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惊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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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邵刚的神经一直紧崩着,他猛地嗅出了周围的异样,急翻身坐起,枪柄已攥在手中,枪口伸向前方。

    然而,他仍是迟了,十几支黑洞洞的枪口已经逼过来。

    “别动,什么人?”一个士兵喊。

    躺在地上的人都惊坐起来,不知所措地望着那些士兵,当他们看清士兵们身着国军军服时,又都长舒了一口气再次瘫软在地上。

    邵刚有气无力地摇了摇手,说,“兄弟,是自己人——”

    他们经过一夜的奔跑,已经进入第四十九军作战防御区内的二十六师108团驻防营地,营地就扎在此处的山岗之上。这个团的团长听说来了一批衢州机场的人,便亲自跑来看望他们,安排他们的饭食,并且把他们最好的营房——座落在后山坡的一处破旧的山神庙,腾让出来给他们。山神庙虽有些破旧,但至少有墙可以挡风,有瓦可以遮雨。在宽敞的大殿里,他们用木板铺成一个大通铺,十几号人尽可以不择姿态地躺在上去睡觉。

    这些死里脱生的人们,体能早已透支,他们将疲惫不堪的身体努力拖到铺板边,一头栽下去,就再难抬起眼皮。

    郭海跃并没有马上睡,他把工具包放在一张残破的供桌上,小心翼翼地察看工具包有无破损,然后打开它,用手抚摸了一遍里面的工具,便满足地将它合上。

    此时,屋里已是一片如雷的鼾声,邵刚似乎还存着些精神,正和驻军的一位少尉站在大殿的一个角落里悄声说话。郭海跃看了看蒋星浩,蒋星浩仰躺着已经睡熟,他又去寻顾振涛,可大通铺上没有他,再望了一眼门口,便看到顾振涛正蹲在门口的石阶上闷头抽烟,他又开始思考了,他的这种经常性的思考状态,已为郭海跃和蒋星浩所熟知,因此也不过于介意,至于他思考的是什么,他不说,其他人也不好探问,蒋星浩称他是“思想者”,他对郭海跃笑侃说,“这家伙好像有永远思考不完的事。”

    郭海跃打了一个哈欠,这才感觉自己已疲倦得无法支撑片刻,只一侧身,便卧倒在铺边,睡着了。

    迷迷茫茫中,枪炮声又时远时近地响起来,郭海跃猛地惊醒,抬头一看,却发现屋里已空无一人,他急忙抱起工具包,冲出屋子,屋外是漆黑一团,竟然已是夜晚,四周的枪声向他逼近,而他只孤零零地一个人,他感到了极度的慌恐,急于要逃离这个地方,但又不知向哪个方向去,正在这时,顾振涛从黑暗中出现了,他向郭海跃招了招手,这让身处绝望中的郭海跃热泪盈眶,他急忙跟了过去。两个人在黑暗中向前奔跑,这让郭海跃想起从衢州突围时,他就是这样跟在蒋星浩的身后。突然,斜刺里窜出几个日本兵,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冲了过来。

    郭海跃大叫,“振涛,鬼子——。”

    可此时,顾振涛却已经踪迹皆无,郭海跃再去看日本兵时,日本兵的刺刀已经扎向了他的胸膛……。

    郭海跃猛地睁开眼睛,身子已直直地坐起,他捂着胸口,用力喘了几口粗气,将狂跳的心慢慢平息下去。他四下看了看,屋里依旧鼾声一片。

    “是恶梦——”郭海跃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又回想了一下梦境,不禁摇了摇头。他突然很怨恨梦里的顾振涛,在紧要关头竟独自跑了,他在通铺上去找顾振涛,却没有看到,又扭头去看门口,门口的台阶上空无一人。郭海跃感觉头有些发闷,便下了铺,走出房门来到院里,宽大的院子里也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这家伙,神神秘秘的,又跑到哪去了?郭海跃这样想着,就信步走出了院门。

    门口外正有一名站岗的士兵,郭海跃就问,“兄弟,看没看到一个穿空军制服的人走出去?呶,就是和我穿一样衣服的。”

    士兵被当午的日光晒得有些发蔫,他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说,“噢,大概在一个时辰前,是出来了一位。”

    郭海跃问,“他去哪了?”

    士兵说,“我看他往那个方向去了。”随即用手指向一条小道。

    郭海跃便向那条道走去,士兵急忙追上来,堆起笑脸说,“长官,咱这上头有命令啊,说现在是临战状态,不准随意走动。”

    郭海跃说,“你不是还让那个人走了吗?”

