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风也没有。感觉上像是全世界突然化为一滩无边无际、发出恶臭的停滞水池似的。这蛇之河有上百个出海口,每个分支出去的支流,都九转十八弯地漫过黏腻的三角洲腐土,好像很不愿意流入波涛汹涌的海中似的。沼泽里的芦苇长到二十呎高,而且绵密厚实得仿佛织出来的布匹一般。微风吹过芦苇顶端,发出呼啸的声音,但是置身芦苇丛中的时候,所有关于微风的念头或记忆都消失无踪。周遭连一丝风也无。艳阳高照,三角洲热气蒸腾、恶臭横发,这简直不是烤炙,而是滚烫沸腾了。吸入的每一口气,似乎都含着一半水分。蚊蝇飞虫密密麻麻地成群飞来,停驻在每一吋暴露的肌肤上,然后便想也不想地叮咬吸血液。
他们在芦苇丛里走了一天半,才看到第一片树林,那树林低低矮矮的,只比灌木高一点儿。随着他们缓慢地往尼伊散国的中心地带推进,蛇之河的主流也逐渐成形。河水仿佛浓稠的乌油般,像可恶的黏剂似的抓住大船不肯放手;操浆的水手们嘴里骂着,身上大汗淋漓,好不容易让船吃力地逆流而上。
两岸的树木愈来愈高,最后变成密林一片;硕大无朋、交缠不清的树根,扭曲着从河岸的烂泥里突出来,仿佛是巨大的变形腿似的;而大得如同城堡一般的树干,则伸向水气蒸腾的天空。绳索般的藤蔓沿着他们头顶上的树枝匍伏而上,不断伸展,仿佛它们在这令人窒息的空气中,自有自己的植物意愿似的。成片的斑驳苔藓,仿佛万国旗般高挂在百呎高的枝头,而河流则恶毒地转了一个又一个的大弯,把他们的行程变成长十倍长不止。
“这种地方真是难受。”希塔一边抱怨着,一边有气无力地望着船首前方长了芦苇的河面;他把马皮外套和亚麻内衣都脱了,现在他瘦削的身躯上泛着汗水。希塔跟大家一样,身上满是蚊虫叮咬的肿包。
“的确如此。”曼杜拉仑应和道。
一名水手大叫一声,然后跳了起来,大力踢着他的船桨把手;有个长长的、黏腻无骨、长相恶心的生物,沿着他的船桨爬了上来,那东西虽没眼睛,却仍贪婪地探寻着猎物。
“水蛭。”杜倪克一边看着那丑恶的生物掉回腐臭的河水中,一边倒抽了一口气说道:“只是我从没看过这么大的水蛭,那东西起码有一呎多长吧”
“这儿八成不是个游泳的好地方。”希塔有感而发地说道。
“游泳?我想都不会去想。”杜倪克说道。
“很好。”
哥第克和巴瑞克轮流在高高的船尾掌舵,而穿着轻便的亚麻衣裙的宝姨,则从舵轮下的船舱里走出来;宝姨一直在照顾瑟琳娜,因为瑟琳娜一遇上大河的严酷气候,便如鲜花一般地萎缩了。
“你就不能想点儿办法吗?”嘉瑞安无言地对宝姨质问道。
“什么事情?”
“这一切呀”嘉瑞安无助地四下环顾。
“你希望我做什么?”
“别的先不说,就把虫子赶开吧”
“你为什么不自己做,贝嘉瑞安?”
嘉瑞安咬紧牙关。“不”虽然没有出声,却已是无言的高喊。
宝姨耸耸肩,然后转身走开,任由嘉瑞安满腔怒火地站在那里。
他们又走了三天,才抵达悉丝荼城。蛇之河在此拐了个大弯,把悉丝荼城包围起来;这城乃是以黑石建造,城里的房舍低矮,而且大多都无窗户;城中央有个庞大的建筑拔地而起,并饰以奇形怪状的到塔、圆顶和露台,异国风味十足。码头和防波堤深入水流紊乱的河里,而哥第克则操着船滑进其中最大的码头。“我们得在海关停一下。”哥第克解释道。
“这是难免的。”杜倪克说道。
他们只在海关停留了一会儿。哥第克船长声称他是帮波克多城的雷达克,送一批货到德斯尼亚的经商特区,然后又将一个饱满的钱袋脚给那剃光头的海关官员,于是他们的船便不经查验,可继续通行。
“这笔帐可得记在你头上,巴瑞克。”哥第克说道:“送你到这儿来是看我们的交情,不过钱可是另外一回事。”
“你把这笔钱写下来。”巴瑞克对哥第克说道:“我一回到爱隆城,就马上还你。”
“是呀,要是你回得了爱隆城的话。”哥第克酸溜溜地说道。
“那么我敢说,你一定会在祈祷的时候顺便祝我健康。”巴瑞克说道。“反正你一直都有帮我祷告的,这我知道,不过以后你帮我祷告的时候动机就更大了。”
“世界上的每一个官员都这么吗?”杜倪克厌烦地问道:“这年头,难道都没有人不收贿赂,就把自己的工作好好做好了吗?”
