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以水手为业,常往来诸洋间,小刀会踞上海县,肯能适居城中,与相处久,而未之从也。小刀会败,仍受雇商船,溯江贸易。丙辰六年二、三月间,泊船瓜洲,偕同伴一名走投天国垒,守将嘉纳之,未及,荐诸镇江守将吴如孝。
时顶天燕秦日纲将五丞相救镇江,解城围,乘胜渡江攻扬州,肯能等偕炮从焉,扬州旋克,受命护粮队往来江南北。
肯能之投天国也,本非慕义,实不安本业,欲图倘来之富贵而已。既入营,城中围久粮乏,时以薄粥果腹,且人无私财,亦无军饷,又,军纪森严,妇女皆隔绝别居,等闲不得近,心大泱泱,欲乘间遁,未果,旋受命往戍高资炮台。
夏,随秦日纲麾下入天京,闲住城中,无所事事。时天王与东王嫌隙浸深,密诏北王、翼王及秦日纲、陈承镕等使图之。七月廿五、廿六日,日纲、北王次第入城,承镕开阃纳之,廿七日拂晓,袭东王府屠之,复闭门搜杀东殿亲眷官署殆尽,肯能等适逢其变,颇惶恐,欲逃而不能得。
翼王旋自湖北返,责北王以滥杀,北王惭怒,阴欲图之,翼王缒城免,眷属多为屠戮。北王遣日纲讨翼王,肯能与偕行。九月,天王以北王专擅,愈于东王,诏讨诛之,召翼王入京辅政,未几,从翼王请,召日纲还京诛之。
肯能等失所恃,衣食无着,欲求见于翼王,不能得,乃具禀求助,翼王遣人赐以衣物及青蚨十千。肯能等颇不满望,又睹城中乱似未央,惧祸复萌,且殃及己等,乃变卖所得衣物,私市短洋枪一,剑一,十一月初六日,偕同伴窃出金川门,间道潜行,廿余日乃至上海。
沪上西洋人皆惑天京之变,而苦不得其要领,闻肯能等自天京出,皆大喜,争询之,肯能以为奇货可居,乃增饰言语,遍售诸西洋教士及报馆等,曰秦日纲亲携之入天京,而竟不知日纲之攻丹阳事;曰东王尝接见之,观其试练洋枪,叩其醉态而哂之,而竟不知果如此则身首已异处矣;曰亲见东王伏尸街衢,面容宛然,未几复曰首级已为将去号令;前后反覆,变诈不一,至乎以罗大纲为意大利人,言张国梁通款天国等等,闻者无不咋舌,他如北王之诈受杖,东王之手刃部将,出乎其口,闻诸众耳,是耶非耶,无从详考,然西洋人雷诺兹、裨治文、麦高文等闻之皆以为至宝,争为文,刊诸香港《中国陆上之友》、上海《北华捷报》,时人及后人不察者,多引以为信史,肯能之名,亦以此噪乎一时也。然自后杳然,不知所之。
呤唎英吉利国伦敦人,年十三,佣于海轮,往来诸洋;十七为二副,己未岁赴香港,为英国皇家海军尉官。
呤唎笃于宗教,闻天国亦拜上帝,而在华西洋人众口褒贬不一,心颇异之;庚申岁春,天国破江南大营,乘胜下苏、常诸郡,兵威及乎上海,东道为之通,中外商贾嗜利者多雇西洋火轮船溯内河趋往贸丝,利市颇丰,呤唎欲近观天国之作为,乃辞军职往应募,仍业大副。
秋,入天国境,睹市廛安谧,商贾如流,天国兵将军纪森严,迥非盗贼面目,复披览天国官书,与礼拜祈祷,悟为同教无疑,浸生亲近之心,乃赴苏州,求见于忠王。
忠王时方自上海归,面颊为西洋人弹丸所伤,而曾不以呤唎为嫌,开诚相见,待以宾朋之礼,延居府署,如家人然,呤唎大感奋,乃自请投效,誓以死报。
呤唎以西洋人之便,常往来苏、沪及扬州仙女庙等地,采办枪炮子药,以裕军需;间或从证,每携轻炮在诸王左右。西洋人同投天国者尚有数人,皆受呤唎节制,有洋女玛丽者,亦能驰马鸣枪,与诸男子无异,呤唎慕而妻焉。
居天京时,常与诸王游,尤与章王林绍璋、忠王弟酌天义李明成相善,常相往还。每从诸王诸将请,教将士以西洋炮术阵法。未几,往戍九洑洲。
