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儿,你……刚才说啥?”
这些话要是别人说的,沈逢程倒不会有什么特别反应,毕竟他活了一把年纪,苏詹的态度变化还是看得出来的,但是这些话出自沈谦之口却让他顿时张大了嘴。这还是谦儿吗?
“噢。”沈谦定了定神,心知还得为自己的话打打铺垫,于是恭敬的道,“孙儿昨天伤了头,今天早上起来也不知道怎么的,竟然想明白了许多先前不懂的事。所以刚才见祖父和苏大伯为难,便把心里想的说出来了,孙儿知道自己没什么主见,可眼看着长辈作难,总得分分忧才是。”
这些话一出口,沈逢程、苏詹他们惊疑更重,然而这惊疑与先前不同,眼神里满是不敢相信夹杂着豁然开朗。
古人大多相信鬼神玄灵,这样说至少没什么大破绽。沈谦放下心来,干脆不再装傻:“祖父,苏大伯在县衙里头当差,还得顾着咱们,现在县老爷下狠心要整治地方,苏大伯他是最作难的。咱们不能光想着自己,不考虑苏大伯的难处。”
“嘿嘿嘿嘿,谦儿想哪去了?咱们赵知县虽说是一县之主,可他是个科考进身的文士,学问是有,但要说治理地方,还得靠你大伯我这般人,哪敢难为咱们?”
沈谦话音刚落,苏詹习惯性的摸摸上唇,已经笑上了,再没有刚才的冷目相对。前两天赵知县被王著训了一顿,气恼之下把火撒到了苏詹他们一班差吏头儿身上,说他们要是再拖沓行事就全数撤差查办。苏詹丢了面子是小,要是继续虚以委蛇只怕难保脑袋和饭碗,所以也只能拿出点雷霆手段了,可对别人公事公办好说,即便得罪人也有衙门撑腰,终究不怕他们,然而沈逢程那里不行。沈逢程是苏詹的三叔,跟自家三叔公事公办,惹恼了他挨上两巴掌不要紧,但要是被人戳了脊梁骨,说什么没有孝行,以后恐怕就别想直起腰了。
苏詹权衡利弊,最后还是决定借着探望沈谦的名义向沈逢程透透底,一方面倒倒苦水,说明自己已经无能为力,另一方面也为今后官府上门强征时自己不伸头找好理由,做好铺垫。本来这事办的很顺利,沈逢程已经没了脾气,可沈贵一番话却惹恼了他,怎么着?我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你还攀扯我!
苏詹当差多年,在百姓面前高高在上习惯了,虽说不好得罪沈逢程,可沈贵算哪棵葱?所以一时间血涌上头,立刻冷下了脸来。然而接着苏詹就有点后悔,他这样做虽然是冲着沈贵,可难免有点与沈逢程撕破脸皮的意味,那样的话前边的工作就算白做了。幸好沈谦适时地解了围,苏詹虽然奇怪一个潺头怎会突然变机灵,但沈谦帮了自己的忙,他也只有暗叫庆幸的份儿了。
“话不能这样说。县老爷虽说倚重苏大伯,但他头上顶着朝廷,有些难处也只能由苏大伯帮着分担了。”撕破脸皮终究不是好事,沈谦见苏詹露出了自得的笑容,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转身对脸上有些难堪的沈逢程劝道,“祖父,官府一年征两回粮虽说重了点,可这些粮食也不是拿去挥霍的。咱们这里离镇宁军不远,好容易安稳了两年,万一朝廷大军缺了粮食撑不下去,让叛军得了势,遭殃的还是咱们自己,所以孙儿看咱们还得体谅点朝廷的苦衷……”
“你个小孩子家懂什么?你以为老夫不知道这些道理?想让你介休大伯作难?”
