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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桓王十四年(公元前706年),正值齐国僖侯当政。时下草木新郁,云深日薄,孟春气象,乍暖还寒。齐国临淄城外五里之郊,重甲武卫数百,华盖锦车一辆,沐浴着午时暖阳正翘首等候。

    一骑青尘如离弦箭般自东而来,稳稳在锦车前勒住,报吏下骑,敛衽,行礼,报道:

    “禀君上,公主来了!”

    闻言,齐侯精神一振,还在须上摸了两下,满心期待的望着来路。

    未几,风中飘来一阵清越绵长的龠声,龠声仿如天籁,引得一团黑压压的鸟雀儿似云朵般盘旋着跟在一辆马车上空,自东而来。

    “来了,来了!”

    齐侯笑呵呵的跳了下来,不由分说的大步向前。侍从们只是笑着看着,并不紧张跟随。

    风随龠止,鸟听声散。马车缓缓停住,随之而来的武从数十齐刷刷的叩拜下去。

    “车上的可是齐国公主姽婳?”齐侯故意捏着嗓门对着帷幕紧闭的马车喊道。

    “君父,往哪看呢?”

    齐侯一怔,转头,对上一双黠慧明净的眸子。那少年样儿盘膝坐在御手位上,锦衣披翠缃,纨裙描金丝,却是一身华丽妆扮,正歪着脑袋瞅过来,纤长白皙的指间玩着青色的龠,皎容丰俊,神气飞扬,看得齐侯热泪盈眶。

    “美哉,吾儿!”齐侯一把抱住姽婳,感慨涌荡:“每次婳儿自即墨来,总怕给那旅途劳顿累着。今日看到我儿神色一年好似一年,为父便放心了。”

    “累还是累的,但想着能见君父,赴汤蹈火又何足惧也。”姽婳黠然而笑,却说得语重心长。

    齐侯果然受用,更加忿忿道:

    “可惜为父无扭转乾坤之能,否则定将那即墨温汤安在临淄之侧,也免去我父女两地相思之苦!”

    温汤很无辜,不是它的错。

    “那可不好。虽然地理偏远些,好在鱼虾味美,虽然风物寡陋些,好在民风淳朴,而且即墨背山面海风景是极好的。”姽婳毕竟少年心性,说的没心没肺,直把一团融融气氛浇了个凉底。

    “就知道你这丫头乐不思归,难怪几年来远遁即墨,此回若非为父三令五申教你回来行笄礼,怕又是春柳低垂迟迟不归,秋叶刚飘早早启程!”齐侯忿懑的敲着女儿的脑门,一下一下皆是疼惜,又絮叨起来:“转眼一去十年,想当年太医……婳儿,你怎么了!又病了?”

    姽婳突然面露难色,一头扎进父亲怀里,齐侯一个激灵慌忙扶住她,四下盼顾手足无措。

    “君父……”姽婳声音低垂,嘿嘿一笑:“我、我屁股疼。”说罢,还扭了扭身子。

    齐侯大窘,明白是嫌自己唠叨了,撒开了手,佯怒道:

    “你这孩子!年十五,大人也,这般不修边幅可如何是好……还有你们这班小臣子,怎敢让公主驾车!尤其你扶桑子,难道你不知道公主身子不好……”

    被唤作扶桑子的少年只好颔首肃立,恭听圣训。

    姽婳欢快的跳下车,一边点头应付着耳熟能详的喋喋絮语,一边拥着老父向城门走去,经过仪仗时还与文武臣吏个个见过,弄得众人手忙脚乱的回礼。

    临淄梧宫

    “急什么,姽婳又不会跑掉!”

    “呀——”

    窸窣的脚步嘎然而止,妩颜盯着躬身以候的扶桑子瞠目结舌,被一路拉着跑来的槿冷不丁撞到她身上,定睛一看,亦是诡异:

    “怎么会有男子?”

