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莲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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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兴隆旅店的门旁有一个小吃摊,用几条竹杆支撑起了一面不大的凉蓬,蓬下紧凑地摆着三四张小桌,坐在小桌旁吃饭的,大都是旅店住宿的客人,本地人多不坐下来吃,而是买了带走。摊上挑的招牌虽是“金陵灌汤包”,却什么吃食都卖,当然,最能引人来买的,还是那种灌汤包,照理说,这种金陵灌汤包在上海也是随处可见,没有多少稀奇之处,只是这个摊上的小包子,似乎与那些个总有不同,不经意间,就引得许多人成了死心塌地的主顾,小吃摊的生意因此也就一直不错,一日三餐的时段,来人不绝。摊主本就是一个很能干的小妇人,长得也不差,虽然整日劳作,面庞却仍是清秀,看上去至多有二十五六岁,她的个头略高,但身材却很均称,带着些北方女人的劲朗。她是个热情开朗的人,来摊上买餐的人,多也是冲着她的热忱和实诚,他们不知她原名叫什么,不知谁喊过她“莲嫂”,于是人们都称她为“莲嫂”了。莲嫂有一个孩子,大约有四五岁,在莲嫂不忙的时候,那孩子就从兴隆旅店里跑出来找妈妈,帮着照看孩子的就是旅店的老板,他是莲嫂的表舅,邻居们只知道,莲嫂是几年前逃难投到这里来的,来时这个孩子只有几个月大。

    这两天,莲嫂突然有些神不守舍,她的眼睛总抑制不住地往旅店的大门口望,从那个大门里,整日进进出出的,都是天南海北的各色人,她尽已看惯了,凡能光顾到摊上的,便热情相待,得空还要聊扯上几句,这些只是普通的客人,普通得一转身,连样貌也记不清楚。然而这两天,这个旅店里住进了两个人,是两个英俊的青年,从他们住店的那时起,她就开始注意他们了,倒不是他们的英俊吸引了她,而是她从他们的身上感觉到了一种气息,那种气息为她所熟知,具有这种气息的是她的丈夫。

    她丈夫是国军88师259旅的一名中尉排长,当年随部队参加了淞沪会战,转而退守南京,参加南京保卫战。当时,他们的家就在南京城里,莲嫂和公公婆婆住在一起,那老俩口早年间就在这里开了家小吃店,卖的就是金陵灌汤包,生意还算不错。孩子那时刚好满月,她丈夫虽然驻守在南京,却没不能回来探望一眼,只好托人捎来个信,让他们最好离开南京城,到外面避一避,但是公公婆婆舍不得自家的生意,便拖着没走。结果仗打起来后,形势就急转直下,那位戍卫长官唐生智将军虽然在战前豪气冲天,誓与南京共存亡,一旦接仗,就发现实际情况与自己的想象相距甚远,于是就慌乱了手脚,在城池未失的情况下,就匆匆忙忙地下了道撤退命令,也不作周密布署,更不去落实执行,一路狂奔到下关渡口,那里有他备下的用于逃命的船只,而就在几天前,他还曾经装腔做势大摆破釜沉舟架式,严令沿江收缴船只。最高长官的确聪明,而那些各级军师团的长官们也不笨,他们也早就备下了逃生的私船,于是乎,大小官员争先登船,一溜烟都逃得无影无踪。留下的,就是那些被遗弃或是说被出卖的十几万守城部队,当他们放下了手里的枪,便成了可以被任意宰杀的羊。

    那时,城里已经乱了,玲嫂的公婆这才想起来要逃,可是已经逃不出去了,日军开始屠城了,他们大概是人类进化过程中遭受深度污染的变异产物,能够爆发出令禽兽都会惊愕窒息的最邪恶和最变态的行为意识,他们实质是一群的精神病恶魔,南京于是就被这群恶魔变成了血腥的地狱。

    玲嫂和她的公婆在逃跑中失散了,而她却是幸运的,被一群慌不择路的人圈裹着,挤进了一处教堂,在这个教堂里,她和那些逃难者慌恐地渡过了一段漫长的时光。出来时,家已经没有了,公婆更没了踪影,于是,她怀抱着刚满月的孩子,投奔了住在上海的表舅。

    莲嫂可以确信,那两个人所具有的这种气息无疑就是军人的气息,关于他们的身份,她并不想搞明白,之所以能够注意他们,只是因为那种气息勾起了她对丈夫的思念。他丈夫在那场保卫战之后,再无消息。

