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啸走进大厅,尚不及观看厅中景物,就被眼前的一道屏风震撼!
出乎意料地,这四个字在匾额上已经印刻,此时却再次彰显:白玉雕成的屏风,以汹涌大河为底纹,右上方镌刻的,依然是那四个大字:
商道犹兵!
梁啸望着这四个字久久失神,他并不能明白,白氏商社的主人,将这间厅堂如此布置的真意。只是在他看来,“商道犹兵”这四个字,说得倒是精当!
他缓步走动,屏风之后,对面墙壁上又是一面硕大的墙画,正是一个人站在一座楼宇前的情景。梁啸乍一看不明其意,上前近观,才发现那楼宇上标着三个字,楼宇前站一人,一身长衣,看起来也是颇有风采。
“碧儿可知道这壁画来历?”
“魏文侯时,魏国变法,当时都城安邑成为天下中心,白氏先祖便开创了洞香春,作为名士交游之所。”碧儿似乎对白氏先祖也是颇为景仰,语气中也是恭敬之色。
可是梁啸却不同。魏文侯?安邑?洞香春?
这是什么?
不过在他看来,一国都城能成为天下中心,想必也是很牛叉的事情。在天朝的二十一世纪,莫说是天下中心,就是华夏的中心那也是有好几个的。
至于碧儿提到的这三个名词,他是真的一无所知。不过,按照碧儿说法,似乎白衣人就是白氏先祖,而白衣人身后的三层楼宇,就极有可能是洞香春。
“碧儿,洞香春是不是酒楼?”
“是啊,公子……”碧儿口中不说,只怕梁啸介意,还是忍住了自己的好奇。
公子怎么失踪了一次,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梁啸顺着墙壁向左五步,只见一个华服高冠者,身后百官俱全,双手捧着一方大印,对着一个人拜行礼。
“这是?”
“这是魏武侯拜先公白圭为相的时候。”
魏武侯?白圭?
他对魏武侯又是没有印象,可是提及白圭,似乎仅有的印象还是先前碧儿告知他的白氏商社的关于。
再往左走便没了图画,梁啸折回往右,果然,在开创洞香春的图案之右五步,又有一副图画。
画中漫天大雪纷飞,一个白衣人静静躺着,一个红衣女子则伏在白衣人身上。细细一看,发现红衣女子身上流出殷殷血迹,白衣人的手脚头颅则分别套了一个铜环,周遭远远是五头健硕无比的公牛。
梁啸一怔,却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旁边的碧儿一直默不作声,此刻解说时,声音竟有了一丝哽咽:
“这是白圭丞相的女儿白雪公子与商鞅同死的情景。”
白雪?商鞅?
梁啸又是一愣,每年下雪的时候,白雪倒是很多,只是那些白雪显然不是这个白雪,而商鞅的名字,自打他初中便记得了。
那是秦国君主任用的强臣,酷吏,通过铁血改革,让秦国走上了统一之路的。
若是按照画中的描述,白雪似乎也是风姿绰约,梁啸皱了皱眉,转身问道:
“白雪怎么会和商鞅一同赴死?”
碧儿泪眼盈盈,倒让梁啸颇为诧异:
“商鞅,也就是卫鞅,本是卫国人,因在丞相公叔痤处做中庶子,当时魏秦之间刚刚经过少梁之战,秦国想方设法搜罗贤才意图变法强秦。卫鞅与白雪公子便是此时相识相恋的。”
还有这一出?
梁啸不禁觉得好笑,却没有在碧儿面前说出来,只是在他看来,商鞅无论如何都是那种刻薄的人,也有美人留恋?
梁啸不禁更加好奇。
“后来白雪公子助卫鞅赴秦秉政,自己却留在了秦魏之间的崤山庄园中。两人两情相悦,奈何一直未能成亲,白雪公子也一直隐居不出。到最后卫鞅因秦国老世族作乱,身受车裂之刑,公子也一同去了。”
碧儿说完,已是流下了两行清泪。
梁啸也颇为动容,只觉得这一段恋情真当得起“轰轰烈烈、生死相知”几个字。他之前也是自诩风流人物的,只是自己掉进溶洞的地下河里头,上面丹昳那个丫头会不会位子殉情而死呢?
梁啸马上制止了这个想法,殉情而死,这无论对他,还是对他曾经的未来女友丹昳,都是遥不可及的事情。再说,自己喜欢她,便会想着她能幸福,又何必殉情?!
他是现代人,自己不会做出殉情之举,可不代表对此等举动不会心折:
“若能有佳人相知如此,虽死又有何遗憾!”
他语调颇为感伤,想必也是想起了前世未遂的感情,怀念进入溶洞探险之前的一吻。
只是,他还活着,佳人却不知要忍受何等的别离?