“如果有哪一个官员清白起来,这个世界就气数尽喽”希塔答道:“杜倪克,你跟我都太过单纯诚实,这我们是做不来的,所以我们还是把这种事情交留给别人去做的好。”
“我只是觉得这种事情太恶心,如此而已。”
“这种事情也许真的是恶心没错。”希塔应和道:“不过那人没检查船舱,也一样地令我感到高兴。若得去解释马匹的事情,我们的麻烦就大了。”
水手们把船倒退入河,又划过无数的码头,才在一座码头的边缘停泊下来,收了船桨,并把码头边涂了焦油的大木柱上的缆绳拉过来系船。
“你们不能把船泊在这里”码头上一名大汗淋漓的守卫对他们说道:“这儿是给德斯尼亚的船用的。”
“我爱泊哪儿,就泊哪儿”哥第克干脆地说道。
“我要叫卫兵过来了”那警卫威胁道;然后他拾起其中一条缆绳,又拿出一把长刀。
“朋友,如果你敢割断那条绳子,我就下去扭断你们的耳朵。”哥第克警告道。
“你就跟他讲明白算了。”巴瑞克提议道。“这种天气,热到连打架都提不起劲来。”
“我这船里装的是德斯尼亚的货。”哥第克对码头上的那个守卫说道:“货主叫做雷达克——从波克多来的,我记得好像是。”
“噢”那守卫应着,便把刀子收了起来:“你怎么不早说。”
“因为我不喜欢你的口气。”哥第克大刺刺地说道。“你们这儿的大头儿在在哪儿?”
“卓步列?他的房子就在店铺街上过去一点儿的地方;门上有德斯尼亚徽章的的那一家就是了。”
“我得找他一谈。”哥第克说道:“上岸需不需要通行证?我听说悉丝荼城的怪事情很多。”
“你可以自由地在贸易特区活动。”那守卫告诉哥第克:“除非要进城,才需要通行证。”
哥第克闷声应了一下,然后便进了船舱;过了一会儿,又带着好件折叠的羊皮纸文件,从船舱里出来。“您要自己跟这官员谈谈呢,”哥第克对宝姨问道:“还是要由我来打点就好?”
“我们还是一块儿去吧”宝姨下了决定。“那女孩子睡着了;叫你的人别吵到她。”
哥第克点点头,接着对大副交代了一、两句话。水手们架了一块木板,横跨在甲板与码头之间,然后哥第克便领着众人上岸。天上乌云翻滚,遮蔽了太阳。
码头过去的街道上,两边都是德斯尼亚商人开的店铺,而尼伊散客人则懒散地从这一家逛到那一家,不时停下来跟挥汗如雨的店主人出价。尼伊散男子都穿着发亮的薄料子做的宽松长袍,头上伊则剃个精光。跟在宝姨身后的嘉瑞安,注意到尼伊散人有个令人不敢恭维的习性:他们在眼睛周围涂了又黑又浓的眼影,脸上搽了胭脂,唇上也点了口红。他们讲起话来,则沙哑且带着嘶嘶的气音。
这时候,浓密的乌云,已经遮蔽了整个天空,街上一下子暗了下来。十来个卑下可怜、近乎全裸的男子,正在修复鹅卵石路面;从他们零乱的头发与纠结的胡子看来,他们并非尼伊三人,而且他们的脚上都套着脚镣与锁链。一名看来残暴的尼伊散人,拿着一条鞭子,站在他们身后监视,而这些人身上的新伤与肿胀,则无言地道出了那尼伊散人使鞭子使得有多么肆无忌惮。一名愁苦的奴隶不小心把一叠切割粗糙的石砖掉在自己的脚上,那人张开了嘴,发出像动物般的痛苦嚎叫声。嘉瑞安心里一惊,因为他这才发现那奴隶的舌头被人割掉了。
“他们这是把人当成禽兽”曼杜拉仑咆哮道,他眼里燃烧着可怕的怒火。“为什么这个臭粪坑还没被人清干净?”