    这又是一个早晨,小吃摊上已挤满了人,那些吃早餐的人一向都很急切,多也顾不得坐下,只站着把买来的食物胡乱往嘴里一塞,再用一碗粥或是豆浆一送,就算吃饱了,也不耽搁,就匆匆地离去,

    蒋星浩和郭海跃从旅馆里出来时,小吃摊上的人已经很稀少了,他们是有意要避过早晨的拥挤时段,他们并不着急,如今,他们需要的就是耐性,而他们的耐性正在这里被磨炼着。

    莲嫂看到他们下来,就眯起了笑眼,说,“你们俩起得可真早,再待一会,就可以吃午饭了。”

    蒋星浩也笑着说,“为了省钱啊,穷人出门,能省一分是一分,我正设想着把三顿饭合在一起吃呢。”

    莲嫂“哎哟”了一声,说,“你想得可真绝,我怎么横看竖看,也看不出你们像穷人呐,倒像是……”莲嫂欲言又止。

    “像是什么?”蒋星浩问。

    “像是……来做买卖的吧?”

    蒋星浩略一犹豫,便说,“差不多,差不多。”

    郭海跃怕蒋星浩言语有失,就拉了他一把,说,“还是吃小笼包吗?”

    蒋星浩点点头,对莲嫂说,“两屉笼包,再来两碗粥。”

    两个人坐下后,笼包和粥也很快摆在面前,莲嫂麻利的动作,令蒋星浩啧啧不已。

    摊上的这两个人,大概是今早最后两位客人,莲嫂看他们开始吃起来,就去整理锅灶,不一会,就忙得满头是细汗,她直起身来,将一只手搭在腰间,另只一手从襟下抽出一块手帕,擦拭着脸颊上的汗水。

    蒋星浩已吃去了大半屉笼包,端起碗,正要喝粥,无意间瞟见了正在拭汗的莲嫂的背影,他突然呆住了,那只碗也悬在了嘴边。

    蒋星浩的眼前倏然恍惚起来,他仿佛看到了另外一个景象。

    在一个花草弥香的宅院里,蒋星浩悠闲地仰躺在藤椅上,一本书正扣在他的脸上。

    一个女人的声音,轻柔地飘进他的耳朵里,“星浩,饭好了,吃饭吧——。”

    蒋星浩把书从脸上揭下来,应道,“哦——,来了,雅萱。

    蒋星浩走进屋里,正看到雅萱背对着他站在饭桌前,她一只手搭在腰间,另一手用手帕拭脸颊上的汗。蒋星浩的胸中突然一热,就轻轻地走上前,从后面慢慢地搂住了雅萱,低下头用嘴唇轻吻着她的脖颈。雅萱没有回头,只用一只手轻抚着蒋星浩的头发。

    雅萱渐渐地感到浑身又热又痒,忙说,“别闹了,星浩,该吃饭了。”

    蒋星浩轻轻地说,“嘘——,别说话,我这不正在吃嘛。”

    “你吃什么了?”

    “你啊,你就是我最好的美食。”

    ……

    郭海跃伸过手来,在蒋星浩眼前晃了晃,“嗳——,你没事吧,想什呢?怎么总盯着人家莲嫂呢?有什么想法?”

    蒋星浩猛地回过神来,略带着一丝慌乱,说,“啊——,别胡说,我是……想起一个人。”

    看着蒋星浩的脸上浮现着回味美好时光的幸福神色,郭海跃便猜出了个大概,于是说,“是那位雅萱姑娘吧?”

    蒋星浩笑着点点头,说,“我的心思,唯一瞒不过的人,就是你了。”

    郭海跃说,“看你那一脸的幸福样,就知道你又想起她了。”

    蒋星浩轻叹一声,说,“和她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是我有生以来最美好的时光,可惜啊,太短暂了。”眼睛里晶莹地一闪,忙低下头去。

    郭海跃说,“她生前真的没留下一张照片吗?同别人的合影也行嘛。

    蒋星浩摇摇头说:没有。你不用总惦记着,话实话,一张也没留下。

    郭海跃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说,“嗯——,我想能让你看上的女孩,一定很漂亮。”

    蒋星浩说,“是,她的确很美,美得……让人透不过气。”

    郭海跃不禁摇头叹息道,“可惜呀,我是没那眼福了。”

    蒋星浩使劲甩了甩头,说,“都是过去的事了,不说了,快吃吧,咱们还要办正事。”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