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清扬此刻早已换回了一身白袍,气宗门下见了如此轻功,也知道来了大对头,纷纷挥剑出鞘,严阵以待。只一位青袍长髯老者轻摇折扇,朗声大笑:“原来是风师弟大驾光临,幸会幸会!尔等无礼小辈,还不快把佩剑收起来!”这笑声由紫霞神功散发而出,顿时响彻全场,众弟子只得依言回剑入鞘。
风清扬在少室山一役曾见过邱清哲一面,三十余年过去,还不致于认错,于是对那名老者拱手道:“邱师兄请了,风某此来,不为寻仇,也不会‘与人当真动手’,只求搭救一二幸存的剑宗门人,以全师门之义。”邱清哲冷笑道:“林前辈果然不负在下的期望,这个诺言,想必风师弟是要守一生一世的了。”风清扬淡然道:“风某一言九鼎,许下的诺言,自然不会混赖,不似某些伪君子,成天将江湖道义挂在嘴边,为了些许权位,暗地里勾结妖邪,阴谋诡计,无所不用其极。”邱清哲笑道:“哦?江湖之大,居然还有这种伪君子,在下可是孤陋寡闻得紧了。”风清扬轻哼一声:“看来邱师兄的‘金刚不坏面皮神通’,风某是万万不及的了……只问邱师兄一句,我那郭师兄现在何处?”
邱清哲微微一笑,右手遥遥一指,却见断龙石附近的一名浑身浴血、衣衫褴褛的老者正在被多名气宗门人围攻,正是郭清越无疑。只见郭清越状若疯虎,脚步蹒跚,口中含混不清,兀自大骂不止,所使剑术,已全然不成章法。风清扬心下不忍:“郭师兄原本也是锦衣玉食的世代公侯,不想结局居然如此悲凉惨绝。”当即断喝一声:“诸位师侄让开罢,风某不愿与华山派门下动手!”气宗众人摄于风清扬神威,征询了一下邱清哲的意思,便纷纷收剑罢斗,让开一条路来。
风清扬大步上前,尚未发声,郭清越一剑已刺将过来。风清扬叹了口气,不闪不避,这几乎不带半分内力的长剑转瞬已被九阳真气弹回,郭清越虎口剧震,长剑脱手,口中仍自骂道:“气宗小人,勾结妖人,比剑不胜,暗算害人!”挥拳便向风清扬前胸捶去,遇上反震之力,再次倒撞出去,跌倒尘埃。
风清扬歉然道:“郭师兄,是我,风清扬啊!我……终究还是……来迟了……”郭清越骤然听得“风清扬”三字,心下终于明澈起来,神色也恢复如常,片刻之后,仰天叹道:“原来是风师弟……你是来看我笑话的么……数十年辛苦,数百亲传弟子,一朝毁于一旦……甚么华山掌门,五岳盟主,雄图霸业,皆是镜花水月,一场幻梦……全完了……全完啦……”
风清扬微微摇了摇头,缓缓道:“风某被林远图羁绊于江南,虽竭力赶回,终究误了半日,着实愧对师兄,愧对师门!”郭清越苦笑道:“玉女峰大比剑,本就是气宗的一场大阴谋,此事须怪你不得,你也不必如此自责。”风清扬颔首道:“事已至此,自责确已无益,师兄这便随我走罢,不平他们尚在人世,我华山剑宗,总算还不曾全军覆没。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今日之耻,日后定要让他们加倍偿还!”郭清越凄然一笑,喃喃道:“我身中蛊毒,命不久矣,即使能得杏林圣手着手回春,一身功夫多半也是废了。更何况……嘿嘿……华山剑宗数十年基业,居然葬送在我的手里,面对那几百条尚在大好年华的性命,我更是无颜苟活于世……风师弟,华山剑宗的最后一线生机,便着落在你的身上了,是否能够中兴剑宗,全在师弟一念之间……”
风清扬不禁暗自叹息:“一个‘不再与人当真动手’且心灰意冷之人,又如何能够中兴剑宗?师兄你这一遭却是所托非人了。”郭清越见风清扬神思不属,便长叹一声,竟当即横剑自刎,风清扬迷惘之中,不及拦阻,一时血溅五步。五岳盟主,一代雄杰,居然就此逝去。
风清扬见师兄当面自刎而亡,一时追悔不已:“我此行究竟是为了甚么,竟然会一时失神,令师兄含恨横剑自刎!”回首蓦地撞上邱清哲那揶揄无比的眼神,不禁忿然道:“邱师兄,邱掌门!这下你总该满意了罢!处心积虑三十余载,一朝血洗玉女峰,屠灭剑宗上下三百余人,这等萧墙之祸,在武林之中,说不上后无来者,总算也是前无古人了罢!”