“是清理过一次啊”巴瑞克严肃地说道:“就在尼伊散人刺杀了历瓦国国王之后,爱隆人便联手把眼睛看得到的每一个尼伊散人都杀掉了。”
“他们的人数好像并未减少。”曼杜拉仑一边说着,一边四下张望。
巴瑞克耸了耸肩。“那都是一千三百年前的事了;这么长的时间,就算是一对老鼠,也早就子孙繁茂了。”
走在嘉瑞安身边的杜倪克,突然倒抽了一口气,然后把头撇到一边,而且脸红得很厉害。
一名尼伊散女子,正从八名奴隶抬着的软轿里出来;她身上裹着的淡绿薄纱近乎透明,几乎没有留下任何想象空间。“别看她,嘉瑞安。”杜倪克粗嘎低声地对嘉瑞安说道;他的脸仍绯红一片。“她是个邪恶的女人。”
“我怎么忘了。”宝姨皱着眉头沉思道。“也许我们方才应该把杜倪克和嘉瑞安留在船上。”
“为什么她穿成那个样子?”嘉瑞安一边问道,一边注视着那名近乎赤luo的女子。
“穿什么?她根本就没穿”杜倪克激愤地说道。
“这是他们的习俗。”宝姨解释道:“这跟气候有关,当然还有其它理由,但是我们现在不需深入多谈。尼伊散人都是这么打扮的。”
巴瑞克和哥第克也是在注视着那女人,而他们笑开了的脸庞,则显得乐在其中。
“收心点儿”宝姨坚定地对着他们两人说道。
不远处,有个尼伊散人站着靠在墙边,一边瞪着自己的手,一边无意识地咯咯笑。“我可以看透我的手哩。”那人嘶嘶地说着:“看透过去咧”
“喝醉的?”希塔问道。
“不尽然,”宝姨说道:“尼伊散人自有特殊娱乐——叶子、浆果、树根等,这些东西会影响到人的感知。爱隆人顶多就是喝个烂醉,但这比酒醉还更严重一点。”
另一名尼伊散人颠颠倒倒、东摇西晃地从他们身旁走过去,脸上的表情茫茫然。
“这种情况甚为普遍否?”曼杜拉仑问道。
“我所知道的尼伊散人,每个都至少会用点儿,没一个人全然不沾的。”宝姨说道:“所以尼伊散人不容易沟通。前面不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一栋房子?”宝姨指着对街一栋结实的建筑。
他们过街前往那一栋大房子的时候,南边的方向传来轰隆的雷声。一名穿着亚麻长袍的德斯尼亚仆人前来应门,并领着他们前往灯光幽暗的前厅里等待。
“好个邪恶的城市。”希塔悄声地说道:“真想不出,有哪个头脑清醒的爱隆人会愿意到这种地方来。”
第克船长简短地答道:“尼伊散贸易的利润是很丰厚的。”
“世界上还有比钱更重要的事情呢”希塔喃喃地说道。
一个胖得不得了的男子走进阴暗的前厅里。“要亮一点才好。”那男子对仆人叱道:“你犯不着把他们留在黑暗之中吧”
“你自己之前说了,灯点太亮,只会让房间变得更热。”那仆人振振有词地说道。“真希望你早点下定决心。”
“你别管我说过什么,只管照我吩咐的去做就行了。”
“瞧这天气,热得你讲话都一日数变了,卓步列。”那仆人以无可奈何的口气说道,然后他点亮了好几个灯,便喃喃自语地离开前厅了。
天空大厦:科万家族的空中寓所和太阳巨头的官邸,建造在四分之一g平面科多伯西帕西天网同地时点上,是一个秘密港口的天网站,据传有秘道进入。
他听从了那个神秘男人的吩咐,在贝尼托府上继续住了下去,等候消息。敏迪告诉他太阳舰队正整装待命,但有关不明太空飞行物,却没了下文。他们再也没有接到布鲁恩舰长从玛丁?科万号发回的信息,而海王星上的监测站也没反馈信息回来。
贝尼托?巴拉卡一大早就到官邸去了,留下他俩共进早餐。
“一切都很自然。”她轻描淡写地说,好像不情愿触及心事。
“我开始喜欢吃人造的营养品了,但贝尼托却不大愿吃。”
橘子汁、火腿、咸蛋、加了果酱的小甜饼,他逐一品尝了这些人造食品后,便明白了为什么他们要费那么大的劲让猪和鸡也适应这里的环境。吃饭时,她问他是如何离开克雷、乔莫这些老朋友的。
“我担心他们——”
这时电话响了。
“敏迪”电脑中传出一个洪亮的声音。“敏迪天空大厦来电。”
她疑惑地拿起电话,紧咬着唇,没有作声。她转过身来,敬畏地对他说:“你上楼去一下好吗?”