    “莫非此处不是姽婳泡汤之处?”妩颜向屏内探着头喃喃道。

    扶桑子跽坐于门内侧,看见来人,一位衣赛霜雪,端庄明慧的是槿公主,一位粉紫明艳,玲珑可爱的是妩颜公主。于是揖拜道:

    “请二位公主稍候。”又向屏风内禀道:“殿下,长公主与二公主……”

    不等扶桑子说完,屏内人便打断道:“过来便是。”

    扶桑子这才放行,槿与妩颜对望一眼,真是咄咄怪事!二人蹑着步子绕过屏风,果见汤池内热气蒸腾,馨香四溢。池边椸枷上明衣似云,案几上依次罗列着梳篦罗巾,都没在满室香风里,被罩的影影绰绰,仿佛置身于雾中。

    “哪去了?”只闻水声,不见其人。二人站在池边,躬身将水波看了仔细,知道姽婳潜在水底。那即墨又是温汤,又是大海,姽婳又是个好动的性子,泅浮游水的本事自不必说。妩颜笑道:

    “这临淄的水与即墨的温汤,哪个更好喝呢?”

    话间将落,二人忽觉胸前一沉,迭不得挣扎便栽进池中。急忙扎出水面,摸到池边,呛得是头晕目眩,咳得是娇喘连连。那始作俑者却拍着水花,笑得好不畅快:

    “亲自尝尝,不就知道?”不是姽婳又是谁。

    槿又气又笑:

    “好个淘气的妮子,这乍暖还寒的季节,湿了一身,可如何出去!”

    妩颜索性解了衣带,笑道:

    “即来之,则安之。槿,在这留一宿又何妨?反正姽婳的榻够宽敞,她不愿与人共枕,咱俩偏就挤她!”

    槿与妩颜一拍即合,三人又在池中闹成一团。

    浴毕,三只倩影如雪蝶戏花,轻衾裹体,发丝飞扬,在梧宫的高梁栋宇间穿行,随侍只在后面远远跟着,并不去打扰这久别重逢的喜悦。三位公主非一母所出,能有如此情谊,着实稀罕。

    孟姜,长公主槿,年十有九,是宗室诸姜中最最美丽雍容的,新月出云眉,青黛画凤眼,唇若樱桃欲滴翠,脸似鹅卵浸清泉。身材修硕,姿态婀娜,纵是那急趋碎步也仪态万千,没有男儿不喜欢的。

    再说仲姜,二公主妩颜,与长公主大有不同,别是一番精巧迷人的姿态。青丝如瀑,遮不去琥珀出墨般晶亮的眸子,唇若花瓣,开阖间贝齿隐现,面颊仿若婴孩,身姿翩似美仙,一颦一笑,天真烂漫,极是讨人喜爱。若是不说,谁又能知道她比姽婳还要虚长两岁,只当是个豆蔻儿也不经事的小妮子罢了。

    再看姽婳,齐侯女中排行老四,外人只道是“季姜”。既不似槿那般贤惠端妍,也不比妩颜娇俏纯真。嘻笑怒骂时明媚而慵懒,举手投足间放达有英姿,并且唇角总牵出一丝弧线,让人难以琢磨。最夺人的要属那一双漫不经心的鹤目,顾盼生辉,流彩聪慧。因为即墨地处偏远,鲜受宫廷繁琐拘束,自比寻常宗女多了份散漫随性。

    笑容柔慈的是槿,她正端详着姽婳,看那在泠泠月色下敷了金一般的肌肤,跑跳时灵敏而矫捷的赤足,顿时感慨万千,握住姽婳的手,摩娑着掌中的薄茧,心疼道:

    “看妹妹身体更胜于吾等,想是吃尽了苦头。”

    “也是,据闻姽婳一直习武强身,风雨无阻,不知这些年头,可有长进?”妩颜也围了过来,这才发现眼前人竟比自己高出些许,在姽婳身上捏了又捏。

    “你这小妮子!习武可是苦差使,说的这般轻巧。”槿戳着妩颜的额头:“再说姽婳这也是迫不得己,必然苦闷的很。”

    姽婳却不以为然,自得其乐道:

    “倒也不是,即墨天高云谈,山长水阔,逍遥自在,快意之极。再者说,习武虽苦,却闷不过女工,一招一势自成天地,我可以独自策马,亦可提履涉高,还可以……”拖了个长腔,同时以迅雷之势在妩颜身前拂袖而过,待她回神,轻衾已施施然敞开。

    “呀——”妩颜再次惊叫,忙不迭拢住衾襟,追着姽婳就打:“姽婳你真坏,真坏!坏透了!”

