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忠明听了脸微微发红,沉默半响说:“他没剥削人家吧?”陈小亮说:“我们做手世的人,靠力气靠手艺挣的钱,谈不上什么剥削不剥削。我有时嫌人家菜不好,干活懒了一点,他见了就说:‘我们快把活干了,到了下一户人家伙食会好的’。到了下一户人家,伙食好,他就说:‘他对我们这样好,我替他多做一点。’他要求我不偷懒,他自己更是拼命干,大冷天穿一件单衣,身上还冒热气。”
赵忠明呆坐不语,小高哑口无言。片刻,他俩站起告别离去。乘街道走着。前面一块向阳背风的空地上,坐着七八个男女,正在说笑。便朝他们走过去。其中有人认得他的,向他打招呼。赵忠明应着朝他们中间一条凳子坐下来。问:“李明德经常在你们大队干活吗?”一位妇女说:“李明德经常在我们村干活的。我们村的新屋都是他竖的,家私都是他赶做的。”赵忠明又问:“他有没……”赵忠明抿嘴改口说:”他人怎样?”妇女说:“好,好,好!他人好,手艺好,肯干又体贴人家。就是一碗菜干,他也不会嫌待慢。他会喝酒,却从不叫人家买酒;他会吸烟,从不让人家买烟,自家种的烟给点他就行,他说种的土烟带劲。我们大队,谁家要竖屋叫他,谁家要做家私叫他。我们这里的人有活都喜欢他做。他不尽手艺好肯干,而且一场活干下来,省了许多买烟买酒的钱。我暗地里,听他对徒弟说:‘人家办点事不容易,我们饭吃饱就行,好菜只好尝一尝,好省就替人家省一省。”赵忠明呆坐片刻然后问:“吕四海常来到你们这里做吧?”妇女点点头说;“吕四海经常担着担子到我们这里干活的。他更是好人,困难户拿来东西给他补,拿不出钱,他也帮他补。凑上吃午饭,拿碗饭给吃,他就不收工钱。东西多的,整天补,他也把午饭钱除去。他收的工钱便意,有箩筐等篾器破了都会拿出让他补。”赵忠明说:“做手艺工资是多少?”人群里有人说:“做篾一元,做泥水一元二角,”赵忠明心想:“做手艺的人这点工资也不高,根本谈不上剥削与报纸、学习文选上说的完全好象两个世界,报刊上说的是顾工剥削,现实生活中师徒亲如父子,做手艺的人与种田人一样淳朴,可亲可爱。名单上还有几个人的名字,他不想一一查下去,查下去觉得自己幼稚可笑。便起身走出村,乘路下山。
进了一个村庄,村里静悄悄的,户户关门,心想人们都去做水库了。突听旁边院子里有人说活“你家振兴出门被除抓,还没出来?”便扭头朝院里一看,有几个抱着婴儿的小妇与几位老人坐在街沿。听她们谈自己下令抓出门人的事,不自主的停住步,坐在大门旁的石头上,听院里一个小妇说:“我振兴这几年运气不大好,出门没多少钱赚归。去年出门,生了一场大病,恬好,我们永康几个做手艺的人路过,碰到我夫他们出钱,把我夫送到医院,医好病,又给路费搭发回家。”另一个小妇说:“那几个永康人真好。”小妇说:“我听我夫说,出门在外,家乡人便是亲人,胜似亲人,有困难若碰到都要互相帮助。”一位老人苍老的话音:“过去,做手艺的人,同行碰到,一个人有活干,有一碗饭吃,另一个没活干,没饭吃,一碗饭会分半碗给没饭吃的,这是做手艺人代代相传的行规。”小妇说:“我家里没钱,我一个内家人,又抱着一个小孩,家里的床桌拿不出卖,没有钱上交。”另一个小妇说:“我家还有一百元钱,让你拿去交吧。”接着一个小妇的脚步声一直朝大门响来。赵忠明俩慌慌站起转身而去。
俩人走出村,到了山岭上,小高说:“好吃饭了。”忠明注视一下天空,浓雾巳散去,太阳不知啥时出来,现巳偏西,过了中午,便从手提包里拿出一袋饼干,小高拿下水壶。俩人爬上一块平正的大崖石上,坐下吃起来。吕忠明吃了几片饼干,喝了一口水,就坐在崖上发呆。小高见他皱着眉呆呆静坐着,一反过去,遇事果断,办事雷厉风行,生龙活虎从不皱眉的常态。小高猜不透他的心思,也不便于打扰他,自个儿揭起饼干吃了个饱。小高近几天参加水库劳动,今天又爬了几十里山路,感到有点疲惫,就仰躺在崖上,眼望着壁峭的山崖,蓝蓝的天空,飘浮的白云。阳光洒落在他暖洋洋的十分舒服,不知不觉合上眼。突然寒风拂面,冷兮兮的,睁开眼睛见日光巳照山顶,寒风吹得小树摇曳,忠明好象坐在那里未动过,骨碌坐起来说:“好回去吃晚饭了。”