天空大厦他突然感到浑身颤抖,一切的希冀和梦想都在这一刻又放射出光芒。
“谁打来的电话?”
“太阳帝国里的人,他们还会打来,事情马上就安排好了。”
他又陷入了等待。他不敢去想马上会发生什么,更不敢去想希望还能不能实现。电话铃声再次响起,是来通知他们出发的。
“奎恩,小心点儿”敏迪身不由己地在门口停了一会儿,抓住他的手说道:“不管是谁,你都得小心。也许这次对你说来是个天赐良机,但——你得记住:这儿所有的人玩的都是危险游戏”
“但是打我的主意,又为什么呢?”奎恩咕哝了一句。
天空大厦在电网很远的上空有自己飞船的停泊港口。在码头上,他们遇到一个缠着头巾的卫士,卫士干净利索地向敏迪行了个礼。敏迪对他说他们是应邀而来的客人。
“如果你们是——”
他紧紧地盯了奎恩一眼,拿出激光辨伪器在他们的徽章上照了照,又用血型扫视器照了一下他们的耳垂,并让他们登了记。他用奎恩不懂的话又说了几句,才放他们通过一道透明的路障,去见另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卫士。
“奎恩?”他黑黑的眼睛打量了他一下,话中并无讥讽之意,“你跟我来。”他侧身对敏迪说,“你放心好了。”
“谢谢你,上尉。”她看看奎恩,嘱咐了声“千万小心”
“奎恩,跟我走吧。”
上尉把他领到一个空无一人的屋子等候。这个屋子并不像巴拉卡家大厅那样金碧辉煌,但他一个人站在里面,依然有被人监视的不祥预感。有一面高墙是电脑模拟的窗子,面向太空,从天网俯视着地球。地球看上去很逼真,半边是月光照射下朦胧的阴影,半边是艳阳高照的光明,而地球在四周无边黑暗太空映衬下凸现得更加美丽动人。
天网被夸张地模拟成一张金光闪闪的网,从地球赤道处朝太空无限延伸。天网上黄色的钻石珠子表示太空中的城市,而每座城市都泊着太阳帝国的飞船,船身上标明了来自地球什么地方。
这面墙的对面挂着大幅的电脑仿真头像。画像都是科万家族和陈氏家族的历代人物。奎恩发现这些人都有些共同的生理特征:长着罗曼诺夫似的鼻子和微吊的鹰隼般的眼睛。他走进这间屋子时,他们好像纷纷侧过头来,目光如鹰隼般落在了他的身上。
屋里有一张小桌子,四周摆着椅子。他心绪很乱,没敢坐下。
他站在屋子的一角,几乎被墙上那些傲慢的巨人逼得喘不过气来。
他不安地转过身,艳羡地看着他们用电脑仿真制作的光彩夺目的帝国图。
“奎恩?”一个刺耳的声音令他悚然一惊。“你就是奎恩?”
一位身材颀长的老人从桌子那边的一道门里走了出来。他的太阳标记已变成了一轮苍黄的月亮,在稀疏零乱的胡须中若隐若现,奎恩看清了他脸上罗曼诺夫似的鼻子,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正上下打量着他,禁不住倒抽了口凉气。
费尔兰多?科万他从钱币上的头像和历史片中早已熟识了这张脸。太阳巨头
“你是娜娅的——”他苍老的声音听上去游移不定。“娜娅的孩子?”