    追逐之间,已至寝室。那床榻果不然其的宽敞,别说添了两口人,就是再来一对,也碾转得开。二位公主带来的侍女有条不紊的整理床榻,又加了两床被枕,来来往往,忙得不亦乐乎。

    三人刚刚躺下,就听有人轻扣门扉,姽婳也不问,直接说:“进来。”

    只见扶桑子端着汤药趋至榻前,敛衽坐下,毕恭毕敬的捧给姽婳:

    “殿下,吃了药再歇息罢。”

    姽婳接碗过来,一饮而尽。扶桑子拿佩巾与她拭去唇角药渍,又捏了块饴糖给她含在嘴中。

    槿与妩颜十分戒备的盯着扶桑子,双手捏着被边把自己裹的严实,尽管他面容恭谨,目光一瞬也不曾偏离过姽婳。尤其妩颜,突然来了兴致,跳出被窝拦住扶桑子:

    “小倌儿慢走。槿,快看,生得十分俊俏呢。可惜灯烛不比日光看得真切。”扶桑子额头低垂,也有意躲闪。

    槿面色一滞,瞟向姽婳。只见她十分从容的拿了烛台递于妩颜:

    “扶桑子,抬起脸来,教仲姜看了明白。”

    闻言,扶桑子缓缓直起腰身,露出脸庞。夜风摇烛影,烛影沐伊魂。眉间滑润如溪流,眼睫轻阖似弦月,唇齿紧抿,下颌微颔,发髻端整,青衣素洁,极是个恭顺肃穆的俊秀少年。

    妩颜嫣然微笑,竟看得出神,如梦呓般呢喃着:

    “还是差些,不比他雍容矜贵,不比他优雅达练……”

    闻言,姽婳挑目与槿对望一眼,打趣道:

    “思春也。”

    槿睨着扶桑子,啧啧道:

    “有这么个俊俏人儿服侍汤药,难怪乎妹妹把苦水也吃出滋味来。”

    姽婳往被窝里一缩,枕着胳膊似笑非笑的瞅着槿:

    “一副皮囊而已,两位姐姐倒看得仔细。依姽婳所见,不烦心伤眼便是好的,是俊是丑,何足在意。”

    妩颜看得够了,打了个冷颤,连忙放下烛台钻回被里,顺便白了姽婳一眼:

    “生在蜜窝里说糖甜!这一副赏心悦目的好皮囊,怎会烦心伤眼。睡了睡了!”说罢,重重倒在枕上,不一会儿便轻鼾有序,沉入梦乡。

    “厉害啊,比我睡得还快。”姽婳感叹着,这才挥退扶桑子与众侍婢,只留下烛台,照着姐妹俩人,共促膝夜谈。

    “那扶桑子可还是完身?”槿沉吟良久,终于开口。

    姽婳心知她有话,道:

    “医官,不是宦官。”

    “既然如此,妹妹不该容他留连闺阁,更不可如今日这般让他侍候巾栉,理应避嫌才是。否则落外人口里,坏了妹妹名节,他日为人妇,多受蜚语指摘。男女之防,不可轻忽也。”槿搂着妹妹的肩,情真意切。

    “何也?为人妇?姐姐想得忒远了。”姽婳失笑。

    “远什么。尔今十五岁,笄礼在即,不日便要择婿而嫁,适人为妇。不然君父何以半年前便敦促你回临淄?”