沈逢程打断沈谦,右手抬起捋须的当口两眼却在偷觑苏詹脸色。沈逢程五更天的时候和老伴去看沈谦时就觉着沈谦好像与以前不大一样,当时倒也没细想,但是刚才沈谦的一番解释却让他突然想起了以前听过的一个典故,说是前唐有个黄檗大和尚,传授佛法时常用一根木棍敲击弟子脑袋,叫做什么当头棒喝,据说被击打者接着就心灵通透,佛法精进。谦儿的变化难道与这个典故暗合?要是那样当真是沈家祖上有灵了。
有了这个发现,沈逢程本来应该惊喜无比,可是他舐犊情深,总觉着孙儿本来就应如此,所以那份惊喜反而淡了许多。又一寻思沈谦的话,沈逢程不禁皱起了眉头:谦儿是开窍了不少,可他一个小孩子家哪里懂得当家作主的难处。
“是啊,谦少爷,苏大老爷,咱们老太爷也有苦衷啊。”
沈贵躬着身看看沈逢程,又望望苏詹,低声下气地压着沈逢程的话音叹了一句,刚才苏詹给了他个难堪,但他却不敢有丝毫不满。
沈逢程低首沉吟半晌,抬起头对苏詹道:“介休,咱们爷俩还是把话挑明了好,老夫自然知道你的难处,只是介休也得体谅老夫的难处,你三叔家虽说还有些田产,可相比内黄、清丰店那些大财主实在算不得什么。内黄王家与当朝王俊王宰相有族谊,就是知州、节度使怕是也敬上三分。咱们攀不上王家这支高枝,可却是地邻。这次王家带头抗缴,你三叔哪敢拂了他的面子?”
“这……”
苏詹也皱起了眉头,沈逢程说的何尝没有道理。百姓抗缴固然是心疼粮食,可也是怕得罪那些大户。内黄王家有钱有势,得罪了他家那是一辈子甚至世世代代的麻烦,难不成让沈逢程自己去触霉头?可……
“三叔,咱们小百姓自然是畏首畏尾,可节度使大人是皇子坐镇,又严厉的很,只怕县君州府惹不起大户,逼急了却要杀鸡儆猴,到时候咱们谁也吃罪不起!”
“要真是杀鸡儆猴倒好办了。小侄想到一个办法,要是办好了说不准苏大伯不但不会得罪人,反而还能得件大功劳。”沈谦突然豁然开朗,刚要说出自己的想法,但紧接着猛然一惊,下意识的问道,“苏大伯刚才说咱们节度使是皇子坐镇!”
“是啊,此事澶州地界谁不知道。提他做甚?快说说你有什么主意。”
苏詹刚刚对沈谦的话提起兴趣,见他突然转了话头,不满的撇了撇嘴。
苏詹自然不会对高高在上的节度使大人是什么人感兴趣,但沈谦不同,他来自于二十一世纪,虽然历史知识不多,但仅仅通过对前身记忆的逻辑推理,就已经想到了一件让他几乎惊掉下巴的事:三年前后周皇帝郭威之所以造反,全是因为后汉隐帝杀了他全家亲属,郭威的两个儿子双双赴难,剩下的这个皇子虽然因为实在是个太高远飘渺的存在,平民百姓无从知晓他的名讳,但却都知道他是皇上的义子。
义子?难道他就是……沈谦的心脏“咚咚”的狂跳了起来,但苏詹的一番责备瞬间又把他拉回了现实。沈谦不由自嘲,澶州节度使就算真是那个人又能如何,难道一个小小的仓库管理员还奢望见到省委书记不成?
沈谦收回了遐想,当下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几句话说完,不光苏詹喜笑颜开,就连沈逢程皱着的眉头也渐渐舒展了开来。
“谦儿确实长大了。三叔,这事儿不能耽搁,小侄这就回去。”苏詹得了宝似的慌忙站起了身来,抬脚就向外走,沈逢程连忙起身相送,可没等他说出挽留的客气话,苏詹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住身转了回来,“三叔,小侄来时看见十几个缺胳膊少腿的乞丐在村口乞食,听口音像是从镇宁军逃出来的灾民,这些人饿极了怕是什么都干得出来,您老人家还是小心为好。”
“都是些苦人儿罢了,家破人亡的也可怜。老夫自有主张。”
沈逢程说着话领着沈谦和沈贵把苏詹送出了门去,再回到前厅时脸上已经满是严肃,坐回座位中盯着站在面前的沈谦道:“谦儿,过两日你去澶州当差,原先老夫还有些不放心,不过现在看你懂事了不少,倒是不那么挂牵了。”