“先生——”他的声音有点沙哑。他猛吸了口气。“娜娅是我的妈妈,我出生在阿尔德巴伦号船上。出生三周后就抵达了光圈站。”
“那么说你是我的儿子。”太阳巨头的身子摇了摇,又仔细地打量了他几眼。
“好孩子,”他用威严的口吻说道,“你过来。”
奎恩觉得自己走路都轻飘飘的。他走过去轻轻地拥抱了一下这个老人,闻到了老人身上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药昧,好似枯瘦的骨头里也已朽腐。
“跟我来,”老人的声音虽然沙哑,但依然十分威严,“我们坐下谈。”
奎恩跟在他后面,穿过桌子那边的门,来到一间比先前那间稍小的办公室,办公室的四壁挂着地图、显视屏、飞船模型、古代绘画,还装着书架,里面摆着旧的线装本。奎恩觉得一切都怪怪的,好像早已不合时宜。
“老了,老了”巨头躺在一张同样古老的椅子里喘了口气。
“一切都老了。这间屋子,这个公司,就连这把椅子。”他歇了口气,用苍白的眼睛示意他颤抖的手搁放的年深日久布满疤痕的榆木椅。“伊万?科万在香港买的。”
他又喘了口气。
“你坐。”他指了指旁边的椅子。“我已安排好我们俩人单独见面。”
奎恩坐了下去,他的心怦怦直跳。
“我一直不知道我还有一个你这样的孩子。”奎恩好像看见老人眼中闪着一丝泪花。“我多么希望你妈妈会告诉我。”
奎恩说:“她也从没告诉过我爸爸是谁。”
“我在她遇害的实验室里找到了这张照片。”他把他照片递了过去。“后面记了一个电话号码。”
老人伸出颤抖的手接过照片,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看了很久,然后眨了眨苍白的眼睛,把相片还给了他。
“你是我的孩子。”他枯瘦的脸已经扭曲。“我希望你妈妈活着的时候能告诉我。”
有好长一会儿,他再也没有开口说话,奎恩在他的沉默中感到一丝由衷的怜悯,冲淡了对他妈那份突如其来的同情和悲伤。
“不过也许这样——这样更好。”他摇了摇头,咬着牙关,冷峻地说。“我不可能认你。现在我也不能认你。”
年迈的巨头好像叹了口气。
“也许即使你妈妈还在世,我们也不可能以父子相称。”
“先生,随你的便吧”
“你不必用先生称呼我。”老人憔悴地笑了笑,接着说,“我的妻子叫陈美龄。
我们婚结得早。婚后多年我才遇见你妈妈。我的妻子那时候依然美丽动人,但我们并不是因爱而结合。我父母的打算是与陈家联姻便可助他们夺回太阳帝国的权力地位。这绝对是一个可悲的错误,因为陈氏家族从未让她忘记她是陈家的女儿。
“为杰生,我们第一次争吵了。”
他朝木凳那边的一个小壁龛点了点头。壁龛里供奉着杰生英俊的铜像,脸上带着一丝奎恩非常熟悉的高傲的笑容。他同父异母的兄弟——这念头令他心头一震,很不是滋味。
“她恨我,因为我把杰生接到太空来,一起去光圈探险。她想把儿子留在身边,成为地地道道的陈氏家族的人。而当我把他送回去时,他已浑身打上了我们科万家族的烙印。为此,她再也没有原谅过我。”他耸了耸肩说,“不过那时我毫不在意。”
他喘了口粗气,接着说道:“我那时年少气盛,一心想到地球四处流浪。高山、大海、森林、沙漠,我都十分神往。这些壮丽的景观在太空中是永远难得一见的,我甚至爱上了地球上的人,喜欢和他们打交道。我擅长此道。我那时经常去看望在地球上的朋友,和地球上的人类交谈,与启示者作殊死搏斗。
“我就这样遇见了娜娅。我那时染上了一种地球上的病毒。地球上人口过剩,所以各种病毒十分猖獗。医生把娜娅叫了进来——她是研究突变性病毒的专家,她从事这方面的研究主要是因为她发现自己的基因不太适应在太空中生存。
“在我康复的过程中,我们相爱了。”他眸子中的光芒逐渐柔和排。“我原本打算把她留在身边,做我的私人医生,打算——”
