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剑一曲,女儿笑过。
酬尽兴与乱,却将谁和。
齐,诸侯之大者;郑,姬姓之强者。梧宫一幕,若是别个甲乙丙丁,必定不可收拾。可偏偏是齐公主与郑太子,恩怨情仇都难免沾上了风月情调,随着曲终人散,“齐大非偶”亦广播天下,在笑话与佳话间,徘徊游转。此是后话。
日落黄昏后,月渐浮云头。
扶桑子抱着鹿衾端着油灯,膏脂滋啦啦的冒着火星,萤光随着趴在地上的人,左摇右晃。
“殿下,地面寒气重。”扶桑子忍不住劝道:“折腾了一整天,还是早些回去休息。”
姽婳头也不抬,翻章阅典,端详地图,指点江山,也不知到底在看什么。咕呶着:
“今日之事未完,必有人再来‘折腾’。”
话音刚落,就听吱呀一声,凉风带着孟春气息送了个人入门而来。齐侯双手负后踱步过来,冷哼一声:
“哦,小妮子倒还有些自知之明。”
“所以姽婳特地到松年殿来恭候大驾。”姽婳依然故我,笑容灿然:“槿可安抚下了?”
这孩子倒有一双慧目,心明如鉴哩。齐侯眉峰一挑,再也不去端那架子,叹道:
“槿……倒不以为意,只是曼伯意志坚决,此事算是罢了,不知何时才能找着称心如意的。倒把妩颜与你也耽搁了,长幼有序,总不好妹妹嫁在姐姐前头……你倒是在这琢磨些什么?地图?”齐侯走近一看,甚是怪异。
听这口气,却是为曼伯惋惜的紧,曼伯,真是亲昵的称呼,想君父是拿他当自家儿子了。姽婳低头浅笑,悠悠然问:
“君父。齐国,有多大?”
齐侯一怔,思及郑太子那句“齐大非偶”,想是伤了女儿的心。此刻再提,又怕触她的伤疤,于是挺直了脊背,气吞山河的道:
“齐之大:海潮共我与东,西抱大河之终,沃野千里藏珠光宝器,高山广林养旷世鲜奇。器业传之三百,誓与周室共荣!”
“啪啪啪”,姽婳很是配合的鼓掌以和,摇头晃脑的说:“壮哉,齐侯!”
齐侯跳到女儿面前,使劲敲着她的额头,嗔道:
“这妮子,竟敢奚落为父。你倒有何高见?若说不出个所以然,看为父如何罚你!”
“齐国是大。”姽婳额头低垂,目光落在地图上,看不出喜怒:“大到一场筵席,太子三五个,世子三五对,宗子三五什,至少齐比他们的邦邑大。可我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说着,在晋、楚、周三处点了点:“论疆土,楚倍于晋,晋又广于齐,此三国居天下四之有三,这是诸侯。却看周,蜗居晋、郑、卫间难以伸展,这哪是天子之国?再说我齐,又有国中之国不下十处。更有甚者,鲁与我相伐多时,宿怨颇深,疆界倏忽不定,所谓两强不相立,难说有一天,姜齐也如姬周般蜷缩一隅,窘迫度日。”
一字一句落入耳中,敲在心底,齐侯凝视姽婳,心中震骇不可言语,万万没想到一句“齐大”竟引出这番胸襟天地。
此子不俗!
齐侯心中惊喜,面上却不露痕迹,只当是解她心结。与女儿对话天下,极是新鲜,于是接过话茬,言辞滔滔:
“楚国虽大,然其邦塞僻远,山林深,良地鲜。地广袤,民亦散,又多与蛮荒为邻,并不染指中原之事,其边界不与我通,便也罢了。如今诸侯之中,惟晋最是强劲,其与周室同宗,渊源深厚,北接胡壤,南探中原,若得明君必成大器。我族疲乱时,晋国也不消停,晋昭公后,其叔曲沃公与翼(晋国都邑)同宗相伐,争嫡夺统,一乱就是四十年,至今未平。”
“依君父之见,曲沃与翼,高下如何?”
