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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国公,嫁姜女,诸侯为贺。

    开笄礼,布筵席,满堂惊愕。

    几家欢喜几家愁,几家空相错。

    张弓怒矢朝天射,傲笑云中歌。

    男子二十有冠礼,女子十五而笄,笄而后可许嫁,有礼而示成人也。

    齐侯爱子,天下皆知,因此诸姜笄礼素来与公子冠礼一般隆重。届时,异姓诸侯公族中适婚男子大都齐聚一堂,同宗的女儿们也各有一席之地,珍馐流宴,鼓乐喧天,场面不可谓不盛。

    又且孟姜与郑太子婚期在望,齐郑两国趁机巩固盟约,自然不会怠慢。宗族贵少更是磨拳擦掌,跃跃欲试,能在诸姜中得遇佳人自然美哉,诚然不遇,也盼望挖着新鲜秘逸,或聊做谈资,或传为佳话。

    “吉月令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

    正宾从执事手中接过笄,加在盘错相结的发髻之上。姽婳受礼后又回到东房帷帐里,侍婢服侍着褪去儿时衣裙,三重衣依次自椸枷取下,一层层披在姽婳身上,黑色缎袍刺金飞鸟,翠、缃两层中单自领缘袖口抻出一截,细纹密密织,与外袍一起栉比而成,下着朱纨裙,煞是端庄鲜丽。

    再出东房时,姽婳一改少时轻盈素裹,而是华袍长裙,笄钗满髻,雍容美丽不胜言语。正宾取酒,又念了一篇祝辞,辞毕,姽婳正坐醮席,郑重拜过,接盏过来,以袖遮面,将酒饮了个磬净。堂下景象越过臂袖落入姽婳眼中,观礼者或欣喜,或好奇,或艳羡,或冷漠,千姿百态,仿若风俗画卷,定格在这一刻。

    姽婳坐于君夫人之侧,接受往来祝辞,一一谢过。折腾了大半日,笄礼总算告捷。众宾各有安排,另赴宴席。

    “君上设下酒宴款待诸侯使节,公主稍适休息便过来罢。”君夫人临走时吩咐下,多是客气。

    “唯。”姽婳拜别,净是疏离。

    待脚步声远,姽婳抬起头来,看着满院人去楼空后的萧瑟,红妆淡扫的面颊泛出一丝冷笑。转而,面色一遽,倏得起身,昂首阔步而去。

    欢声笑语之外,一处幽僻小室里,扶桑子躺在席上,衣襟零散,面色沉定。

    室中另有宦官两人,一边摆弄着刀具、帨巾、药,一边问道:

    “听太医所言,阁下心智敦厚,天资聪颖,稍加提点,将来必成良医,前途无量。何以甘受这阉割之苦,堕落残人境地?”

    “我主今日加元服,已非幼年。君上教我避嫌,父亲诲我拘礼,扶桑不忍距她遥远,又不敢置她于蜚语之辱,惟有此策,方能两全。”扶桑子静静说道。

    “君上惜才,父亲爱子,尔却抛去忠孝,自领宫刑,亲人如何不痛心疾首?”

    “只要我主安泰,为臣便是尽忠。十年前,我父荐我于驾前,如今扶桑践行父亲当年信诺,便是尽孝。”

    “你喜欢她?”

    扶桑子望着房梁,姽婳望向朝阳时那恬静的,淡漠的脸庞浮现眼前。不禁莞尔:

    “为臣者,不敢擅谈好恶,惟尽忠守信耳。”

    “若他日,她弃你如敝履。你远无自力之途,近有毁身之伤,何以存世?”

    “她不会。”扶桑子笃信。

    “值得吗?这一刀下去再无补救,你当真不后悔?”

    “请动手吧。”扶桑子说的坦然:“殿下还在等我回去。”

    两名宦官摇头轻叹,再无他话。正待与扶桑子解袴带时,门却突然被拉开,有一人披着斗篷,走了进来。随之卷入门来的轻风,冲散弥室的阴郁,掀动那人长及覆席的裙角。

    “殿、殿下?”看清来人,扶桑子骇然坐起。

    见扶桑子这般反应,宦官才知道眼前是尊贵之人,仓促行礼:“小奴拜见公主。”他们这等贱职,寻常哪见得着幽宫深闭的公族。乍一临驾,自是十分惶恐。

    “我来领人。”姽婳面色冷然,一个字也不愿多说。

    “回公主,尚未动刀……”宦官难以启齿,说的很是犹豫:“再者,阉割并非小事,稍有差池便可危及生命……”