他悔恨地摇了摇头发日渐稀少的脑袋。“那时候我刚执掌政权,还不懂怎样行使权力。”
他两片薄薄的嘴唇扭曲得更厉害,抿得更紧了。
“陈氏家族的人纷纷跳出来指手画脚。妻子更是公开羞辱我。
尽管这个子——正由于这个子——我才需要娜娅。我乞求你妈妈帮我把此事蒙混过去。哪知她是那么的骄傲,太骄傲了。”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失踪了,乘坐救援飞船去了光圈,从此杳无音信。这都是我以后才知道的。”他的声音听上去都在颤抖。“对于以后发生的一切,她只字未提,即便后来她厌倦了那里的生活,带了一只天鱼回来饲养;即便后来我们又一起去苏黎世度过了美好的一夜,她也没提起过你,甚至也没让我猜一下,直到那天你打来了我留给她的秘密电话。”
“谢谢你,爸爸”他轻轻地叫出“爸爸”两个字时,激动不已。“我一直渴望知道谁是爸爸,我一直都在猜——但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你就是我爸爸。”
“孩子”老人敏锐的眼睛中盈满了泪水。“在你身上,我看见了你妈影子。你更像你妈妈。”他脸上掠过一丝凄楚的笑容。
“我多想——多想能认你这个儿子。”
他伸出手来好像要抚摸奎恩,但颤巍巍的手最终却无力地落在了膝盖上。
“我已经老了,孩子,无法再与陈家争斗下去,老得什么也干不成——”他微微晃了晃,又喘了口气。“我妻子两年前去世了,在临死前她依然恨我。而杰生——”
他像被人重击了一下。
“刚从光圈回来,就急于抢班夺权。”
“爸爸——”奎恩这次大声地叫了出来。“我想你还能做一些事,他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我们需要你的帮助,重新加强光圈站的力量——”
“到那里的人都已叛变了。”巨头严厉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们已准备撤离光圈。太阳舰队正奉命疏散居民。那些要求留在那里的人无疑只有死路一条。”
“他们还想继续在那里生活,”奎恩苦苦哀求道,“他们都是我的朋友,约有百十人,都是我们光圈中的中坚分子。克雷还在那里——克雷?迈克林,他是我继父。”
“你妈妈和他结了婚吗?’’他的声音不再那么严厉,开始变得温和,似乎陷入了对往昔的回忆。“我认识克雷,想不到是他娶了娜娅。”
“他很爱我妈妈,”奎恩说,“当妈妈决定离开光圈时,他很伤心。他一直待我很好。我也很爱他。如今他们却十分危险,仅靠那些老掉牙的机器产生能量苟且度日,而那些机器又经常出故障。我希望能帮他们找到新的发动机。”
“可惜太迟了,”巨头皱着眉头说,“一切都太迟了。”
“先生——爸爸——”奎恩斟酌着言辞,以求保住简诺特。“我已经听见过启示者的警告,也听说过海王星站音讯全无,还有不明太空飞行物。如果光圈里真有危险,难道我们真的已不需要这个朝外发展的前哨站了吗?”
“我们已经决定从那里撤离,”老人不悦地说,“原因在于中间连接的线路不畅,杰生?科万遇到了异族敌人,现在你又带来一个人心惶惶的消息,说不明怪兽吞吃了服役很久的飞船斯比卡号的残骸——”
他那双苍白的眼睛直视着奎恩。
“你真的看见过那怪兽?”
“是的,那怪兽非常可怕。”他竭尽全力寻找词汇,以把怪兽描绘得栩栩如生。“好像长了翅膀的蝎子——我不知道为什么太空中的蝎子会长翅膀。我看见它先把斯比卡号飞船融化,然后把滚烫的金属液体吸食进去。”
“我说的可都是真的——”
“我不是生性多疑的陈家人。”老人盯着他冷冷地说。
“我到过光圈。现在我也看到了布鲁恩舰长昨晚送回的情报,称有神秘太空飞行物正朝着海王星站飞去。设在卡里斯托高地的监测站拍到了一组它的照片。”
“就是我看到的那个怪兽吗?”
