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之而来的还有赜北边将张克用弃城南撤、章惕麾下骁将董睿领兵进驻同州的军报。
消息传至商王府时,岑轻寒正为夜里的宫宴更衣梳扮。屋子里满满当当地立了一众婢女,手捧衣裙发饰供她挑用。
来人又道,王爷在禁中闻得此报,当下大发雷霆,下令罢宫宴不行,又命人将军前送报之人直押下狱。
岑轻寒听后,将屋子里的婢女全部斥退,自己慢慢地将梳了一半的发髻拆散开来。
这出戏倒叫他演得极好。
早先闻得章惕麾下薛领之部进军围雄州时,他便曾入宫请旨、令止章惕南下之师;如今章惕却公然抗旨、藐他姜乾王威,视二国议和之约如无物,堪称是逆胆昭天。
只不知,他将二人间的关系推到如此势同水火的地步,于他而言又有什么好处可图。
而他明明身在京中,南面边事竟能如他所控般地层层推进,薛、董二部更是锐意进兵、毫无失缺,这于她而言不可谓不奇。
更是令她百思不解。
思虑半晌,她方丢下手中一直捏着的钿花,冲人道:“知道了。”
来人却又道:“宫宴虽罢,王爷却请王妃入宫共用晚膳,顺便一见那匹凌云骕骦马。”
岑轻寒本欲拒言,但一听凌云是在宫中,便点了点头,再次道:“知道了。”
待人告退,她才起身,将身上华服脱尽,挑了件素色袍子穿上,又将长发高高束起,拿一根他平日里用的玉簪穿过发髻。
未曾点妆,就这么出了府。
府门外,蓝音张罗了车驾等着她,瞧见她的装束,不由皱了下眉,但却没说什么,依然是恭敬地送她出行。
岑轻寒在车中悠悠阖眼,浅寐了一路,直到车近宫门、遭人低禀,才睁开眼,拿过外氅披了,撩帘下车。
车外自是有宫人手掌黄盖、躬身相迎。
“王爷正在睿阳殿前等王妃。”宫人说着,便引她往睿阳殿行去。
一段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因未乘辇,倒花了些时间才走到睿阳殿前。这睿阳殿本是姜乾还是皇子、尚未出阁封王时住的寝殿,可却因他身份特殊,一直未曾派作它用,在先帝大行之后又被太后命人修葺了一番,留作他入宫时可以小憩的地方。
岑轻寒抬头之时,一眼就看见了毛色雪亮的凌云,然后才看见在凌云旁边挽缰立马的姜乾。
宫人在后无声而退。
天色半暗,远天红霞蔽空,如火一般燎过浓浓云雾,将这一方宫城罩上了一层稀透金光。
他的脸在这红霞金光下显得更是有棱有角,墨眉如峦,斜入鬓梢。
她缓缓走近,一言不发地抬手摸过凌云的背鬃,双眼一下子变得潮润明亮,停了许久,才抬眼望他,轻道:“多谢。”
倘非他当初要挟高遵穆令岳华送凌云至丹州城,怕是将来凌云早晚都会落入肖塘之手。
这一声谢,却令他变了脸色,眼底亦暗了些。
凌云一见她,自是兴奋难抑,一边甩鬃尥蹄,一边在她脸侧猛喷鼻息,优美的长尾也一扬一落地,似是在邀她上来。
岑轻寒轻轻拍了拍它的脖颈,随后翻身一跃,稳稳地骑在了它的背上。
姜乾瞥她一眼,脚下催坐骑前行,从头到尾没说一字。
她跟在旁边,随他沿着这宽阔的宫道徐徐向东驭马而行,马背起伏之间,她心亦动,不由又伸手去攥了攥凌云的鬃毛。
都是常年与战马相伴之人,凌云与她之间的生死之谊,他又怎会不清楚。只是她没想到,他会真的成全她。
霞云渐退,天色也跟着暗了下来,远处宫殿华灯明曳,照亮二人足下的路。
行了没多远,他忽又侧头望她,看清她外氅里面穿的那件淡色袍子,又打量了几眼她未敷脂粉的脸,终是开了口:“这袍子哪里来的?”
她低眼,挽了几圈缰绳在掌间,轻声道:“天天锦衣华裙穿腻了,拿王爷的旧袍子改的。”
他闻言又望向她发髻上的玉簪,久而才挪开目光,道:“倒也合身。”
二马八蹄,声声清脆,在冷硬的宫砖上敲下两串并行蹄迹。
自大婚之夜至今,他未有一夜不在正寝与她同榻而眠。只是他夜夜都回来得晚,清晨又走得早,她夜里泡过药汤后困乏得紧,往往等不到他回寝就先睡了,待天亮醒来之后他又早已出府上朝。
偶有几次,早晨时被他的动静扰醒,她便也颇知本分,主动起来伺候他洗漱穿戴,然后恭送他出门。
府上有他多年来收束的书籍文册,多是漠平的,也有不少赜北的,甚而还有漠平国中各路的舆图,他不曾特意收锁,她便在平日里看了不少,也暗自疑过他为何对她如此不防。
白日里闲时,她也会在府里的空院中张弓练剑,是多年来的习惯,亦是怕自己会渐渐手生;蓝音每回都在远处望着她,而她也从未刻意回避过蓝音,任蓝音对她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
也知,他一定也对她在府上的生活了如指掌。
那一夜,他叫她从今往后都不必再装,她便就依他之言随着自己的性子来。多日来她是无所忌讳,而他更是无声纵容。
至今夜此时,就算是见她不过一身素袍入宫觐谒太皇太后及皇上,他也未有一丝不豫。
这等宠惯之度,已非“有意”二字可以涵盖。
但她亦清楚自己与他的关系,更不知他心中究竟想的是什么,又岂会真将他视作良人。
快近保宁宫时,他又开口:“背上旧伤可有再痛过?”
左背伤口处忽又热了下,她淡淡垂睫,摇头道:“未曾。”那药汤确是真效,再加上蓝音每日与她服的调理之药,多日来她身子的状况已是大有好转。
远远地,保宁宫阶前的宫人瞧见他二人行来,立马过来牵辔。
他先下马,然后转身张臂,将她从马上抱下来,低眼一瞥她袍子的领口,眉轻一挑,道:“若是当真不喜裙衫,往后便叫尚衣局特为你制些袍装。”
她抑着心跳,口中平静道:“王爷未免对我过宠。倘有一日我要软甲利枪,王爷莫不是也会替我备好?”
凌云在侧,这话如同轻沙飞过,倏然带起前尘旧事一片血腥之气。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