“只要能得周天子认可,当是曲沃。那可是姬姓最为强悍的一宗,与正统分庭抗礼数十年,愈战愈强,不可小窥。我看能与之匹敌者,惟郑也。”
“可周天子支持翼宗,多次干预,才不使曲沃得逞。”
“那是旧话。于周天子而言,曲沃与翼并无不同,碍于正名才鼎力援翼。但盘桓数十年,再是好脾气也倦烦了。倘若曲沃称臣朝拜,只需献宝与天子,便可得晋宗之地。”
姽婳煞有介事的点着头,若有所思道:
“晋之乱,乱在宗族。反观我齐,亦有不少同姓封邑,比如紧挨临淄的纪国,商朝旧国,若生得个曲沃公那般彪悍的带头,亦是大害。君父当吸取教训才是。”
齐侯不以为然:
“那是晋公治国无方,才有此乱,倘若正统有道,小小封邑,并不足为患。”
“君父当真这么以为?”姽婳睨着齐侯,洞洞然道:“先有周室衰微,再有晋宗伐乱,本朝三百余年,又有多少诸侯生生灭灭。君父看这一遛‘比邻’,当真睡的踏实?”
夜风这么一吹,凉气攀爬上背。齐侯耸耸肩膀,呵呵笑道:“和为贵,和为贵。”说着,拿来皮衾披在姽婳肩上。
姽婳还要再说什么,却被齐侯打断:“潜龙在渊,韬光养晦。我儿可明白?”
姽婳抬头,正对上父亲的慈眉善目,他正低头看着自己,浓浓笑意里藏着锋芒。
扶桑子依旧颔首肃立,不敢有丝毫懒怠。挑灯聊夜话,阴阳辨分明。看这对父女你来我往,慷慨陈词,丝毫不比日间的豪宴逊色。齐侯也许不是雄主,但一定是明君。可那八个字,姽婳明不明白似乎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明不明白。
“所以,婳儿不可如今次这般嚣张。”齐侯又把话锋牵回原处。
姽婳撇了撇唇:“君父分明看得起劲,不是么?”
“解铃还需系铃人。我若横加干涉,事情就不再是你小辈们的义气用事。闹大了,不好收拾。”齐侯话语温吞,却是十分在理:“郑国是后起之秀,更有个‘彪悍的带头’,不可与之交恶。你方才说周室衰微,却不知即便衰微,天子依然是天子,即便晋国也不曾大张旗鼓的反他。偏那郑伯,将天子军队打得支离破碎,威严扫地。”
“所以郑国,是君父首盟之选,对其太子也志在必得?”姽婳闷闷不乐。
齐侯却摇头:“不全是。实为此子甚得吾心,唉,常恨生子当如此!所以,更不许你将他得罪喽。”越说越觉其然:“你明日去递个帖子,与他赔个不是!”
“啊?明明是他退婚在先,当众将我姐妹羞辱,君父这偏袒的好没道理!究竟谁才是你生的!”姽婳连声叫苦,绝不屈服:“再者,他自认齐大,分明是给我一个嚣张的理由。我若不嚣他一张,倒冤枉他拍我齐国之马了。”
齐侯端不住的笑了起来,叹道:
“曼伯确属俊爽名流,文治武功皆是材器。今日那阵仗,若换做别个,指不定又是兴师伐罪的话柄,而他却聊做玩笑,真真大度。可惜我女儿,没这福气。”
姽婳一阵唏嘘:
“大度?想他与槿的婚事,约成一年,事到如今才拒婚,分明是羞辱我‘大齐’!”
齐侯忽而面色窘然,吞吐起来:
“这个……错不在他。”
呃?姽婳不明所以的看着齐侯,目光灼然,看得人如麦芒在背。齐侯嗫嚅了半晌,心思一转,揶揄起女儿来:
“看你这般在意,莫不是伤心了?”
姽婳一怔,没想到父亲竟然耍滑,扯了下嘴角:
“嘁!里子未伤,颜面无存。”说着,便站起身来,揖别齐侯:“夜深了,孩儿告退。君父早些休息。”
齐侯将鹿衾与姽婳穿好,拍拍她的肩:
“去吧,身体要紧,别做他想。”
“唯。”
踩碎一地春月,两条修长的淡影走在回寝宫的路上,万籁俱寂,甚至可以听到草木逢春夜里拔个的滋滋声响。
“明日收拾行囊,吩咐众侍,两日后启程回即墨。”
姽婳突然打破宁寂,面如冷月,音如清风。
扶桑子也不多问,只回了一个“唯”字。
姽婳凭栏驻足,居高俯瞰夜幕下的梧宫:
“这里真是闷得让人窒息。”
时隔一日,辰正过后,日至隅中。
也亏当初自即墨来时,便是轻装简从。这下突然要回去,也并不慌乱。除旧有的武卫外,也只是多了四名侍婢,至于齐侯赏赐之物,只消一驾马车,便安排了妥当。
扶桑子双手捧着食案,小步趋到后庭,眼前豁然开朗,草香扑鼻。
轻烟绿柳下,翠茵流铺里。只见姽婳上着素色窄袖腰襦,下穿金刺飞鸟锦绣大口袴,正舞着一柄镶碧玉琉珠的铜剑,时而气沉神定,时而翩若惊鸿,却都是一样的英姿爽美,衣裾随之飘散,所到之处留下串串金色光晕,如似神鸾振翅翚飞,而那舞剑的纤人儿,更不似在凡间。
扶桑子拿好锦袍,在一旁等候。殿下生来体弱,又有固疾缠身,习武的初衷本是强健体魄。兴许是天资优越,也兴许是闲的慌,越到后来,就越是痴迷上了武道。师氏就曾说:看这功夫,别说是健身,就是斗武,不出几年,咱公主也是一等一的好手!
