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观其在择嗣问题上的摇摆,不难看出,其对秀次的态度从热到冷、又从冷到热,最终归于冷却,而其中关键的两环,正是淀君的两次产子:第一个婴儿的夭折,使本已绷紧的弦骤然松弛;而秀赖的出世,则导致秀次命运的最后终结。
可见,秀吉在子嗣这一封建君王第一生死关键问题上,遵循了东方农民传统的“亲亲疏疏”准则。尽管他仰慕高门公卿的风雅,也极力深化自己的血缘和身世,但先天经历的局限和缺憾,无疑在择嗣这一生死攸关的重要问题上,严重妨碍了他的眼界和判断力。
在当时的情形下,丰臣氏在国内已几无重大威胁,强藩也好,野心家也罢,都至少在形式上承认丰臣氏的支配地位。对于秀吉而言,威胁丰臣氏存续的最大隐患,正是身为暴发户的他,不像其他传统大名豪族那样,有着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深厚家族背景的支持作为统治基础。因此对他而言,及早确立子嗣,并使该继承人迅速在全国大名和朝廷公卿中获得普遍认同,便成了最迫切的当务之急。
由此可见,秀吉最初的选择,即过继秀次并立为子嗣,是不错的处置。秀次不是亲生并非大问题,养子承继,自古不乏成例,大小宗的问题,对于东方家族一直都有行之有效的礼制来规范约束,日本战国之世,这种事例更是习见不鲜,养子入继,而竟能光大本宗者,不乏其人,如小早川,如中国后周的柴荣等。即使亲子诞生,也不宜轻易更易原来的决定,因为原来的子嗣通过秀吉本人的苦心栽培乃至包装,已树立了丰臣氏继承人的公共形象,位至关白,并得到上至近卫菊池、下至各地大名的大体认可,天下皆知秀次是丰臣氏的嗣君,此刻却由秀吉本人亲手废黜而立襁褓幼子,无异于砍断亲手栽培的参天大树,而栽下一棵弱不经风的秧苗,无异于告诉内至妻妾近侍、外至大名强藩的众人,太阁的决定也会错,也不是不可以更改的,内生觊觎之心,外长野望之念,给众人以丰臣氏子嗣摇摆,根基不牢的印象,为日后导致丰臣覆灭的内争外斗打开了一扇大门。传统上,立嗣以子,是封建时代最稳妥最正常的选择,但当此非常之世,这样的选择便不够明智和冷静了。
或许有人会说,“杀生关白”秀次缺乏足够德才,不克继统。首先,这些罪状多系盖棺之论,一面之词,未必皆为信史;退一万步,纵是其真的平庸荒残,又如何呢?
管仲有言,不知贤,害霸;知而不用,害霸;用而复以小人参之,害霸,好田好色,无害。秀次在这些被认为对一个君主而言意义重大的要素上,没有特别突出的记载,也没有特别糟糕的记录,大体该算及格吧。更重要的是,作为有独立思辨处断能力的成年人,他能够独立作出决断,其母族妻族不会如后来的治长、淀君那样肆无忌惮地干预朝政,他的作为,至不济也不会比连出入大阪城都不得自专的秀赖更糟。唐太宗君臣尝坐论周天元、齐后主两位昏君的长短,断曰:天元残暴,祸福由己;后主荒淫,威权与人,等为昏君,齐氏犹甚,正是这个道理。而且嗣位之主,守成而已,要在位定,才具为次。内忧外患的蜀汉传位平庸的刘禅却能苟延数十年,国势不算很糟的燕国禅让给才力过人的子之却亡不旋踵,后嗣之位望稳定与否,是其存亡的关键。
当然秀次不是不能换,而是不能在那个时候换,也不能这样换——如果秀次能够哪怕在形式上主动退让,会好些——。若当初选嗣他人,或在小牧-长久手一战之后借战败换人,此时秀次属望未定,另择他人,未为不可。殆根深蒂固,天下皆知,复根拔而易以新苗,不免为子息而轻社稷了。
当秀次已亡,覆水难收时,为秀吉计,上策莫过于在其他养子中更立长君,而且当此非常时刻,倒要择贤而立了。其最合适人选,不是许多人认定的秀家,而是结城秀康。
一来,秀康有才气,有才名,有一定声望,在秀吉部下、尤其武将派中有一定影响,和德川的不少重臣关系也比较好;二来,其重信守诺,对秀吉感情真挚深厚,托以家业幼子,必能极力两全,不致失所;三来结城为家康亲子,感情虽疏,香火在焉,以之为嗣,德川之野望,当可大大消戢。毕竟以德川氏而成天下人,非惟人谋,实时势以成之,若秀吉子嗣谋定,无隙可乘,以家康之实力和性格,必不肯冒险轻动,以为未必可成之大举。且秀康为嗣,德川必贵,纵不满望,也不为人后了。至于血缘问题,大小宗之成例见在,战国也屡见不鲜,倒不是大的问题。
若计不出此,立秀家甚至秀秋,结果都会好于立秀赖。立前者,文武两派都不会有很大反对;立后者,可以安抚北政所及浓尾故将,重要的是,都不会激化内外矛盾,更不会形成最终导致大阪落城、丰臣灭族的旧部背离和淀君政治。
有人会顾虑这样立嗣外人,秀赖成人后的麻烦,殊不知,当秀吉之世,太阁立之,谁能异议?太阁身后,则秀赖于太阁为骨肉,于嗣君不过谱代,当有以处之。重要的是,丰臣一脉,不致断绝如此之速。
历史是不能假设和重来的,但后人却可以在对历史关键抉择得失的分析和思辨中,获得有益的镜鉴。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