看着沈谦恭恭敬敬的垂手站在面前,沈逢程想到刚才那番情景,心里充实了许多,他老年丧子,身心倍受打击,要不是两个孙儿都不成器,恐怕早就撑不下去了。人生七十古来稀,沈逢程自知已经没有几年活头,可想到沈鸿无赖跋扈,沈谦又老实木讷,生怕自己两腿一瞪,沈鸿便会独自霸占家产,到时候沈谦只怕连饭都吃不上,所以前些日子才央求苏詹帮沈谦谋了那个节度府仓廪吏的小缺。沈逢程也不求沈谦有什么大富贵,只要他有个依靠也就放心了。
然而今天沈谦的表现却让沈逢程有些后悔,这孩子长大了,看做派倒是个顶梁柱的样子,今后自己撒手归西,沈家还是靠他传宗守业保险的多。这样一来沈逢程顿时心疼起了给苏詹的那些钱财,要是早知道谦儿有这样的机缘,能在“当头棒喝”之下变机灵,当初何必破财?可钱已经花了,不让谦儿去终究可惜,况且谁也没说官府的差吏不能有家业。
这样一想,沈逢程心里又平衡了许多,可让沈谦去是让去的事儿,有些话却不能不交代清楚,沈逢程接着又沉下了脸,摆出一副教训的架势。
“澶州城不比咱们乡下,什么人都有。你是个读书人,又没出过门,不知道那些坏人的厉害,今后自己一个人还得多小心些,免得像你哥哥那样不学好。”
“是。祖父,孙儿记着了。”
沈谦点了点头,沈逢程替他谋差事的整个过程沈谦清清楚楚,说起来是走的后门,有点来路不正的感觉,可留在沈家又不是沈谦所愿,这倒不是他对沈逢程夫妇没有感情,只是他虽然没有大追求,但一头犁牛半块田,收也凭天,荒也凭天的农家乐实在不是他所喜欢的生活,即便是当地主也提不起兴趣。他本来就是做会计的,仓廪吏虽然相当于仓库保管,但是多少还掺杂着点会计内容,这安排简直就是为他这个穿越客量身定做的。
“嗯,记着就好。”沈逢程满意的点了点头,“你这回去澶州,你祖母很是不放心。妇人嘛,心眼子小,生怕你吃穿不济,所以便想着让珩儿跟着过去伺候。”
“珩儿?”
经沈逢程这么一说,沈谦瞬间明白了珩儿刚才为什么在自己的西屋里铺床叠被。可回想起珩儿当时的表情,沈谦心里却是一沉——珩儿那是不愿意啊。
“怎么,你不愿意?”
沈逢程没想到沈谦会有这么大反应,不觉微微一皱眉头——这些年轻人,只怕有望沾腥便沉不住气了。
“那倒不是。”
沈谦苦苦一笑,沈逢程只是说让珩儿去澶州伺候他,但是所谓伺候不过是个幌子罢了,古时丫髻没有自由身,若是被指派去伺候男主人,那意思其实就是通房或者做妾。沈逢程生怕沈谦到了澶州的花花世界不能自持,所以才在沈谦没有娶亲的情况下给他安排个通房丫头,多少有些拴马桩的意味。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沈谦又不是柳下惠,沈逢程突然把珩儿塞到他手里,他本来应该高兴才对,然而珩儿那番表现却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珩儿这是看不起他这个“老实木讷“的少爷啊,虽然因为没有选择余地而答应,但她心里的委屈却显而易见。
二少爷,你他就是个废物,连个小姑娘都看不起你!沈谦很伤自尊的暗暗叹了口气。
“不是就好。珩儿这丫头模样周正,人也本分,跟着你去澶州应当出不了什么差池。”沈逢程不知道沈谦在想什么,见他不说话了,只道这小子未经人事腼腆害羞,于是点点头对沈贵道,“老贵,你跟谦儿到他院子里去一趟,看看后日启程还需要些什么物事。”
“嗳。谦少爷,走吧。”
沈贵答应一声,与沈谦并排出了前厅,沿来路向沈谦住的院子走去。
出了前院转两道院子,北边是一溜库房,库房前的院子里是一道过风堂,从过风堂穿过去才是后宅。沈贵今天虽然丢了点面子,但沈谦表现大好却让他这个沈家的老人儿欣喜异常,比自己得了彩头还得意,一路上不住口的夸着沈谦,然而走到过风堂南边入口时,沈贵却不由住了口,停下脚步与沈谦一起疑惑的向前方看去。
就在风堂后头,一阵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传了过来。
“你不要不识抬举!老子再问你一次,你到底听谁的?”
“婢子……婢子这条命是老夫人捡回来的,只听老夫人……”
“啪——”
一声响亮的掌掴声戛然终止了对话,紧接着便传来了一个女孩负痛的惨叫声。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