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牢中尘埃翩飞的光影中,老人捕捉到了这银白色的闪逝……那么的细,那么的缥缈,从沟壑纵横的额前,从沧海枯竭的心中,缓然而下。
他毫不慌忙地抬起手,将头发抚到鬓前。
“这是你第一次进宫。李斯,大殿门前切记:理好衣冠。”
他还记得,吕不韦的声音。
他不知道,几十年了,自己为何还会把那个上了《谏逐客书》后就再也没有正眼瞧过的人,记得那么清楚……他记得,那一年,在这个人微笑的眼中,自己紧张地抬起手,把几根散乱的发丝抚到鬓前。
“李斯!”
一个狱卒大唤了一声,仿佛要让他打断一切头绪而专注于生命中的最后一段路似的,褪尽所有“丞相大人”的色彩,直呼了他的名字。
李斯没有动。直到牢门被冷冷推开,几双秦军皮履就着晃荡的配剑碰撞声闯进来时,他依旧微俯首,盘坐在那。
“中日已至,丞相。”
老人抬起头。
“到了?”
“对,是时候跟我们去……”
秦兵队长怔怔立着,以刻意冷淡修饰的表情突然凝固在面前人物的莫名举动中。
那个跪在地上却衣衫不乱的囚徒,那个满头苍白却丝缕未散的老人,扬起脸,向牢中幽郁暗淡的每一处,环顾而去。
人们看见,那是一双坠入了某种深渊的眼睛。
“这地方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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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
“以后你就在这干,粮仓稻粟的斗升出入都得用简子记好了。这是楚王的粮仓,疏忽了点什么,要杀头的!”
“这地方不坏。”年轻人自顾地在仓中信然踱步着,幽郁的光影纠集在脸上,让他恍有一种牢狱的暗淡感。密密麻麻的稻、黍、稷、麦堆叠在眼前,他漫不经心地看着,漫不经心地应着身后上吏的叮嘱,然后在自己还没来得及好好瞧瞧上吏的模样时,听到了随脚步而去的哼哼骂声。
母亲说了,自己是个自以为是的人,这样容易得罪人。
那又怎么样呢?管理一个上蔡的小粮仓,他没有必要听那些絮叨的吩咐。他知道自己的聪明对付这一切,绰绰有余。
娘,孩儿就是那样一个人,总认为人生之作为靠的是才智和能力,而非讨好或得罪了谁。
他想着,走着,身下的浅影从稻米堆上摸索而过,再刹然着停下来。
一只已经饱餐得懒于爬走的仓鼠,正与他相视。
“吱!吱吱!”
仓鼠挺起圆鼓的肚子,得意而短促地冲他尖叫几声后,继续舒服地趴下来躺着,黑溜溜的小眼不时在他错愕的脸上转悠。
这……是一只鼠?
不,他一点也不敢相信这就是从小贫薄生活中所见的鼠类。不不,他拿得准,这眼睛这耳朵没错的……不不不!连人都不怕的,还是鼠吗?!
年轻人近乎仓皇地坐下了。
他以极不自然的动作靠在身边的稻米堆上,屏着气,紧张而惑然的眼睛稍稍抬起,盯着那只已经呼呼而睡的仓鼠,一动不动。
一个时辰,仅仅一个时辰,在这个让大多数人难以忍受烦闷的时间中,名叫李斯的他,恍如度完了一生。
他懂了。
原来人与鼠类一样,一生有何作为,全在处境。
仓鼠睁开眼,痉挛般地仓皇爬起,退了几步。
那么,他要做什么呢?是那些尖叫逃散的鼠类,还是这悠然饱食的仓鼠?他的一生该身在何处?是家中贫薄的泥地上,还是这上蔡的粮仓中?