只是,他还活着,却是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下去,虽然现在看起来是衣食无忧的样子,可是战国之世的动荡,大争之世的残酷,他在长平,已经小有见识。
自己虽然活着,却已经不如不活……
梁啸不由心境悲凉,缓缓走出厅堂,只见到西方血红的夕阳缓缓坠落到墙头之下,温暖的阳光却是打在他的脸上。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公子……”
碧儿不知何时已经跟到身后,现在她觉得,公子似乎,并非传言中那样的人物……
他竟然也有多愁善感的一面。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碧儿就这样默默念叨,眼前不禁浮现出梁啸苍白英俊的面孔,想着此时情景虽好,可是又能有几时功夫,就这样,竟然痴了。
梁啸见到前方一个人影闪出,却是跟方才商鞅衣衫一样的白色。
那人身材稍显高大挺拔,步伐也是沉稳有力,远远看去,竟然也是觉得气度不凡。等到梁啸觉察到那人到了近前,碧儿已经是迎了上去,
“侯大哥!”
被称为侯大哥的人看起来也很是高兴,迎上了碧儿的拥抱,复而走到梁啸的面前,神色里竟然有了一丝的敬畏。
侯大哥竟然深深一躬:
“侯远,拜见公子。”
梁啸连忙扶起侯远:
“侯大哥不用,不用这样……”
侯远直起身来,有些感动地看着梁啸,而梁啸眼中的疑惑之色更浓!
本来听碧儿的语气,这个侯大哥似乎是白氏商社的主人,或者说,大总管,一个意思。梁啸本来以为自己也就是侯大哥手下的一个小头头,或者身份尊贵一点,是白氏商社的公子?
他当时以为这个想法很是荒谬,可是眼下看来,竟然也是有些可能!
若侯大哥是白氏商社的总管,自己是白氏商社的公子,那,似乎侯大哥对自己的敬重也能说通。只是梁啸方才观察,他扶起侯大哥的时候,侯大哥的竟然有感动。他隐约觉得,似乎,他也许不是白氏商社的公子……
甚至不是白氏商社里的人……
那,自己到底是谁?
“公子无碍大幸,侯远总算安心。”
“嗯?侯大哥你太客气了,我本来没什么,都是些小伤,就是身体有些虚弱……”
“公子折煞侯远了!”孰料侯远更是退后一步,再次一拜。
梁啸有些心虚了,竟然连话也说不清楚:
“侯…侯大哥,你告…告诉我,我,到底谁?”
侯大哥眼中也是闪过一丝和碧儿一样的讶异,
“公子,你是魏王少子,魏无忌。”
梁啸心神剧震,只觉得自己又要晕过去……
幸而侯远眼疾手快,已经扶住了他,眼中尽是关切之色。只是梁啸的心,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再静下来!
魏无忌是谁,梁啸也是知道的!
魏公子无忌者,魏昭王少子而魏安釐王异母弟也。昭王薨,安釐王即位,封公子为信陵君。
公子为人仁而下士,士无贤不肖皆谦而礼交之,不敢以其富贵骄士。士以此方数千里争往归之,致食客三千人。当是时,诸侯以公子贤,多客,不敢加兵谋魏十余年。
梁啸虽然不懂历史,可惟独对信陵君魏无忌极为推崇,他专门找出《史记?公子列传》去读,后面的可能不太清楚,开头这两段可是能熟记在心!
魏无忌是什么人,魏王的儿子、弟弟,举世闻名的四大公子之首!
魏无忌是什么人,封君信陵,礼贤下士,“致食客三千人”,而且“当是时,诸侯以公子贤,多客,不敢加兵谋魏数十年”的魏国柱石!
魏无忌是什么人,是后来窃符救赵,一战却秦而天下闻名,二率联军在济西大败蒙骜,将秦国压回函谷关的旷世名将!
所以,梁啸懵了。
他就读于两千多年后的一个三流大学,学的是地质,而且各方面都很差。
他待人接物是个缺陷,在学校没有和学院学生工作处的主任打得火热的能力,也没有什么办法讨好系主任,自然没有多少机会和成果。
他一点都不壮,甚至,还有些瘦,有些单薄。
他也没有许多的才华,甚至可以说没有才华。
他同样没有深厚的机械功底,做不得公输般。
就是这样的一个五维废柴,他竟然有了一个绝好的身份,那便是魏公子无忌!
可是即便他有这个身份,又能带来多少改观?
人家穿越了,好歹能整个唐诗三百首,他却只是隐约记得几首,还是初中时背会的。再说了,这个时候,有唐诗吗?
孔夫子编了诗三百,可是梁啸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还是“好求”都分不清楚,连“好”念第三声还是第四声都不知道,又有什么办法走文人的道路呢?
或者是,有的人,长于待人接物,情商极高。比如江山美色里面那个萧布衣,也是没有多少本事,可是人家起码情商很高,再不济驯马养马的功夫也是一流。
有时候,情商,就决定论一切。
再或者,有的人机械基础强大,物理基础强大,能够把后世的武器啊神马的都提前出世。可是梁啸知道什么?他恍惚记得三国志游戏里面有过一种环首刀,还有霹雳车,还记得英国的电影里面出现过一种长弓手。
至于别的,他都是混混沌沌。
所以梁啸很悲哀地叹了口气,“我死定了……”
“公子?”
