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8:眼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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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48:眼红

    “事实如此。”那站长苦恼地应和道:“那些人开出来的贿赂价码高得惊人,你听了一定不敢相信,可敬的雷达克。”

    “我想,这种机会一生难得一见。”滑溜说道。

    “是人都有权利拿到高尚且合理的贿赂,这我绝不该眼红。”那胖子站长抱怨道:“但是有些国策顾问贪婪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依他们开的那种价码,不管我以后在政府里占到什么位置,都不知得花上多少年才能把奉送出去的钱给补回来。这种事情,在特奈隼各地都一样。现在正直的人,都被税赋于各种临时开征的规费给逼到墙角里去了。你绝对不敢让自己的名字,排除在流传出来的名单之外;问题在于,他们每天都流出一份新的名单。这个费用之高,弄得每个人都惶惶终日。在贺奈城,还有人当众在街头厮杀起来呢”

    “有这么糟糕?”滑溜问道。

    “比你想像得到的还要糟糕。”那站长说道:“贺拜家族钱不够,无法疏通各方,所以他们干脆给国策顾问下毒。我们才花了千万钱财买到一票,结果隔一天,我们的人就脸色发黑,倒下来死了;所以我们又得筹募更多的钱财,以便买通他的继承人。我真的快撑不下去了。我看我自己不是玩政治的料;瞧这起起伏伏,普通人哪受得了?”

    “太可怕了”滑溜同情地说道。

    “若是朗波伦干脆死掉就好了。”那特奈隼人绝望地抱怨道:“现在是我们控制大局,但是贺奈城的人比我们更有钱;如果他们联合起来支持一个候选人,绝对可以开出更高的价码,把王位从我们手里拿走。而现在朗波伦却安然地坐在皇宫里,溺爱那个他称之为女儿的小妖怪,周围还不知道有多少守卫保护,所以就连最英勇的刺客,也不肯接受我们委托的任务。有的时候,我真觉得朗波伦像是打算要长生不死似的。”

    “要有耐心,阁下。”滑溜劝告道:“我们受的苦愈多,最后的收获就愈甜美。”

    那特奈隼人叹了一口气:“到那时候,我就会成为很有钱的人了。不过我耽搁你们太久了,可敬的雷达克。预祝你们一路顺风,而且贺奈城天气寒冷,准让你的毛料可以卖个好价钱。”

    滑溜正式地敬了个礼,然后上了马,领着众人快步离开关税站。“回到特奈隼来真好。”一走到人听不见的地方,那鼠脸矮个儿男子便迫不及待地说道:“这些欺诈、腐化与阴谋的味道,我真是爱死了。”

    “你这人真是差劲,滑溜。”巴瑞克说道:“这地方脏得跟粪坑似的。”

    “这地方本来就是粪坑。”滑溜笑道:“但是这里绝对不会枯燥,巴瑞克。”

    傍晚的时候,他们走进一个整洁的特奈隼小村子,并在当地小旅馆里过夜;食物可口,床具也很干净。隔天早上,众人早早起身,用过早餐之后,便就着初升太阳的银光,骑马走出旅馆的内院,踏上石板街道。

    “这地方看来井然有序。”杜倪克一边赞道,一边看着四周白墙红瓦的石砖房子:“一切都既整洁、又规矩。”

    “这恰正反映了特奈隼人的心态。”老狼大爷解释道:“他们对细节非常注重。”

    “连一点不合宜的地方都没有。”杜倪克有感而发地说道。

    老狼本来要答话,但这时两个穿着棕色长袍的男子从街道的阴影里跑了出来。“小心一点”后面的那人叫道:“他已经疯了”

    跑在前面的那人紧抱着头,脸孔则扭曲为恐怖得无法言喻的表情;那发狂的男子直朝嘉瑞安冲来,嘉瑞安的马激烈地尖声嘶鸣,而嘉瑞安则举起右手,想把那个两眼突出的疯子推开。嘉瑞安在自己的手碰到那人的前额时,感到手掌与手臂里似乎风起云涌,好像那手臂突然变得很强壮似的,而嘉瑞安自己的心里则充斥着隆隆的怒吼声。然后那疯子的眼睛翻白,整个人登时倒在石板路上,仿佛嘉瑞安不是轻碰到他,而是给他严重的一击似的。

    然后巴瑞克上前来,横着马身,把嘉瑞安和倒下来那人隔开。“这是怎么回事?”巴瑞克质问着那个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的男子。