“你可以看看。”他示意他看墙上的大屏幕。“监测系统发现有一不明飞行物从特洛伊小行星群出发。他们发出信号,但没有人理会,于是冒险出击,中途拦截。这就是摄像机抓拍的图片。”
屏幕上最初一片漆黑。突然一粒若有若无的红点闯了进来。红点渐渐放亮成形,模模糊糊的好像圆圆的船身。怪兽的眼睛有如突出的塔楼,呈淡紫色,隐隐约约地映衬出它那张开的大嘴。
突然屏幕上闪出无数的火热白点。
“他们在用激光阻击,”老人惊呼道,“在那么近的距离内,激光释放出的热量足以把科万号那样的巡洋舰融化。但怪兽还在朝前飞行。”
图像不停地放大,在激光的照射下,看得更加清晰。一动不动的翅膀只是半开。四肢如巨蟒,带着三角形的利爪。其尾如蛇,拖着一架蓝色喷气式飞机的东西。
“它还在朝前飞。”老人又惊呼了一声。
图像越来越亮。激光穿透了黑色盔甲裹着的船一样的身子,水晶般的翅膀和耀着金光的利爪,但怪兽好像一点也没受伤。
显示屏突然一片漆黑。
“监测站传送回来的信息中断了。”
奎恩没有听到这句话。他直盯盯地看着黑茫茫的显示屏,心头在想,迈特苏德和雷娜?拉笛诺再也不能相拥而眠了,维拉?布鲁恩也带着她失落的梦想,把所有的星球变成人类新的乌托邦——长眠了吧
“我看到的,”他噤若寒蝉,“肯定是真的。”
“而我但愿它只是虚幻的东西。”
“你现在在想什么?”奎恩偷偷地看了看巨头严峻的眼睛。“你是不是以为地球已面临着威胁?”
巨头耸了耸肩,没有说话。
“太阳舰队能不能——”
“舰队?”他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无可奈何地说:“有舰队也无济于事。”老人又重重地躺在椅子上。“要是启示者知道了这些,也许比不明怪兽还可怕。”
“我已经听见过他的警告。”
“所以我们得保守这个秘密。”他朝显示屏点了点头。“尽一切努力不要让别人知道,对安全部门的人也别提。要是秘密一旦泄露——陈氏家族也许会把它捅出来——启示者就会置我们于死地。”
他摇了摇头,朝奎恩凄然地一笑。
“孩子,在我生命中最黑暗的日子,你却成了惟一的亮点。”
“爸爸——”奎恩激动地说,“谢谢你”
“我们要以静制动,千万别打草惊蛇,我会尽力帮助你——”
他在那张吱吱作响的椅子上挪了挪身。“但我不会把你留在身边。
我会叫卫士帮你办太阳标记的事。”
他眯缝着苍白的眼睛问道:“你想要太阳标记吗?”
“我当然想。”
“孩子,你再好好考虑一下吧。”他微微皱了皱眉。“要是事情败露了,那些疯子肯定会宰了我们。”
“难道你——”奎恩问道,“你也害怕?”
“他们人数远远多于我们,一万比一。过去我们利用国家、种族的矛盾以及信仰的不同,使他们四分五裂。我们贿赂他们中的精英分子加入我们。在必要的时候我们还会从空中进行直接打击。但是我们和他们是在同一条船上,共生一体。如果天网真的陷落,我们谁也活不成。”
“无论如何,我仍然想要太阳标记。”奎恩说。
巨头站起身来。
“我想你会有。”他黯淡的眼睛又亮了起来。“你妈丈夫——他叫什么名字啊?——就是你亲生父亲,你先把他名字留在这里。我会派人帮你办太阳标记。”
“但我最需要的是,”奎恩说,“寻求对光圈站的帮助——”
“你最好把留在那里的人忘了吧。”巨头挥了挥骨瘦如柴的手。
“奎恩,还有一桩事,”他沉声说,“远离巴拉卡。”
巨头伸出颤抖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孩子,你要保重。”他叹了口气。“记住我的电话,保持联系——”
突然巨头身后的门猛地被拉开,贝尼托?巴拉卡捏着一把白晃晃的匕首飞驰而入。
“小心”
奎恩大惊失色地提醒巨头。巨头抓起座椅,猛地转身,顺势抽出一把黑色的手枪。
砰砰枪响了两声。
然而此时巴拉卡已扑在他的身上,匕首疯狂地一阵乱捅。
白晃晃的刀子顿时一片血红。刺眼的红色图案慢慢濡湿了巨头的外衣,他脆弱的身子猛地倒在地上,手枪摔在了一边。
“去死吧,老狗”巴拉卡狞笑地看着地上的死尸。“上帝会保佑你的儿子们的。”
奎恩赤手空拳,正欲扑上去。
“拿去——”巴拉卡也中了枪。他猛咳了一阵,嘴中流出殷红的血,他把匕首掷给奎恩说道,“见你的敏迪去吧”。.。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