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最好。这就是姽婳殿下。
但过度劳累,反会弄巧成拙,对殿下来说,健康的身体比一等一的武功,更重要。
所以每日晨操,扶桑子总要杵在一旁细细观看,提醒姽婳见好就收。经年累月,也就养成了习惯。
当朝食温热刚好入口时,姽婳果然收势调息。扶桑子也一如往常的递上汗巾,为她披上外袍,一根一根的系好丝带。
“殿下稍适调息,再用些饭食。”
姽婳虚应了声,眼神一转,却愣了。晨练出得一身汗,正是心情大好时,于是绕着扶桑子缓缓踱着,将他从头到脚瞧了几圈。
“怎么了?”扶桑子轻问。
“这衣裳,好眼熟啊。”姽婳笑吟吟的说。
原来扶桑子亦褪去了来时那少年装,衣着更加规整肃洁,俊秀的眉目愈发显得谦稳持重。缁冠黑衣,大带缠身将韠绶束得条条分明,将将好垂于素裳齐,尤其是前襟的矩领,显然是宫中医官的打扮。
扶桑子微微一笑:
“是医官服。”
姽婳做了个了然的表情,又道:
“加冠了。”
“嗯。”
“还没到年龄不是。”
“事且从急。父亲先与我元服,而后放我自己抉择未来。”
“所以你就选择去宫刑。”
这话听着既不是感叹,也不是责怪,倒像有几分调侃的意思。扶桑子无言以对,有些手足无措。姽婳倒是十分自在,往软席上一靠,用起朝食来。
“都这时辰了才用膳,也是个赖床的。”
寻声望去,却是太子诸儿、槿和妩颜相携而来,三人面上净是笑意。侍婢备下暖席与三人,槿与诸儿擦肩而坐,妩颜却在院中走来走去,好不欢快。姽婳瞄着三人清一色的玄端装束,有些不明所以。
见侍婢收拾着箱箧,槿微微诧异:
“妹妹当真要走?这才回来几天,可与君父说了?”
“君父忙着处理积压的政事,这般繁琐小事怎好去打扰他。替我与君夫人说便罢了。”姽婳喝一口粥,含糊道。
“君父是忙,忙着准备今年春蒐,就在下个月,宗室子女与诸侯公子也在其列,定是十分尽兴。妹妹此时回即墨,可惜要错过了。”
齐多美姝,男儿也多风流标致,其中最享誉诸侯的,便是眼前说话的人,姽婳同胞兄长,前君夫人平姬所出,齐太子诸儿。吐气出兰,眉眼如画本是难得,嘻笑随和,温而不腻更是稀罕。身材硕长,肌肤白皙,行走坐卧颇有仪态,这就真真是自然天成的。
水土养人,各方不同,若说各诸侯国中,有比君主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只有他们的太子、世子。或谨小慎微,步步为营,或结党朋比,丰实羽翼。偏这诸儿是个鲜例,自有一派洒脱飘逸,淡泊宁远的作风。眼前与槿并肩而坐,真是夺人眼目的一双俊俏人儿,天底下惟此一对……兄妹。
“可不是。”槿接过话来:“待到惊蜇后,草木渐浓,风和日丽,正是出游的时节,男儿要打猎,女儿要踏青,好不热闹。妹妹还是晚些走,急什么。”
这些姽婳自然是知道,只是……
“所以三位一身玄端,准备恶补弓射?”姽婳一副好笑的样子打量三人。
“虽然不会同男子一般弯弓骑马,但总要有个样子!”妩颜一副年少不知愁的模样跳了过来:“尤其见识过你那两箭后……难道姽婳对那郑太子无半点情愫?外面传的可汹呢!”