    “我们是玛岱陵来的。”那人答道:“这位是我的师兄,因为他再也忍受不了鬼魂,所以修道院的人特别准我送他回家修养。”那人在倒下来的那人身旁跪下来。“你何必对他下手这么重呢?”那人指责道。

    “我没打他。”嘉瑞安辨道:“我只是碰了他一下而已;我想他大概是昏倒了。”

    “你一定是打了他。”那修道人说道:“你看他脸上的这条伤痕。”

    那不省人事的男子,额头上有一道丑陋的红肿。

    “嘉瑞安。”宝姨开口了:“你能不能乖乖照我讲的去做,一个字也不多问。”

    嘉瑞安点点头。“应该可以吧”

    “你下马来,走到躺在地上的那人身边,把手掌放在他额头上,然后跟他道个歉。”

    “这样安全吗,宝佳娜?”巴瑞克问道。

    “稳当地很。照我说的去做,嘉瑞安。”

    嘉瑞安迟疑地走到倒下来的那人身旁,伸出手,把手掌盖在丑陋的红肿上。“对不起。”嘉瑞安说道:“我希望你赶快好起来。”嘉瑞安手臂里又涌起一股力量,但是跟方才的大不相同。

    那疯子睁开了眼睛,然后眨了眨眼。“这是什么地方?”那人问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声音很正常,而且额头上的红肿也不见了。

    “现在没事了。”嘉瑞安对那人说道,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你之前生了病,但是你现在好起来了。”

    “嘉瑞安,你回来。”宝姨说道:“现在留给他朋友去照料就行了。”

    嘉瑞安走回座骑旁,心思翻腾不已。

    “奇迹呀”另外那个修道人叫道。

    “差远了。”宝姨说道:“刚刚那一击,碰巧让你朋友恢复神智,如此而已;这种事情经常发生的。”但是她和老狼大爷彼此对看了好一会儿,而从那眼神看来,他们显然对方才的事情另有解释——他们似乎大感意外。

    那两个修道人仍在路中间,而一行人则继续往前行。

    “刚刚是怎么了?”

    老狼耸耸肩。“宝佳娜得借用嘉瑞安的手一用。”老狼大爷说道:“时间紧迫,用别的办法都来不及。”

    杜倪克似乎不大相信的样子。

    “我们很少这样做。”老狼解释道:“透过别人来做是有点迂回没错,但有时侯我们别无选择。”

    “明明是嘉瑞安把他治好的。”杜倪克反驳道。

    “嘉瑞安的手先打到他,所以一定要藉由嘉瑞安的手来施力才行。”宝姨说道:“请你不要再问这么多问题了。”

    不过嘉瑞安心里的那个慧的声音,却拒绝接受这些解释。那个声音对嘉瑞安指出,一切都是来自于内在,而非外力使然。嘉瑞安困惑地审视手掌上的银色印记;不知怎的,这印记看来就是有点不一样。

    “别想了,亲爱的。”宝姨在众人离开村子,沿着大道南行时,对嘉瑞安说道:“这没什么好担心的。我晚点再跟你解释。”然后,她便在迎接朝阳的嘈杂鸟鸣声中,伸出手来,坚定地把嘉瑞安的手合起来握紧。

    他们花了三天时间,才通过佛杜森林。嘉瑞安心里存着亚蓝森林的危险印象,所以一开始的时候提心吊胆,睁大了眼睛看着树影下的所有动静;但过了一、两天,都没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嘉瑞安便开始放松下来。不过老狼大爷却似乎愈往南走,就愈烦躁不安。“他们正在打什么坏主意。”老狼喃喃地说道:“真希望他们干脆动手算了。我最讨厌每走一步路,都得担心身后有什么伏击。”

    这一路上,嘉瑞安都没什么机会跟宝姨谈到那个玛岱陵修道士的事情。感觉上,宝姨好像在刻意避开他似的;最后嘉瑞安固执地与宝姨并骑了一小段路,并锲而不舍地追问她,但是宝姨的回答却模棱两可,根本无助于化解嘉瑞安对这一整件事情的疑虑。