    “够了。”姽婳不耐烦的打断,目光一转,看向扶桑子,眉头紧蹙:“我要一个残破的人做什么!”抛下这句,拂袖而去。

    见状,扶桑子恍然,连忙穿好衣服,追了出去。

    先君厉公无道,致使内乱频生,国政荒废。又经文公、成公两度迁都,致使齐国元气大伤。前庄公休养生息,抚臣安民,动荡朝局才渐趋平稳。而齐侯有国以来,致力与睦邻友好。十年,与郑结盟于石门,开天下先。此后又与鲁、卫等大小诸侯缔结盟誓,攻奸伐佞,渐启传国三百年之新盛局面。

    梧桐台上,一派旗张旆发,钟鸣鼎食的极乐景象。齐侯东道主,诸侯四方来,筵席之上内外亲疏觥筹交错,自有秩序。齐侯与君夫人并肩而坐,最近旁的自然是骨肉子女,下一阶,左席是诸侯各国来的公子使节,右席是齐国贵胄各领宗室女为一席。一眼望去宝剑互扶扶罗佩,锦绶相接接画裙,当今世上,男女避嫌,这般景象是极难得的。

    扶桑子被留在阶外,姽婳已除去斗篷,独自登阶朝尊位而去,行至齐侯榻前,直直跪下。扶桑子凝视她的背影,这是他第一次目睹姽婳在齐侯前屈膝长跪,内心激涌,百感交集。齐侯先是一脸惊怒,后不知听姽婳说了什么,颜色渐转,慢慢的竟露出一丝悲悯,最后无可奈何的点了点头。姽婳旋即叩拜,移到诸姜席中空位,箕踞,享宴。太子诸儿就在齐侯左手边,举起酒觥,遥敬过来,姽婳嫣然一笑,轻举酒卮,兄妹二人各自仰头饮下。

    妩颜凑了过来,悄悄指了左席上一男子,欣喜难奈:

    “姽婳,看那人,如何?”

    “哦,卫国世子急子。”姽婳说的风清云淡。

    “呀?你认识?”妩颜又惊又喜。

    “不。只听某人在梦里絮叨,烦死个人。”姽婳打趣道。

    妩颜粉颊微红,想是怕让卫太子见笑,竟矜持了起来,只暗暗掐了姽婳一把。

    姽婳暗呛口酒,低嗔道:

    “要出内伤的!”

    “再看那人。”妩颜指向卫急侧旁的男子,神秘秘道:“槿的。”

    姽婳漫不经心的瞟了两眼,那人坐得比卫急更近些,甚至这边话音稍大,他都能听的分明,自然是郑国太子其人。诚如槿所言,的确是得齐侯喜欢的人物,年纪似比太子诸儿要长些,二十二三左右,剑眉朗目,峰鼻虎唇,相貌英朗自不必说。更且身姿伟岸,雅度从容,举止之间皆是雍容寡漠的君子气度,即便混迹于一片黑压压正服井然的公子间,亦留人注目,像是个亦文亦武的青年才俊。

    只是那些寻风流题来的看客们怕要失望了,槿与郑忽坐席虽近,却都目不旁视,各自宴饮,毫无暗送秋波的兴致。

    姽婳心中也是纳闷,天下诸侯有五等,公、侯、伯、子、男,地位一般,礼遇不同而已。像盘踞东方的齐、鲁、纪等是侯国,因此称国君为“某侯”,而郑建国最晚,是平王东迁后才有这一方国家,前后不过数十年,传才三代,其爵位为“伯”,因此,称其君为“郑伯”。

    虽然如此,若问其间最忙的是谁,除了郑伯不做他人选。说到郑太子的父亲郑伯,那可是横行时下,大名鼎鼎的尚武之君,每每兴师,战则必胜,甚至连周天子都吃过他的冷箭,谁人不忌惮!后世称其为庄公小霸,可谓春秋大幕的启程之人。

    而这个从不参予宴饮的郑太子,竟然安稳稳坐在那,任人指摘,真是稀奇!