俩人站起从山岭往回走,转出山谷突听前面有人悲痛大苦:“爸??????—爸—你的死都是为了我。早上若知道您这样,五十元钱给我,我死也不接,砸锅卖铁也要把您五十元钱交了。呜—呜—”痛入肺腑的哭声,震颤人们的心。忠明顺声望去,村边空地上站着许多人,一熟悉的人僵硬的尸体仰放在木板上。几个人在搭地叠铺。济成痛苦着要扑向他爸的尸首,几个人拉着他。忠明心格丁跳了解一下,四海公死了是为上缴一百元钱死的,心里又悲又悔,真想过去向他尸体忏悔,向他家人道歉,但他是自己过错死的,还弄得许多人家倾家荡产,人们见了还不发恕。他心砰砰跳着,两脚无勇气走过去。人们议论纷纷:“四海公去上吊不成,跳崖死的,明德水库回来,到后山割藤补畚箕发现了他的尸体,下山,告诉他家人,济成不在家,明德和几个人帮他抬下来的。济成卖了大柜,到公社上交钱刚回来。”“四海公午前还替银梅补斗箩,不肯收钱呢。”“四海公,是好人好人,他一生对人和和气气,从不重声人家,象银梅这样的人家,他经常不收钱帮他补,人家有困难,他也会资助一点。”“四海公死去有福,这年月手艺活不准做,我们种田地的人生活都这么苦,他家若种田地,生活不知怎么过。死去有福,有福。”赵忠明听了,恨不得一头钻到地下去。只得一声不哼走过去。
赵忠明心情沉重回到公社大院,管财政的小金兴高彩烈迎上来说:“这里到究是资本主义老窝,今天一天就上缴十二多万元钱,象我那里先进生产队一年也缴不上。其他人都上缴了,就剩吕四海一人,是不是要抓起来批斗?”忠明沉默不语,小高说:“人都死了。”小金目惊口呆。
人们去食堂吃了晚饭,赵忠明习惯的到办公室翻当天的报纸,报纸醒目标题是:堵不死资本主义的路,迈不开社会主义的步。阶级斗争一抓就灵。随手放回去,摸了一下自订的学习文选也懒得翻看,空手走出办公室,也不去洗冷水浴,活动活动身子,直走到自己的房间,坐在床沿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和衣躺向床中,心里说:我自接到调动通知,就认真学习主席对农村工作的指示,学习总结各地农业学大寨子经验,夜夜深夜一、二点钟,一心想要把农业大寨这个典型抓好。上任后抓了三件事第一件,学理论,抓路线,从公社一班人抓起,一直到生产小队为止。第二件事,干部以身作则,带头参加集体劳动。第三件事,堵住资本主义的路,打击走资本主义的人。心想是没有错的,可是在前坑大队干部会上,我大谈社会主义,资本主义时,人们有反感情绪,一个小队长叫吕兴昌的开玩笑似的说:‘赵书记,你说私人多养几只兔,几头羊是资本主义我多养几只兔,几头羊,我为了籴的米好吃饭,你说,养自家吃是社会主义,拿市场去卖是资本主义,那你吃饭不要吃菜,因为你去市场买菜,就兹长了资本主义。’人们哄然大笑。我想说集体种嘛。可我刚才说过种粮食是社会主义,种经济作物上市场是资本主义,那我只好吃饭没菜了,我一套大道理,被一个普普通通庄稼人几句玩笑活堵得哑口无言。
资本主义的路一堵住,我一向尊重的老贫农吕四海却自杀身亡,人们却说死去有福。人们对社会主义的前途失去信心,难道人们社会主义觉悟不高吗?可人们吕德望的几句活,人们倾家荡产卖东西,上缴做水库,毫无冤言,社会主义觉悟高得很。自认为重点教育对象却是那么纯扑可爱,许多认为是正确的东西,简明的道理,一接触到实际,就变得复杂起来,对错都难分。
想想过去参加红卫兵,参加造反派,造资产阶级当权派的反。当了校长,教育革命,带领土学生开荒种地。那时,主席怎样说的,我怎样做;党刊怎么说的我怎么做,那时一首歌代表了我的心:苦不怕,死不怕,刀山火海算个啥,一心一意为革命,党叫干啥,就干啥。没有烦恼,没有忧愁步步得到领导的赞扬,当校长时,还成了全县教育革命的典型。那时自认为步步走在革命路线上,没犯错误。到了农村,当了书记,明明认为是对的东西,却弄得昏头转向。报刊上的文章可能说过头了,我也可能跟着错了,主席的话是不会错的,遵照主席普及大寨县的号召,做水库,劈山造田。到那时水满田,谷满仓,社会主义优越性体现出来,人人都会说社会主义好。
赵忠明想到这,抬头望见墙上,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儒子牛。行书大字。心想现在不知道谁是千夫,就甘为儒子牛吧。用汗水冲洗自己的过失。桌上的时钟巳到二点,他睡意上来,脱衣抱头呼呼大睡。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