    第三天早上过了一半,一行人从树林里钻出来,骑进开阔的农田里。在亚蓝国,大片大片的土地似乎都是荒芜的,而特奈隼这里的田地则尽皆精心耕作,每一田地周围,都堆起低矮的石墙;虽然天气还远称不上温暖,但是阳光非常耀眼,而农田里每一吋被农家翻起肥松、准备稍后播种的土壤,看起来都又肥又黑。大道宽广笔直,而且沿路经常碰到旅行的人;贝佳瑞斯一行人与旅行的人之间,会彼此节制但礼貌地打个招呼,所以嘉瑞安觉得更为放心。看来这个国家实在文明,文明到他们在亚蓝国碰到的危险,绝对不会发生在这个地方。

    下午过了一半的时候,他们行经一个热闹的大镇;街道两边都是店铺与摊子,穿着各色长衫的商人则殷勤地招呼他们停下来看看货品。“他们好像被逼急了,非把货卖出去不可似的。”杜倪克说道。

    “特奈隼商人最讨厌看到顾客空手而去。”滑溜对杜倪克解释道:“他们是很贪心的。”

    前头的小广场,突然引起一阵骚动;六、七个没刮胡子、一身懒洋洋的士兵,凑上去跟一个穿绿长衫、举止高傲的男子搭讪。“我告诉你,让到一边去”那高傲的男子尖锐地斥道。

    “我们不过想跟你讲几句话而已,林波尔。”偶尔其中一个以邪恶的眼神睨视着那绿衣人的士兵说道。这个军人身材瘦长,一边脸上有一道疤痕。

    “愚蠢至极。”一个路人冷漠地笑道:“林波尔自以为是重要人物,重要到他竟以为有些事情可以不用提防。”

    “他被逮捕了吗,朋友?”杜倪克客气地问道。

    “被捕只是暂时的。”那人揶揄地说道。

    “那么,他们要拿他怎么办?”杜倪克问道。

    “照老样子办。”

    “那,老样子到底是怎么个办法?”

    “看就晓得了。那个大傻蛋应该要知道,没带保镖就不能出门的。”

    那几个士兵把穿绿长衫的人团团围起,其中两人粗鲁地架住了那人的手臂。

    “放开我。”林波尔反抗道:“你们怎么可以这样?”

    “你最好乖一点,林波尔。”那个脸上有疤的军人命令道:“这样会比较轻松一点。”然后那些人便把林波尔往窄巷里拖去。

    “救命呀”林波尔高声尖叫,并无助地挣扎。

    一个士兵朝林波尔嘴上打了一拳,然后把他拖进窄巷里。巷子里传出一声短促的喊叫声,及短暂挣扎的声音;后来又传出几声闷哼,和铁器砍在骨头上的声音,然后是长长的呻吟声。一滩鲜血从巷子口冒出来,接着又流进水沟里;过了一分钟左右,那几个士兵又回到广场上,一边笑着,一边擦拭佩剑。

    “我们绝不能放过他们。”嘉瑞安气愤恼怒地说道。

    “不行。”滑溜直截了当地说道:“我们唯一该做的,是把我们自己的事情顾好。我们来这里,可不是为了要卷入当地的政治斗争里。”

    “政治斗争?”嘉瑞安反驳道:“这根本是刻意谋杀。难道我们不该看看那人是不是还活着?”

    “我看是活不成了。”巴瑞克说道:“六个佩了剑的大男人,应该是能把事情办得很彻底的。”

    此时又有十二个跟原来那群士兵一样邋遢的士兵冲进广场里,而且佩剑都已经拔出来、握在手里。

    “太迟了,拉巴斯。”那疤脸的军人无情地对刚到的这一团士兵的领队笑道:“林波尔再也不需要你们了;他刚刚去阴曹地府报到,我看你们是没工作了。”

    那个名叫拉巴斯的人停下脚步,脸色非常阴森。“也许确是如此,凯洛格。”拉巴斯的音调也很无情。“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们说不定也有能耐在艾根的卫队里制造出几个空缺;我敢说艾根一定会高高兴兴地找新人来代替你们的。”拉巴斯再度靠近上去,他手里的短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危险的弧线。

    然后附近传来整齐划一的跑步声,接着二十个手握短矛的军团兵排成两排,开进广场里,插入这两团士兵中间;这两排军团兵各自左右转,面向拉巴斯与凯洛格所带的小部队,而且手里的短矛已经放平,随时准备攻击。这些军团兵的护胸甲都擦得晶亮,而他们的装备也找不出一点瑕疵。

    “好了,拉巴斯、凯洛格,事情就到此为止。”领队的士官长厉声说道:“你们两边的人都立刻退下去,不准留在街上。”