是夜,他将这只予他启示的仓鼠用短剑拦腰而斩。
八年后,当仓中之鼠几乎都被虐杀殆尽的时候,他终于明白,自己生命中所真正渴望的,是一种主宰的快感。
这一年,他认定了一个叫荀况的人。
这一年,李斯站在大楚旷野的疾风中,将沾满鼠血的双手浸在汝水的波涛下,往兰陵的方向,苍茫遥顾。
他要去人的天下,寻觅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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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手搭拷在刑具上,从幽恍的狱道颠簸而出,被推上囚车的一刻,老人扶稳了视线。
咸阳大道上,尽是人。
由远望至近,往日在华盖大车中所见的浩荡大道,已经湮没在庶民们的脚下了。他的囚车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自己的二儿子,两人高高的影子在午时的阳光下倾圮着,倒在道旁黑压压的人群中。
生命中的最后一段路上,这予他一切又夺其一切的大秦,突然地,让他陌生。
他听到身后二儿子的泣声,那种从啜泣到啕嚎的声音,萦绕着漫长的秦道而挥之不去。他知道,要死在那个本该英姿勃发的年龄,无疑触动了人心底最深的痛苦。
可是儿啊,你为何要哭呢?大秦已经沉默了,你没看到这大秦的人们,看见这大秦的阳光?当年的意气,当年的炽热,还余下哪般……
他还记得,第一次踏进咸阳的味道。
跟儿子不同,在狱中的最后一次上书失败后,他自知,可以坦然地抱憾而去了。在笔与简牍的颤抖间,他已经哭够了。
可此时此刻,听着前方驱路的马匹踏出清脆的蹄声,他才发现,心中仍有无法放下的遗物。
遥望着,竟不能用脚,亲步走完这咸阳大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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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相府到秦宫,他决定,自己亲步走过去。
尽管他是吕不韦丞相深深赏识的舍人,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代步的马车,可以身着最鲜艳夺目的衣饰……
“斯,我说过,你很聪明。”
丞相打量着这个就要进宫任职的年轻人,笑了笑。“你分得清主次,懂得舍取,知道用今日的牺牲来换取将来的什么获得。”
“承蒙丞相指教。”
“无论如何,”吕不韦微笑着顿了顿。“你有资格得到我的举荐。大王还很年轻,这于你而言是个机会。”大秦丞相轻轻侧过头,以那让李斯难以模仿的昂首姿态,向远处望不见尽头的大道看去。
“只是你要明白,往秦宫的咸阳大道,很长……”
当人生的许许多多可以轻易淡褪时,当他早已想不起踏进丞相府并成为主人的荣华光景时,从丞相府离去的一幕,却铭刻了一生。每一处细节,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无从遗忘地留在他心里,最深的地方。
那天,他一步步地,走完了咸阳大道。
那天之后,他踏入秦宫深处的脚步,一步步地,稳着而不慌不忙。
无论人们如何认定他是一个自以为是的人,在心目中的强者面前,他谦卑而优秀,进取而野心……
没再给弱者更多的位置。
“吕不韦,”李斯漠然地看去,那个在秋风中佝偻的大秦丞相。“你老了。”
“大王他……真的没收回‘逐客令’吗……”
“咸阳,不是养老之所。”
老人一下子受不住控制地狠狠咳嗽几声,他把头深埋下去,把那些苦楚而忿然的情绪埋下去,埋在萧索的秋风下。
身旁同样上了年纪的随者司马空,赶忙过去扶住,一声声急唤着“丞相,丞相……”
“你说得对,我老了。”
吕不韦抬起头,年过七十的他一手挣开司马空的搀扶,把背昂起。
“大王不会再需要我了,大秦也不会再需要我了……斯,你又怎会还需要我呢?”吕不韦笑着,把一种惨然的情绪点缀在焦皱的额前,转过身。
“苍茫天下,谁又不会老呢?大王?大秦?还是你?”
老迈之躯,正以当年站在咸阳大道旁的姿态,瞻望天际,仿佛在余下不多的生命中,信步越过了时间的长溪。
这是初秋的风,年轻人觉得脸上,很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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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啸着厉声,从凹皱的脸颊上扯过,没有疼痛。
他站在刑场上,站在深秋的萧冷阳光下,与二儿子最后一次对望。刑场周围的黑魆人群,压抑、窒息。
儿子还在哭,泪流得满面皆是,连拭去一滴的机会都没有。他用一双惧怕而无助的眼睛望着他的老父亲,这个曾位居三公兼大秦丞相的老人,这个黯然不语的老人。
老人一颔首,走到儿子跟前,用刑具压着和儿子一起跪下,然后把脸靠在了孩子的泪上。
他的手动弹不得,他用脸轻轻擦着,然后在嘴过孩子耳旁的一刻,停下来。
“牵犬东门岂可得乎?”