    “‘择婿而嫁,适人为妇’是什么意思?”姽婳一脸诚恳的问道。

    槿唉呀一声,嗔道:

    “都怪你赖到现在才回来,原本要在公宫里习教三个月,都耽误了。‘择婿而嫁,适人为妇’就是……”说着,羞颜赧然,附在姽婳耳边才好说下去。

    姽婳呀呀直笑:“床帷之间,只有你我,姐姐何必咬我耳朵。”槿羞怒的打她一掌,又是一番如此这般。姽婳哦呀啊噢的应着,突然向外唤道“扶桑——”

    槿慌忙捂住她的嘴,娇嗔:“唤他来做甚,男女之防!你懂是不懂!”再对上那双狡笑吟吟的双眸,又是哭笑不得:“你这小妮子,拿我取乐是不?”

    知姽婳虽然年幼淘气,把男女之事也当成笑话,却不是蠢愚之辈。船到桥头自然直,槿也不去置那闲心事。姐妹二人相拥躺下,正待睡意朦胧时,只听槿幽幽启语:

    “倘若让你我共事一夫,妹妹安能这般从容淡定?”

    还有事。姽婳拖着梦腔,道:“记得君父早已为姐姐许了郑国太子,又与我何干?”

    “君父极是喜爱那太子,而且除我之外,他再无婚娉。”槿的声音极淡,仿佛说得是他人之事般:“所以君父有意让妹妹陪嫁到郑国,陪嫁妹妹或侄女,也是时下之俗。”

    话罢,槿静待着姽婳反应。良久,正踟蹰那人是否早已入梦时,才听见浅浅的嗯了一声。

    槿反倒迷糊了:

    “难道妹妹再无他话?他姓甚名谁,心府志气,样貌如何,你应该问问才对。”

    “君父为姐姐选的夫婿,再差能差到哪去。”

    槿一怔,不置可否的笑了下:

    “也是。可如今他不只是我的夫婿,我希望妹妹能喜欢他,这样也不至于抱憾一生。”

    “再是好,于你我也是其二之一,今后还会有其三其四……终是个残缺不全的。再好,又能好到哪去。”

    槿闻言骇然,知道姽婳极是个玉全的心性,推心置腹道:

    “妹妹若喜欢他,正遂姐姐心愿,绝不与妹妹相争!至于其三其四,我看那太子不似贪淫之人,不然,君父必不容他。”

    姽婳轻轻摇头,讪道:

    “姐姐可曾见过一马服二车的怪事?”

    槿亦是一点就透的慧心,知她是借物喻人之法,笑道:

    “二马服一车,却不奇怪。”

    姽婳笑意更深,带着调皮:

    “你我是坐车的,不是做马的。”

    “好你个妮子,一通歪理,说你不过!”槿在被里捏她一把,正待二人乐成一团时,却闻妩颜在酣梦中痴痴念叨:“急……”

    “是卫国太子。”槿轻声对姽婳说道,随后轻叹一声:“妹妹长途劳顿,快些睡罢。”

    皎月悬空,遍洒清晖。一榻三人,各自怀梦。

    翌日,朝阳旭升,斜斜笼罩檐下斜卧榻几的人儿。鹿衾在晨光里泛出澄澄金色光晕,暖暖覆在姽婳身上,映得她望向鲜日的眼眸,更为迷离。

    “郑国的朝阳,也还是这一轮吗?”

    这是今晨以来,姽婳的惟一言语。说罢,浅啜一口琥珀色的黄酒。意态慵懒,神情扑朔,全无昨日泼俏轻快的样子。

    一旁跽坐的扶桑子只是静静看着她,并不回答。待日光再暧些,才开口道:

    “殿下,昨夜家父差人催我回家一趟。”

    姽婳嗯了一声。他随后又说:

    “汤药我已吩咐了君上赐予的侍女观知道,扶桑未归之日,也不耽误殿下身体。”

    “不必,等你回来再说罢。”

    扶桑子怔怔看着姽婳,她依然注目东方,不曾转过一眼。他抿唇笑了一笑,而后郑重行礼拜别,刚起身走出两步,又停下,唤道:“殿下……”

    姽婳这才侧过脸来,看着他。

    “只要殿下还是殿下,朝阳就还是朝阳。”说罢,躬身退出。

    姽婳回转头来,饮尽一卮黄酒,迎着柔光鲜色,自言自语:

    “你也有事。”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