    “这几只猪把林波尔给杀了,长官”拉巴斯不服气。

    “真是糟糕。”士官长虽这么说,但他的口气里并没有多少怜悯。“现在街道净空在我值班的时候,不准骚扰喧闹。”

    “难道你不制止他们吗?”拉巴斯质问道。

    “我是在制止啊”那士官长答道:“所以我才把街道净空。现在你们通通给我下去。”

    拉巴斯愠怒地转身带着他的人离开了广场。

    “你也一样,凯洛格”那士官长命令道。

    “当然了,长官。”凯洛格油腔滑调地嘻笑道:“反正我们本来就要走的。”

    广场上已经聚拢了一群人,他们在士官长把那些懒洋洋的士兵赶出广场时,发出此起彼落的嘘声。

    那士官长带着非常严厉的表情往四周扫了一眼,于是嘘声立刻就停了下来。

    杜倪克突然示意大家静下来。“广场对面那个人。”他低声地对老狼大爷说道:“可不是卜力尔吗?”

    “又是他?”老狼的口气里有掩不住的惊讶。“他怎么老是能赶在我们前头?”

    “这家伙有什么盘算,可得去好好地查一查。”滑溜提议道;他的眼睛亮了起来。

    “不管我们之中谁去跟踪他,都会被他认出来。”巴瑞克警告道。

    “这交给我就行了。”滑溜说着便从马鞍上滑下来。

    “他看到我们了吗?”嘉瑞安问道。

    “应该没有。”杜倪克说道:“他正在跟别人讲话,没往我们这边望。”

    就在黑鹰还在惊骇的时候,那光头修士又开口说话了,说完再度一声暴喝挥舞着法杖朝着夏洛重重砸去,这次是全部法力都用上了,再无半点保守。就在光头刚刚举起法杖的那一刹那,埋藏在意识中的‘先知’再次迸发而出,对方法杖还未挥下夏洛已经向着另外一侧启动了身体,身形微动的瞬间大声高喝着‘大家快闪开,不要拥挤在一起’。

    轰隆,金光再度倾洒而下,可是夏洛干巴的身影比猴子还敏捷迅疾的速度已经朝着对方攻击反侧的方位逃窜而去,砸来的金光竟生生落空了,厚实的甲板碎木飞洒,赫然露出一个深深的大洞。

    光圈站的生命系在一根科万龙线上,这是克雷的口头禅,这根线绕在为抵御太空寒冷的氢原子炉的主磁铁上,它要是断裂,就没有光和热,没有食物和空气了。但克雷似乎很少为此担忧。

    “坡?迪奥斯,我们挺得过去。”他常常边吸着刺鼻的“星雾”,边对着奎恩咧嘴大笑。“希望有人去系根更结实的天网线。”

    “等我长大了,”奎恩一脸严肃地说,“我就去。”

    奎恩只有五岁。

    “有人会的。”克雷那双蓝色眼睛盯着远方。“很有可能是科万实验室的某个人。回到太阳那边。”

    “我要去太阳那边,”奎恩道,“我要找到那根线,然后把它捎回来。”

    “就算你去吧,”克雷吸着刺鼻的星雾说,“但你也得先长大呀。”

    当初飞船要是再快一点,奎恩就可能在光圈站降生了,可是当他们离开科多伯西刚六个月还在太空中飞行时,他就迫不及待地早产了,几周以后他们才发现简诺特。他常常想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但母亲就是不告诉他。

    肯定不是地球人,这点他有把握,因为太阳帝国里地球人都是奴仆。是一位有太阳血统的潇洒恋人?还是一位太空贵族,拥有公司的股份和令人炫目的财富?甚至是科万家族的某个人?人们说,科万家族的人都有“罗曼诺夫”似的鼻子,从一位叫拉什普金的和尚那儿遗传而来。他询问这事儿时,克雷递给他一枚太阳王国的金币,上面印着第一位太阳巨头的肖像。他冲着肖像金灿灿的头部皱皱眉头,然后飞快跑到镜子跟前看自己的鼻子。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然而他还是一个劲儿地想。

    母亲从未解释为什么要远离家乡,这一点常让他闹不明白,因为在光圈站她过得既不开心也不愉快。他以前老想,她一定很眷恋地球,天空网站和太阳那边的所有星球,而且常在伤心地回忆她过去曾经有过的辉煌。