    酒过三巡,宴至盛席。齐侯醉意陶陶的说道:

    “承蒙诸位不弃,今日寡人备下薄酒,一为元服之礼祝兴。二为小女出阁,暖一暖席。”说罢,兀自大笑,极是高兴的招妩颜到身边:“这是我齐国仲姜,数日前与某公子一见倾心,今日奉上信物为约,便是与我齐国结姻之证。座上客不便接受者,大可暂且避席,并不伤及国体。”

    此话一落,举座沸腾,除盛赞齐侯放达,舔犊情深外,并无一人“避席”,个个拭目以待,究竟公主属意何人。齐侯只是笑着鼓励妩颜,他当是明白女儿心事,并不怕她所托非人,自然高枕无忧。

    妩颜目随心动,恨不能飞到卫急子面前。可碍于矜持,还是将玉缨络递于侍婢,遣之而去。侍婢才走出两步,妩颜却又鼓足勇气飞奔过去,夺过玉缨络,来到卫急子席前,敛衽,顿首,双手奉上。急子像是早有预料般,从容避席,小心接过,郑重回礼:

    “蒙君垂爱,不胜欣幸!”

    青俊中多有慕仲姜美色的,难免扼腕悔恨,但凡见识过急子淡泊德誉的,也无不诚伏。一片喝彩祝福声中,四目相接,情意浓似蜜浆,羡煞旁人!

    回到座席,妩颜如游爱河,尚不知醒。齐侯看在眼里,甚是欣慰。转而又望向槿,乐宫察颜观色,立即奏起郑风一曲《有女同车》: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余音袅袅,在座之人无不痴醉。此诗乃是齐郑许下婚约后,郑人对未来太子妃、君夫人的溢美之词。此刻,按诗比人,相映成辉。

    “当初小女孟姜亦以自制灯笼为信,托于郑太子,时过一年矣。一对少年也都到适婚之年,择日行礼便成夫妻。当此盛会,寡人再为太子添一佳偶,如何?”说着,宠溺的目光便落到姽婳身上,仿佛此时才是齐侯为人父以来,最志得意满的时刻。

    言下之意,有耳之人无不明了。刹那间,喧哗之声一浪高过一浪,却无人在意激流中人,出奇的冷淡。

    姽婳如是,槿如是,郑太子亦如是。

    盛兴至此,宾客早已忘乎所以,纷纷端酒来郑太子席前相敬。人围之中,郑太子手执灯笼,一脸肃然的离席,面向齐侯拜道:

    “齐侯错爱,愧不敢当。万万不敢委屈公主,先前婚约,也请一并取消。信物奉还,郑忽请罪。”

    此话一出,犹如一桶冰水劈头浇下,四座静寂,鸦雀无声。

    齐侯喜极生悲,自是愤怒,瞪着郑太子良久,沉着声音问:“为何?”

    “齐大非偶。”缓缓吐出四个字,坚决而冷酷。

    姽婳如坠雾中,正不知该喜还是忧,却见旁边一席空空如也,槿早已拂袖而去,没了踪影。

    流言蜚语从这一刻起,如瘟疫蔓延。

    难道是因为我这个陪嫁的?

    想到这,真是奇耻大辱。姽婳倏得起身,劈手拿过宿卫的弓与箭,想也不想,张弓就朝郑太子射去!

    宾客众口一呼,“哦——”字未了,冷矢已落在郑太子跪坐的地方,而他踉跄起身,险险躲过一箭。未及得松气,又是“嗖”得一声,第二箭破空而来,这次郑太子迭不得躲,本能的抬手去挡。哐啷一声,灯笼被射穿,摔在地上,郑太子愣在当场。

    众人也是摒息窒气,久久不能言语。齐国公主箭射郑国太子!由爱生恨?因怒兴师?真是心惊肉跳,匪夷所思!

    惊魂初定,齐侯刚想训斥,却见姽婳提着弓就朝郑太子大步而去,似乎还没完,但他却没有阻止。姽婳的行为着实强悍,但他更想知道女儿会如何收场。为父的居然袖手旁观,齐侯暗自反省,却目不错珠的观望战况。

    众目睽睽之下,姽婳用弓梢戳着郑太子前胸,唇间含笑,却是满眼冰霜:

    “‘齐大’?那倒是。‘非偶’,未必是。敢问阁下尊姓贵名。”

    郑太子,不愧是被齐侯看上的,先是冷矢奇袭,再有咄咄相逼,方才还狼狈躲闪,此时已然硕身长立,十分镇定,挥退作拔剑势意欲护驾上前的武士,直面来人。

    笑话,堂堂郑国太子在一小毛丫头前如临大敌,那才是笑话!他一双鹰目紧紧逼视姽婳,沉声道:

    “姓姬,名忽,字曼伯。亦请阁下赐吾姓名。”

    姽婳径自拾起插在灯笼上的羽箭,随手往肩上一搭,状若农夫扛锄头,笑意吟吟地回道:

    “姓齐,名大。”

    说罢,悠然离去,撇下一干目瞪口呆的宾客。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