姽婳冷嗤一声。说到这,太子一拍脸门:
“妩颜若不说,我倒忘了。”说着,从随侍手里拿过一竹奁递到姽婳面前,笑得好不高兴:“这是曼伯让我转交给你的。快看看是什么!”
妩颜最是兴奋,直嚷嚷:“定情信物!定情信物!”
食毕,姽婳拭着嘴角,睨着太子,哂谑道:
“‘曼伯’?你跟郑太子很熟么?”
知她心存芥蒂,诸儿和颜悦色的说道:
“妹妹休要将拒婚之事怨怪曼伯,他为人甚好,还望妹妹释然。”
都是这般含糊其辞,姽婳听得烦了。
扶桑子恭敬的接过竹奁,打开,愣住。
看清奁中物什,为郑忽开脱的话,诸儿再也说不出一个字。郑忽是什么意思?诸儿不知道,他更看不透此时姽婳的神色,猜不透她的心思。
姽婳倚在几上,眼睫微垂,瞟着躺在奁中的那个陶纺轮,之前的讪谑,和再之前的愉悦都烟消云散,只是目无表情的沉默了。
啪地一声,扶桑子连忙盖上竹奁,十年的朝夕相伴让他知道,姽婳此时,必是怒极的。
“纺轮?还是陶制的,这东西也能当成信物?太寒酸!”妩颜摇头,一脸失望。
诸儿与槿两两相望,心中都是云山雾罩,无言以对。
姽婳飒然一笑,拿过纺轮在眼前晃悠:
“‘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太子殿下,你的这位朋友是说我这‘弄瓦’的再金贵,也是土泥儿,不自量呢。”
众人讶然。诸儿嗫嚅着,却不知该说什么。见状,槿连忙堆上笑,安抚姽婳:
“妹妹想偏了,郑太子……必是借物寓意,规劝妹妹多勤女工,离弓箭凶事远些。”
姽婳闻似未闻,唇角含笑,望着纺轮的眼神却愈发阴邃,若那纺轮有灵,怕是要战栗难安的。
纺轮是死物,人是活的。诸儿面色凛然,夺过纺轮,气冲冲的就要走:
“我去找郑忽,倒要问他是怎么个意思!倘真有意贬辱妹妹,定不饶他!”
众人一惊,还是姽婳最眼疾手快,一把拖住诸儿,顺势靠在他身上,顺手又把纺轮拿了回来。笑嘻嘻道:
“小事小事,何足挂齿。”
诸儿倒糊涂了,好生将姽婳看了又看,这笑逐颜开的模样与方才判若两人,难道是自己眼花?又或者孩子心性,情绪来的快,去的亦快?
姽婳却不理会,又回到先前那箕踞斜卧的姿势。直笑道:
“方才说到春蒐,究竟如何个蒐法?”
到底还是个小妮子,想着玩呢。诸儿松了口气,刚想回答,却被妩颜抢先:
“就在是林苑里追着活物跑呗,追着了就射下。姽婳你弓射了得,春蒐就有得玩了,那飞禽走兽岂在话下!”
“什么弓射了得,我可不曾习射过。”姽婳甚是奇怪。
“可你分明——”妩颜话到一半,就被槿给捂住了嘴。
诸儿甚是好奇,问道:
“你不曾习射,那你学武时都做什么?”
姽婳目光一转,数落起来:
“击剑,拳打,脚踢。都是些活络筋骨的,至于弓射,倒是在山里见猎户耍过,他们有一句俗话,知道是什么吗?”
众人洗耳恭听。
姽婳做拉弓状:
“弓箭在手,禽兽我有!”
那绘声绘色的模样,引得众人一阵欢声笑语。槿问道:
“那妹妹是不走了?”
姽婳一摆手:
“若寻着乐子,迟些也无妨。既如此,我还要去君父那讨一处长久的住处。”
“哦,想是妹妹已有看中的了,不知座落在何处?莫要忒远才好。”槿笑问。
姽婳朝诸儿扬了扬下巴:
“比东宫更东的去处。”
槿与诸儿对视一眼,脱口而出:
“汲云台?”
姽婳点着头,就要打发三人:
“哥哥姐姐们且去恶补功课,姽婳安置好了就来。”
好聚好散,待太子公主们行得远了,姽婳脸上的笑容也如朝露般,蒸发的干净。捏着纺轮,信誓旦旦道:
“郑忽,有朝一日,我定让你三跪九叩,来求这东西回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