    有一次她把自己的一张旧相片给他看,从地球那边带来的。她说是在太阳帝国瓦吉科尔附近拍的。他左瞧右看简直不敢相认。现在的她又瘦弱又苍白,眼角布满了皱纹,头发在颈背上挽成一团,毫无光泽,而照片里的她却是那样美丽可爱,楚楚动人。

    相片里她正淌过一条暖水浅滩,白色的河水环绕在她的脚边,她的头发金灿灿的,散落着在风中飞扬。她的美丽似乎照亮了周围的一切。天空出奇地蓝,高大的椰子树随风飞舞,神奇的宝塔一般的白云爬到了灿烂的太阳下面。

    这样的景观让他崇拜不已。轻风白云流水一望无垠的大海像天空那般蔚蓝,还有飞翔着被她称为海鸥的东西——他想像不出天网底下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他禁不住激动得发抖。

    他急切地渴望回到太阳那边,看看母亲曾经见过的奇观,骑上天空网线去探索古老的地球,也许他还能够找到父亲查明自己的身世呢。他一直暗暗相信,他将来注定会成为太阳家族的一员,能够拥有太阳帝国的所有辉煌与权力。

    有一回他对母亲讲,他想回家。

    “不行”她吸了口气,瘦削的脸庞抽搐了一下。“绝对不行”

    她没再说什么。于是他把这个梦想压在心底,不再对母亲讲,连有关太阳那边的事情他也不再追问。他不想伤害她,他看得出,母亲在努力忘却某件十分痛苦的事情。

    他出生三周之后,他们才赶到光圈站,他就在那儿成长长大,常年关在狭小的塑料房和地下通道之中,从来没有出去过,因为外边没有供人呼吸的空气,而且也没有供孩子出去的太空船。

    每当听人们谈起神奇的地球和太阳那边的世界,他就越来越担心自己永远也去不了那些地方了。然而他并非总是这样郁郁寡欢。

    光圈站上还有几个小孩,但母亲说这些小孩都被宠坏了。

    上学的时候,不同年龄的十几个孩子就挤在同一间用冰隔离的洞穴一般的房子里。教师就是站上的工作人员,他们教孩子们怎样在光圈里生活,怎样避免走入没有空气的真空和寒冷的站墙外,以及怎样打开那些必须打开的机器。

    无论上学还是回家,他最好的教师都是克雷?迈克林。克雷是站上的老手了,他是追随费尔兰多?科万船长来这儿远征的。奎恩四岁那年,母亲和克雷结了婚。克雷就是你的新爸爸了,她说。

    “他不是,”奎恩分辩说,“他永远都不是。我真正的爸爸——”

    看见妈妈伤心的脸,他没往下说。克雷笑着轻轻打了他一拳,说他们会成为好朋友。他们的确成了朋友,但叫他爸爸,奎恩就是做不到。

    他们住在冰块下面,四周堵着塑料泡沫,一来抵御寒冷,二来不让珍贵的空气溢出。地板上铺着地毯,他们可以穿着靴子在上面走动。由于只有几两的重量,他可以随时顺着地下通道自由自在地飞行。

    光圈站的多数地方,比如实验室、商店或机房,孩子们都不得入内。大人们太忙,而且工作坑和精炼场这些地方都非常危险。飞船和能源地道是禁地。不过他小的时候克雷就经常带他到水栽花园看他在繁茂的葡萄树中浇水,收获。有些树开花,他喜欢花朵的色彩和味道,也渐渐喜欢和克雷呆在一块了。

    有一次克雷带他走进冰坑上面的洞穴深处,去观察那些吊车,钢钻和管道钻向简诺特核心。空气苦涩,他呼出的气变成了雾。刺鼻的氨气把他眼睛烧得生疼,但他仍然兴味盎然地看着从白色管道上来的泥浆被加工成人和花园需要的水、空气以及食物,还有塑料,因为重金属非常稀少,非常珍贵。

    克雷身材高大,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头戴一顶破红帽,当摘下帽子,他的头呈黄褐色,光光的,亮得像个洋葱。他的眼睛很怪,没有眉毛,也没有睫毛,但很好看,蓝蓝的,闪着和善的亮光。

    他没有官衔,也没有太阳标记,但他似乎并不在乎。他总是很快乐,尽管有时睡觉醒来也会一言不发,动作缓慢,或眼帘低垂,闷闷不乐。每当这时,奎恩就想,他准在回忆逝去的青春和遥远的地球,或者,在渴望他称为“星雾”的那种东西。