    士兵说,“他……,他说他去团部,有重要的事。”

    郭海跃皱起了眉头,自忖道,“他去团部做什么?有什么重要的事?”他脚下没停,继续向那条小道走去,士兵急忙喊道,“嗳,长官你……”郭海跃说,“我去团部找他。”士兵挠挠头,很为难地僵在那里,他的职责是为屋里的人站岗,以免被人打扰,至于不能随便走动,是长官出于对他们的安全考虑,嘱咐下来的,并没有强行限制他们,既然如此,他又何必过于认真呢。于是就憨厚地笑了笑,退到他的岗位上了。

    郭海跃顺着那条小道向前走,走不多远,就碰到了一个叉路口,他不知道该走哪条路,路上也见不到一个士兵。他犹豫了一番,终是未敢做出选择,便拣了块青石坐下歇息。他无意间向四外扫视了一遍,竟立即被这里的山色所吸引,耳畔是鸟啼声声,身旁是芳草茸茸,透过稀疏的林木,更可欣赏前山雄壮的景致,此时能拥有这份闲趣,是无论如何也难以和残酷的战争联系在一起。酒可以使人醉,而山石草木也可以使人醉,郭海跃就已经醉了,醉得很沉。

    过了许久,郭海跃才返回山神庙,当他走到庙门口时,发现门口的哨兵不见了,正在纳闷,便听庙里传来杂乱的叫喊声,他感觉有些不对劲,警觉地贴靠着墙边慢慢向院门挪过去,院门是大敞着的,郭海跃微微探出头向里看去,不禁大吃一惊。只见院子当中,一群荷枪实弹的士兵正把那十几名机场人员围在当中,包括那几名机场警卫,警卫们同样持枪凛立站成一圈,极力用身体护住圈里的工作人员,双方剑拔弩张,大有一触即发之态。

    邵刚指着对方的排长大声说,“什么狗屁命令,我们归属空军部,没有空军部的命令,我们的人,你一个都不能带走。”

    那个排长的脾气只在邵刚之上,他忽地抬起顶上火的驳壳枪,用枪头指点着邵刚吼道,“空军有什么了不起的,少他妈的跟老子来这套,算什么玩意,到了老子这里就得归老子管,叫他们把枪放下,不放下枪,老子就甭了你。”

    邵刚大叫道,“你敢,有本事你给老子头上来一枪,来啊。”

    于是双方对骂,对骂得越来越凶,手里的枪越发攥得紧了。

    这时,一名过度紧张的士兵,脚下一滑,手指却扣动了板击——枪响了。

    子弹击中了邵刚,他一头栽倒在地。

    排长大惊失色高喊,“不要……”

    可是,一切都已晚了,几乎在邵刚倒下的同时,机场的警卫们开始还击了,那名排长的肩头也重重地挨了一枪。

    霎时,枪声暴响,子弹乱飞,顷刻间,围在当场的机场人员全部倒在血泊之中。

    躲在门外的郭海跃吓得几乎要窒息,他的两条腿哆嗦得无法支撑住身体,一软,便瘫坐在地上。

    院子里面一片死寂。

    突然,那位排长拖着哭腔大喊,“他妈的,是哪个王八蛋先开的枪,这……这让我怎么跟上面交待啊……。”

    院里的士兵们面面相觑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突然,附近传来爆炸声,振得山庙直晃,紧接着密集的枪声响了起来。

    远处有人喊道:鬼子来了,快进工事,快——。

    院内立刻骚乱起来。

    郭海跃一惊,连滚带爬地躲到弃在门旁的一副大赶车的后面。此时,庙里的士兵蜂拥而出,向着枪声激烈的前山跑去。

    不知从哪里飞来一颗流弹,“噗”地一声,把郭海跃头顶的一块墙皮揭去一块,郭海跃浑身一颤,立刻便从刚才的浑噩中惊醒过来。他爬起身正要离去,忽又想起什么,急忙跨进院内,院子里的一片尸体扑进他的眼里,他一咬牙,绕过尸体,冲进大殿,从供案上抓起他的工具包,抱在怀里,转身跑出了山神庙。

    就在郭海跃刚刚离去,尸体堆动了一下,有一只手从里面伸了出来。

    庙外,已是乱糟糟的一片。满山都是奔跑着的士兵,他们拎着枪喊着、跑着,有向前山跑的,有向后山跑的,还有的也不知向哪个方向跑,原地打转,当官的挥动着手枪,声嘶力竭吆喝着自己的士兵,喊了半天,看看没人理自己,只好骂咧咧地跑开了。

    一名不知从哪里跑来的老兵骂道,“他妈的,小日本搞偷袭,从哪儿上来的都不知道,真他妈的鬼。”

    郭海跃已是慌不择路,跟在几名散兵的后面向后山跑去。正跑间,前面的散兵突然四散跑开了。郭海跃一愣,马上就看到前方灌木丛里冲出来几个日本兵,举着枪向这边跑来,郭海跃的头皮一乍,急缩下身,跟定一名士兵在乱草丛中飞跑。