孩子愣住了,他没想到的,没想到父亲还记得,小时候在上蔡的那段岁月里,他和哥哥牵着小黄狗,随父亲到东门城外去猎兔……
年轻人一摇头,站起来。
“孩儿错了……孩儿不能哭……”
老人苦笑着,也站起来,他看着年轻人把勇气与淡定的眼睛侧过去,盯着正在磨刀的刽子手。
儿啊,你错了吗?还是为父错了?
他再次环顾而去,漫绕咸阳集市的人,人,人,却没有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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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赵高的私下提议,李斯矛盾着、踌躇着,徘徊在沙丘的月下。
那个人,他应该相信那个人吗?他手里正攥着始皇帝的遗言,那立于天下人之上者的最后言语,被他攥得紧紧的。
“传书扶苏,兵交蒙恬,速回奔丧。”
“想想,扶苏继了位,有领三十万大军的蒙恬将军在,丞相的位置还轮到你来坐吗?”赵高幽幽而细腻的声音,他挥不去。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我遇到了那个人!?是了,当年第一次见到吾皇,便看到他了。那时候,吕不韦还在的……
现在,他身旁已经没人了,吕不韦、韩非、尉缭、吾皇……都走了。
那么多的人死了,那个人竟还活着!他只是个鄙微的宦臣,他连一个健全的身体都没有,甚至,他纤细的声音足以令人作吐。
但是,这么一个人,剥蚀着无数强者的生命,活了下来。
呵,那究竟是哪种鼠类?
他想笑,他想把手中这遗言攥得更紧,然后冲到那个叫赵高的人面前,轻蔑地拒绝那个提议。
“你只需仿吾皇字迹,另起一封便可。”
不,不……大秦于我有恩,扶苏会成为贤君的,会振兴大秦的……赵高,你混帐!!
可、可是,赵高又说错了什么吗?
他知道,他的生命中已经没有多少所剩所余了,缺了丞相这个位置,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拥有什么……对,他应该改改遗言,让那个叫胡亥的家伙继位,这样他就不会失去什么了。他不会失去那掌握生杀的大权,大秦的每个人,包括那个赵高,都得在他手上……
对对,应该这么做,一定没错的。
噢,还有,扶苏和蒙恬,也别想活着。
他真的笑了,在离沙丘皇帝行宫不远处的树旁,在稀稀碎碎的月点中,在被树阴蒙蔽的脸上,发出了得意而凄苦的笑。
呆滞的余光晃了晃,记着遗言的丝帛被松开,飘然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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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的粗布被抽出,猛然举起。
刽子手在背后的头发上最后打了一个红结,然后扶起刀,走到李斯身后。
远远地,一个秦吏微微抬头,向午时的天日瞥了一眼,扯声道:
“用——刑——!!”
老人知道,那刀上的寒气逼近了。
毕生来,他第一次感到潺潺而过的时间走得如此轻慢,仿佛一生的光阴,都可以嵌藏于此,仿佛一生该记住不该记住的往事,都喷涌而起了。
他扬起头,在刀锋落下的最后一刻,看见了天。
他颤了一下,在腰间撕心裂痛的最后一瞬,弥留的意识恍惚着,从浩蓝的苍天上辨出了一双深邃的大眼……
就像当年,他盯着仓鼠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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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爱好文学的死党怂恿我写东西参加新概念作文大赛,连报名表都帮我准备好了……恰巧自己的《战国篇》写得有点僵,一直在重新找感觉,于是便写了这篇东东……写完后一读,怎一个垃圾了得啊……实在拿不出手,真投出去有浪费邮票之嫌,于是便把失败之作摆在此练笔处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