梁啸无力地看了看焦急的碧儿和疑惑的侯远,只觉得万念俱灰,不敢迎上两人的目光。转身站着,却正见到汉白玉制的屏风上四个篆体大字“商道犹兵”,不禁觉得更是沮丧。
他连字都不认得,又有神马办法生存下去!
他虽然有了尊贵的公子身份,可是只怕这只能加速他的灭亡!
“神马都是浮云……神马公子母子的,到头来还不是当炮灰……”
梁啸瘫倒在地上,口中喃喃,让侯远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只是他素来沉稳睿智,知道这种情况,并非寻常疾病,便有了去查询的意思,见梁啸安静地躺着,也不虞有他,到碧儿耳边低语两句,兀自去了。
碧儿却是闪动着眼睛,觉得这个公子似乎不是发疯,可是,这一切又该如何解释?
碧儿就静静坐到了梁啸身边,默默地守着,直到天色全黑,见到梁啸收了收袖子,才好奇问道:“公子?”
“呃,碧儿你回去休息吧。”
碧儿有些疑惑,此时门外吹来一阵冷风,她恍然大悟,梁啸身体还是虚弱,不能再
着凉了。
“公子,回房吧。”
“喔,好。”梁啸竟是无比的乖顺,从地板上起来,跟着碧儿的脚步,只是他无论如何想让自己平静下来,还是感到了一阵阵的茫然和恐惧……
在启封养伤的半个多月,他可以每天不出村子,可是现在呢?
他已经来到了大梁,在旁人眼里,魏王的少子,公子无忌已经回来了,他纵然想要避世,又能躲得几天?
碧儿见梁啸失魂落魄,自是不敢先去休息,安顿好梁啸之后,自己取了条毯子,守在外面,心里也是忐忑。
听着夜风的呜呜哭泣,梁啸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越想然自己安静,就越觉得风声的哭泣是给自己的挽歌,他越想让自己入睡,就越发现自己清醒得可怕。
我到底怎样才可以活下去?!
梁啸无奈地眨了眨眼,却正瞥到案头那一块晶莹的玉佩。
他对玉石不算熟悉,可也知道,荆山玉是不会有萤光的,可是这块玉……此刻正散发着柔和的光芒,让他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探。
美玉在手,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安静了下来,痴痴地望着那一团柔和的黄光,终于坠入了尘封已久的回忆。
梁啸只觉得自己像穿越穹苍一样地变幻,猎猎的风动吹打着他的面孔,待到惊魂稍定,却发现已经满园春光。
旭日初升,暖暖的阳光让他觉得很是舒服,花园似乎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
阳春三月,各种他认识的和不认识的花儿,都竞相绽放着,细心观察,更能发现花间进进出出的蜂蝶。
“无忌——”
“无忌——你在哪里——”
梁啸明明听着有人在喊无忌,却毫不犹豫地高声呼应:
“娘亲,无忌在这里。”
他只觉得自己跑了起来,不经意间发现身高竟然不到一米,而方才的声音,也是尖亮,显然还是幼童。
这是怎么了?
他兀自循声奔跑,却不料脚下被一截枯枝一绊,栽在地上!
梁啸觉得疼痛,出乎意料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终于没有流出来。而前方已经闪出一个美妇人的身影,那人身形美丽,声音更是动听:
“无忌快起来,到娘亲这边来。”
奇怪的是无论如何,梁啸都是难以看清她的面容,而他幼小的身躯也是一瘸一拐地朝美妇人走去。
“娘,无忌是男子汉,不哭。”
“无忌乖,无忌是大丈夫。”美妇人抱起梁啸,眼中尽是宠溺。
梁啸觉得这具身体不是他的,想开口辩解却是脑袋混乱,说不出话,可是突然一股温馨和幸福袭上心头,让他也不禁想要沉醉其中。
可是梁啸甫一闭眼享受着这异样的温存,却忽然感到天旋地转,他也早已脱离了美妇人的怀抱!
环境顿时漆黑,周遭亮起了几处橙黄色火焰,正将眼前景物照的清楚:
美妇人衣衫褴褛,正被粗大的锁链锁住双臂,而两人之间,赫然隔着一条万丈深堑!
“娘——”
“无忌!不要过来!”美妇人凄厉地呵斥,声音中竟然满是严厉:
“无忌,你要记住,一定要活下去,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梁啸还欲往前跑去,却是一道闪电劈下,让他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梁啸喘息着坐了起来,脑海中那一幕幕还是挥之不去。不知为什么,他明明知道自己是梁啸,不是无忌,却还是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真实感。梦境里的鸟语花香,梦境里的疼痛和温暖,还有梦境里的冰冷和恐惧,竟然都是如此真实!
难道,我真的是魏无忌?
“一定要活下去,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就是这句话,让他久久不能忘怀。
梁啸再一次辗转反侧了。
不知过了多久,梁啸终于缓缓从床榻上站了起来,窗外已经有些发白,难道要天亮了?
只闻脚步窸窣,一个身影从屏风外闪出忽然撞上梁啸。
“碧儿?”
“啊?公子。”
梁啸笑了笑,他看不见碧儿的一脸惊慌,只是淡淡说道:“碧儿,去叫侯大哥吧。”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