    突然,那名士兵一个踉跄栽倒在地,郭海跃收脚不及,便被绊趴在地上,与此同时,就听得有金属划空的声音从头顶掠过。郭海跃惊恐万分,回头去瞧那名士兵,士兵只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日本人的叫喊声由远而近,郭海跃急忙爬进附近的一丛茂密的灌木里,他试着再往里爬,脚下便是一滑,差点掉下去,定睛一看,这里竟是一个悬崖边,下面空荡荡的,只有几根枯藤在半空悠荡。郭海跃定了定神,发现崖边有一道石缝可以容身,于是爬了进去,从这里探出头,正可以通过灌木的缝隙向外观察。

    山坡上,可以看到中国士兵和日本兵零零散散地在山间奔跑着,相互对射着,过了一会枪声已渐渐地远去。

    突然,郭海跃发现,有一个人拎着一枝中正步枪,猫腰正向这边摸索过来,郭海跃仔细端详着由远而近的来人,突然眼睛一亮,低声喊道,“蒋星浩——。”

    蒋星浩一愣,一时辩不清声音来自何方,郭海跃爬出石缝,拨开灌木,向蒋星浩招手道,“快来,到这里来。”

    蒋星浩看到了郭海跃,急忙跑过来,满脸惊讶地说,“海跃,怎么是你?”

    郭海跃激动得嘴唇发颤,一把抓住蒋星浩,拽着他钻进了那道窄小的石缝里。

    郭海跃说,“真没想到……你还活着!”

    蒋星浩摇摇头说,“连我自己都没想到,真是大难不死啊。”

    郭海跃说,“庙里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他们向我们开枪?”

    蒋星浩摸了一把脸,困惑地说,“我也搞不清楚,他们说我们当中有内奸,要带走我们这些机场工作人员,邵刚就不让,后来就打起来了,我听到枪响就赶快往地上趴,这才躲过一劫。”

    郭海跃瞪大眼睛问,“内奸?我们当中真的有内奸?”

    蒋星浩说,“是他们说的,谁知道真假。哎?对了,你是怎么跑到这里的?当时我还奇怪怎么没看到你。”

    郭海跃说,“嗨——,我去找顾振涛了,所以没和你们在一起。”

    蒋星浩皱紧眉头,“顾振涛?”

    郭海跃说,“是啊,他在我们睡觉的时候就出去了,我就想出去找找他,但没找到,一回来,就看到你们被围在院子里。”

    蒋星浩说,“这个顾振涛,够神秘的了,偏偏这个时候失踪了。”

    郭海跃正要说话,蒋星浩忙打了个手势止住了他。灌木外,几个日本兵停下脚步,他们叽里哇啦地说了一阵什么,就又向前走去。

    不知过了多久,枪声逐渐平息,天色也已接近黄昏,阴冷的山风忽地吹进石缝里,两个人都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郭海跃和蒋星浩终于决定从石缝里出来,山路在昏暗中已模糊不清,他们只好深一脚浅一脚地顺着一条通向山下路走去。沿路上,随处可见中国士兵的遗体。

    蒋星浩说,“我们现在哪里都不能去了,只有先回空军部,找我们的上司,把这里的情况向他反映一下,他会帮我们的。”郭海跃问,“这里的人差不多死净了,就只有我们俩回去,他们不会怀疑我们吧?”蒋星浩说,“受到怀疑在所难免,肯定要接受审查,必竟这里发生的事和内奸是有关系的,看来,这件事军统会直接插手……”

    郭海跃突然站住了。

    蒋星浩回过头,问,“怎么了?怎么不走了?”

    “军统真会插手吗?”郭海跃面色凝重地说,

    蒋星浩淡淡地一笑,“有什么真不真的,这是军统的工作,不然养他干什么。”

    郭海跃沉默了一会,咬了下嘴唇说,“我……我不回去了。”

    “怎么?你这是——害怕军统?”

    “我听说……听说被军统带走的人,很少能有出来的,就算能出来,也都是残缺不全,不成人样了。”

    “这都是传闻,传得太夸张了。”蒋星浩略带嘲弄地笑了,

    “决不是夸张,是真的,很多人都这么说。”郭海跃认真地说。

    蒋星浩皱着眉想了想,说,“那么说,你以后就不回去了?”

    “回,肯定要回,但是我要先去办一件事。”

    蒋星浩一愣,“什么事?”

    “查内奸。你刚才也说,那些一起撤出来的兄弟们都死了,只有我们还活着,为什么只有我们活着呢?任何人都会觉得奇怪,把我们怀疑成内奸也是理所当然。可是我想,与其我们空口白牙地去辩解,不如去查明真相,揪出那个内奸,还自己一个清白,这样做,也对得起那些枉死的兄弟们了。”

    蒋星浩精神一振,他没有料到,一向显得文弱的郭海跃,内心竟是这般坚韧,于是说,“你说得有道理,但是你想过没有,也许内奸就是那些死人当中的一个,我们又能怎么查?”

    “那个内奸没死,他活着。”郭海跃的神情突然有些激昂。

    “活着?是吗?”蒋星浩颇有些惊疑,“你知道他是谁?”

    “嗯,我知道,”郭海跃点点头,“我还知道他正要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蒋星浩急问。

    “上海。”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