒着气尽量少张嘴的说道:
“寡人这次算是又着赵胜那小子的道了,什么狗屁弭兵,分明就是引着寡人自己陷进去。唉——实在是歹毒呀。”
“呵呵,大王也无须恼,赵王说是以弭兵为由头来坑害大秦,但大秦只要自己不乱,他们一帮乌合之众也别想那么容易成事。他不是要弭兵么,大王何不‘顺’了他的心意?只要抓不住大秦的短儿,过不了多久,无利可图之下他们自己也得分崩离析,何须大王烦忧。”
这一行秦王无所得,但白起却收获颇丰,当他笑呵呵地抬起头提出建议的时候,那目光秦王突然觉得有些不认识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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