邱清哲冷然道:“双方比武较艺,拳脚刀剑自然无眼,难免互有死伤,我气宗门下,也折了柳清寒师弟与我最为得力的弟子‘君子剑’岳不群,本也谈不上甚么满意不满意的。”风清扬气极反笑:“‘难免互有死伤’?如此言论,邱师兄居然还真有脸说出来!罢了,风某也不与你一般见识,就此告辞!”邱清哲正色道:“风师弟要走,在场自然无人留得下你,不过临行之际,在下还想与你立一个君子协定。”风清扬冷笑道:“和你这种伪君子,还有甚么‘君子’协定可立!”
邱清哲叹道:“玉女峰一役,于我整个华山派而言,着实是奇耻大辱,还望风师弟归隐之后,不要将其中细节透露出去。数日之后,在下会对外宣称,华山上下被瘟疫侵袭,剑宗门人大多染病暴毙,气宗自中条山回归,重新执掌华山派。若是风师弟愿意合作,这思过崖仍是你的故居,我气宗门人,从今往后,不再追究于你,仍把你当成本派耆宿对待。”风清扬依旧是冷笑不止:“原来邱师兄也是懂得羞耻的。倘若风某不愿合作,你们气宗又能奈我何?”
邱清哲森然道:“风师弟剑术通神,眼下我等固然对你无可奈何,然而今后数十年内,你便是整个气宗的心腹大患,甚么用毒、暗算之类的卑劣手段,说不得也要用上一点半点了!风师弟既然有意封剑归隐,想必也不愿意每日都活在恐惧与危机之中罢。”风清扬苦笑道:“若换了三十年前,风某可不会受你这等无谓威胁,然而时值今日,我早已心灰意冷,甚么复仇,甚么中兴,与我自然没有半点干系。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货银两讫,尔等这便去罢,思过崖不欢迎你们!”言罢大袖一拂,数名气宗门人被九阳真气拂中,立足不稳,摔得狼狈不堪。
邱清哲也不在意,只微一拱手,笑道:“好一个货银两讫,风师弟果然是爽利之人,在下这便率众下崖。明日自会派人打扫山路,将剑宗的师兄弟们好好安葬。”折扇一挥,崖上幸存的数十名气宗弟子便随之径往剑气堂方向扬长而去。
气宗众人一时仍未去远,依稀还听得数个音符断断续续传来:“不懈,你一会替为师将那‘剑气堂’的牌匾摘了,换作‘正气堂’罢,以示剑宗正式覆亡,就此绝了那些剑宗遗老遗少们的兴复之念。”
风清扬环顾四野,夕阳映照之下,漫山的尸体与令人作呕的血污依旧如此真实。恍惚之间,记忆似乎又重新回到了四十年前的思过崖血战,一张张熟悉的面庞仿佛近在眼前,诸葛剑慧、张世隐、陆一枭、雷清烈、黎清静……一切如梦如幻,似幻还真……
山谷中的烈烈寒风终于将风清扬的思维拉了回来,“天煞孤星”这无比刺耳的四个大字忽然再一次回响在他的耳边:“天煞孤星,注定一世孤独,必将克死周围所有亲近之人!”风清扬心头巨震:“这剑宗三百余条性命,难不成也是被我克死?”一时摇首不止,苦笑连连,喃喃道:“罢了,罢了,果然是宿命,任你有经天纬地之才,通天彻地之能,却也难逃这封剑归隐,孤独终老的结局……”清啸一声,运起十成九阳真气,将倚天剑向崖壁之内狠狠掷去,只听一阵撼岳碎岩般的轰鸣之声后,倚天剑连剑带鞘,直没至柄,只留下五寸见方小小一处洞口,周围山壁固然不动不摇,连石子碎屑也是极少。
风清扬封剑已毕,望着足下被罡风吹起的碎石沙尘,忆及过眼云烟般的种种往事,只付诸凄然一叹,复仰天长啸,如歌似哭:“华山绝顶,思过崖上。清风已逝,唯尘飞扬……”只见那瘦削而略带佝偻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消逝在如血残阳之中。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