    “你不能吸,有害处。”

    他解释说,那是一种毒药,谁吃了都没好处。有些植物产生毒药来对付吃它们的臭虫,却让有些人吃了上瘾。星雾就产自这种植物,他偷偷把种子带上来了。

    “在老家没有东西吃的时候,”他说,“我们就吃这种东西。”

    他吸第一口,眼睛就放出亮光,人也高兴起来。再吸他就会大笑不止,然后欣欣然干起活儿来。他总是忙着那些机器。他常自诩为“克雷样样通”。他会修理,甚至制造各种各样的东西,他能解释让光圈站存活下来的所有按钮,甚至能说出太阳那边天空网线的工作原理。

    奎恩长大一点后,克雷带他去了圆顶观察台。观察台像一个透明的塑料泡,有30米宽。他们从地板冒出来,外边又冷又静。他们轻手轻脚,生怕惊忧了那些仪器,里面灯光暗红,他们能看清天空。

    天空黑得怕人。他知道修建光圈站的目的就是为了防范其它星球上的陌生动物。现在他觉得这些动物的眼睛正好奇地盯着他。他全身颤抖,紧紧抓住克雷的手。

    “那是阿米格斯人,那是木卡各人。”克雷镇定自若。“他们从未想过要伤害我们。我想如果见得着他们,我们还可以和他们交朋友哩”

    他鼓起勇气,听着克雷的话,开始感受天空的神奇:星星近在咫尺,熠熠闪光;银河像一座耀眼的银粉大拱桥。他一个劲儿地想看见光圈。比星星还要近的,应该有数不清的像简诺特一样的冰球,但他一个也没看见。

    “它们都太远啦,”克雷说道,“我们只是碰巧遇上了简诺特而已。”

    太阳也只是一颗普通的星星,不同的是它闪着光,照亮了外面真空中的信号灯,望远镜和探测器。光圈站周围的冰块被太阳照着,又暗又脏,像黑夜里的火山口。

    太阳看起来没有升高的时候,因为光圈站位于简诺特靠近星星的那一极。短暂的白昼里,太阳贴着冰块的地平线爬行,正好能让光圈站与飞行指挥部间交换信号,望远镜和信号灯多数时间都瞄着与太阳不同的方向,以搜寻出现在光圈中的任何事物。

    观察台周围的冰块形成了很陡的斜坡。他们可以看见飞船的头部,像一块锋利的刀刃直插浓黑的地平线。学会认字后,奎恩认出飞船上的字是“卡帕拉”,黑黑的,写在太阳盘的金色翅膀上。

    “她是我们的生命,”克雷告诉他。“正是她的发动机给了我们光、热及一切需要的能量。没有了她的发动机,我们都将完蛋”

    有时克雷要上飞船去帮忙整修。有一次奎恩想跟他去,刚顺着地道飞到门口,就听见看守人厉声呵斥,不准他上飞船凑热闹。

    几乎每天他都随克雷一起到体育馆去干活。体育馆主要用来贮存空气和热量,像个大气球由科万龙线固定在塑料上,外边涂成黑色以散发没用的热量——即使在冰天雪地的简诺特,光圈站也必须保持凉爽。

    体育馆内有绳子、秋千和球网,还有个松鼠笼。克雷在松鼠笼周围的一条跑道上骑自行车。抽一口“星雾”,他就会放声歌唱,那快乐的声音在墙里撞得嗡嗡直响,让奎恩也感觉十分喜欢。

    有时候克雷唱西班牙歌曲,曲调怪怪的,听上去还很伤感,唱的是地球人的爱情故事,在什么地方躲,什么地方藏,什么地方拼,什么地方亡。这些歌曲克雷小时候在阿兹特卡地区就会唱了。

    “我可以去太阳那边吗?”有一次,奎恩问他,“就一次?”