壬戌十二年四月,湘军曾国荃围天京,九月,忠王等将兵来救,攻围湘军大营凡四十六日不能破,天王诏忠王等渡江,进北攻南,以分湘军之势,十月,诸王次第渡江北,呤唎将炮船往来渡之。
江北久被兵焚,复罹苗、捻及李世忠之患,赤地千里,无粮可因,清人坚壁清野,闭垒不战,以疲天国之师,忠王等求战不能,索粮不得,饥馑瘟疫,次第俱发,军中死亡枕藉,癸开十三年五月初一日,湘军乘虚陷天京城南雨花台要隘,天王乃许忠王撤军南渡,适江水陡涨,洲地水深没膝,将士无所措足,清人炮船复浮江邀击,死于江渚者数万人。呤唎亲督炮船,往来接应,得其助而济者甚多。未几,洲陷,玛丽及友人埃尔皆战死,呤唎重伤仅免。
时清淮军得戈登常胜军轮船炸炮之助,屡陷苏南郡县,天国大受其害,亦思得此利器为臂助。未几,白聚文将高桥轮船来投,忠王等大喜,待为上宾,思得其用,八月,无锡大桥角之役,高桥轮船为清人炮火所毁,忠王以为忧,呤唎乃自请往上海采办轮船。
十月初二日,呤唎将中外死士六人夺常胜军马格里坐船飞而复来号于上海西五里之教练营,尽俘船上军火、炮械及西洋兵弁,驶至无锡,献于忠王,忠王大喜,赏呤唎等二万圆,或曰,忠王常名飞而复来号曰太平号,恐非其实也。
廿二日,苏州陷,忠王思更得洋船之助,乃赐呤唎委任状,命更往上海采办兵轮,俟得手后驶往嘉兴,交听王陈炳文查收付价,命其婿纪王黄金爱与之俱。
沪上清吏及西洋人惩飞而复来号之失,多布耳目,以防呤唎等复施故伎。呤唎等至上海裁一礼拜,即为侦得,友人怀特为英国领事所缉捕,未几瘐死狱中,纪王潜遁,与呤唎相失,呤唎虽免,以罹病不能兴,乃从医者嘱,甲子岁,复归于英国家中。
六月,天京陷,英吉利举国若狂,奉戈登如神明,目天国为异端,呤唎大愤,乃发愤著《太平天国革命亲历记》,以为天国鼓呼,凡一岁乃成,书眉赫然题曰献于忠王,叙天国事甚详,极尽褒扬,通诋清政之苛,及西洋诸国助清之非。
然书中所叙,颇多不实处,如曰忠王常将林凤翔、李来芳等扫北,曰为香港英吉利总督引渡广州之森王侯裕田系慕王谭绍光后等,盖欲假忠王、慕王盛名,以斥本国将吏之过;如叙天国宗教、政务,每过誉而失当,盖欲则诸国及传教士以迫害同教之罪也;如自称天国上校,曰忠王常命依常胜军故事,自组忠信军,募西洋人为官佐,教华人以西洋兵法,盖戈登等时或肆诋呤唎为海盗,欲正其名而义其事,且与戈登位望相若也,至于叙英王救干王侄女于广州而妻之,及赞嗣君蒙时雍欲劫玛丽为妻诸事,则意在招徕观者,并无深意也。书成付梓,题曰“小说”,盖自知虚实相见,不欲后人归谬于己耳。
戊辰岁,著书痛斥本国入侵阿比西尼亚,及今之埃塞俄比亚也。庚午岁,赴南非,仍笔耕不辍。壬申岁秋,娶海伦为妇,于结婚证书上自署“前太平军上校”;次岁春,病卒于伦敦,其妻依所遗嘱,于墓碑大书“故太平军陆军上校呤唎”。其所撰《太平天国革命亲历记》,初译《太平天国外纪》,而颇失考订,后王维周、王元化父子索其原著重译之,而略其“小说”之注,后人不察,引为信史,为所惑者,至今在在有之云。
赞曰:
呤唎敦同教友于之谊,感忠王相待之厚,当天国倾覆之际,逢百口交集之讨,奔走鼓呼,至死不渝,虽古侠士不能过;肯能嗜利之人,本非慕义,以闻利而来,以无利而去,天性如此,诚亦不值厚非。而二人或讳于义,或昧于利,所言所书,颇务夸诞,虚实莫辨,真伪丛杂,然或信口空言,或自署小说,则纵向壁虚拟,复焉足为责?后人治史者以故意为取舍,删而削之,以为信史,流毒至今,犹未尽泯,是谬在此辈,而固不可归咎古人也。噫,始作俑者,其无后乎?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