    “不可能,孩子,”他大笑着说,“不可能”

    奎恩问为什么不可能。

    “太远了,”克雷答道,“太阳光也要三天才能到那儿哩。”

    “可你就是从那儿到这儿的呀,妈妈也是。飞船能把人带来,也能把人带回去。”

    “我们是公司有事才来的,再说也为了挣点钱。孩子,你那样想真有点头脑发热。”

    “我没头脑发热。”奎恩不依不饶。“长大后,我一定要去。”

    “去了你准会后悔。”克雷一本正经地说,“你知道我干吗抽星雾?因为它能帮我忘掉阿兹特卡”

    他在水栽花园的葡萄中种了些特别的植物,然后在植物的根、叶和果实中精心培育这种浓烟的星雾。在家里他从来不抽,因为奎恩的母亲讨厌那种涩味,但他总把一个装了星雾的扁瓶带在身上。

    有一次奎恩深吸了一口星雾,让他难受得要命,但他还是喜欢星雾那股辛辣的味道,所以克雷在花园里抽星雾,谁也不会在意,有时他俩一起时,奎恩就缠着他,要他讲讲太阳那边的事情。

    “我没有太阳血统,”有一次,他们在收一捆掉落的树叶时,克雷告诉他,“这一点你看我的脸就明白了。”

    其他大人的脸上都有“太阳斑”,那是一小颗圆点,长在右边脸颊上,有光照射的时候就像金色霜点那样闪光。而克雷瘦削的脸颊上一无所有。

    “爸爸在世时常说他是爱尔兰人,但我是在西班牙的一个小镇出生的。我们千辛万苦,总算活了下来。妈妈年轻时相当漂亮,在太阳帝国有一份工作,怀上我后就给辞退了。我长大后,成天梦想着上太空——我猜,就像你现在梦想着去太阳那边一样。”

    他冲着奎恩摇摇头,蓝色眼睛变得严肃起来。“人们都说我脑子发热。我飞不上太空,就像你现在回不到科多山一样。你听我描述阿兹特卡的模样后,你就会开开心心地呆在这儿了。”

    奎恩摇着头。

    “好吧听我说,孩子我们那地方很糟糕。糟糕透了一个破烂小镇,旁边就是天上掉下的垃圾堆,小镇上空是引力线路,大筐大筐的矿石从线上呼啸而下,每分钟一筐,昼夜不停。那是为地球上的工厂送来的陨石金属,为地球上的人送来的能量。可我们就遭罪了,因为石筐常常因为过热而裂开,把石块撒在我们头上,不过——”

    他打开瓶子,小心翼翼地在手掌上挤出一滴星雾,微笑着闻闻香味。

    “不过我才不在乎哩。”他压低声音,几乎在喃喃自语。“即使当有人受了伤,爸爸诅咒太阳巨头时,我也仍然喜爱盯着石筐呼呼冲下,因为它们是从太空下来的。

    “爸爸妈妈永远都不会理解。他们憎恨太阳族人,说他们呆在高墙篱笆内养尊处优,又不可一世,而我们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间破小屋,还是用捡来的破烂砌成,逢雨天就漏水,冬天我们付不起暖气钱,只好呆在屋里冻得发抖。饭桌上吃的都是太阳帝国那些豪门里扔掉的冷饭冷菜。在太阳帝国,地球族人只有作厨子,服侍别人的份儿。

    “我开始学习读书。”他若有所思地笑笑。“在一个装垃圾的破箱里我找到了一本书,我就从这本书开始。书缺了很多页,剩下的我也从没真正理解过,我只记得书中主人公有一个六字座右铭:沉默、放逐、灵活,直到今天我仍然觉得这个座右铭有道理。要说‘放逐’,我们现在就是放逐到这儿的。‘沉默’意味着小心,孩子,记住,我们从不惹事生非。而‘灵活’,则是我们的生存之本。用心记住这六个字吧。”

    他停下来吸口星雾,眼睛紧紧盯着奎恩。

    “这六个字能帮我们在光圈上活下来。”

    我不需要这几个字,奎恩暗想,回到太阳那边也不需要。

    “那时的太阳巨头是勃里斯雷又从手中吸了一口星雾。

    在我们那座小镇,人们叫他暴君,不过我倒不憎恨他,因为妈妈送我进去读书的学校就是他为穷人孩子捐资修建的。爸爸说那所学校专为太阳帝国培养奴隶,但我们中午有热饭吃,我还学到了很多知识。后来桑底西莫组织毁了那个地方,学校就关门不办了。

    “那个时候要说憎恨,我恨的倒是圣族人那帮人,就像他们憎恨太阳巨头,太阳帝国和宇宙的一切那样强烈。不过,我从不流露这种想法,因为爸妈和他们是同志。”

    说到这儿,他的眼神似乎愈加严峻了。

    “他们有个同志叫沙拉丁,我后来知道,这是一所监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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