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县衙来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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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谦虽然伤没什么大碍,但因为染脱症出了一身大汗,身体虚的很,所以吃了面又去睡了一觉。这一觉也不知道睡到了什么时候,直到热得盖不住被,并且听见些断断续续的拍打声才醒了过来。

    睁开眼,头上依然是那挂早已熏黄的纱帐。屋子里没有一个人,拍打声应该是从西屋传来的,像是有人在铺被整床收拾屋子。

    沈家大宅是七十多年前唐朝末年时盖的,五进五出,原先住了几十口人。后来因为战乱家人流散,只剩下了沈逢程一支,自然显得宽敞,所以这个小院一直是沈谦一个人住。西屋里头虽然有床塌,但只是用来堆些杂物。然而听那声响倒像是要住人,也不知是谁搬了过来。沈谦心里奇怪,于是起身下榻,踱步走出了屋门。

    西屋里头已经收拾干净,一总杂物都堆在了墙角。榻上跪着一个女孩,正背对着门在那抻展铺盖。这是……沈谦走到西屋门前一看,原来却是珩儿。

    沈家本来就没多少人,多的是空院子,就算来了客人也用不着上这里来挤,沈谦不由奇怪的问道:“珩儿,这屋里有人来住啊?”

    珩儿像是在想什么心事,听见沈谦喊她,竟然像被蜜蜂蜇了似的浑身一颤,回头怯怯的喊了一声“二少爷”,见沈谦也看着她,脸上腾地一红,忙慌乱的转回身去继续忙活,过了一会儿可能是觉得自己失礼了,才又回过头来硬挤出个笑容问道:“少爷身上,身上好些了?”

    珩儿这丫头是那种未语先笑的开朗性子,今天这是怎么了?沈谦不明所以,却见珩儿两眼微红,脸颊上好像还挂着两道尚未全干的泪痕。她这是……难道是受了谁欺负?

    “出了什么事,珩儿?”沈谦急忙问道。他隐隐觉出些不好,现在这个时代不是什么太平年月,人心乱的很;沈家更不是大户人家,下人们也分三六九等。宅子里的仆人哪个不是粗手大脚?背着主人动粗打架是常有的事,几个老婆子更不是什么善岔,平常因为点芝麻绿豆大的事都会吵个不休。珩儿虽说乖巧心善,绝不会得罪什么人,但她毕竟年纪最小,与那些粗仆婆子一个宅子里住着,总免不了马勺碰锅沿。她昨天为了照顾沈谦情愿一夜不睡,沈谦是知恩图报的人,如果谁要是这么不开眼,他是绝不会认的。

    珩儿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像是有什么话想说,可是却欲言又止,半晌才背对着沈谦低下头说:“没怎的,刚才来的时候不小心让沙子迷眼了……少爷别问了。”

    迷眼?还不让问。沈谦又不是三岁小孩,这些话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对味儿。本来想再问问,谁知道院子里却传来了急冲冲的脚步声。沈谦转头向堂屋门外看去,只见管家贵伯急冲冲的走了过来。

    贵伯是家里的老仆,因为是家生奴仆,按照规矩,跟着主家也姓沈。他比沈逢程还大三岁,已经是六十六七的年纪,一副干瘪瘦小的样子,但是却不显老,一头黑白相杂的头发反倒像是五十多岁的人。此时已经是正午时分,骄阳似火,把泥土地面晒得几乎快要冒烟,沈贵走得又急,满头都是大汗,一边走一边拽着衣袖满头满脸的乱擦,他看见沈谦就站在堂屋门前,急忙大声道:“快,快。谦少爷,老太爷那里传你,叫你快去,不要耽搁。”

    这位老爷子可怠慢不得,他虽然是仆人,但自小就在沈家,可以说是看着沈重明、沈谦两辈人长大的。再加上他年轻时赶上兵乱,还曾救过沈逢程的命,所以沈逢程对他器重有加,从不拿他当下人看。沈逢程都是这样,别人自然更不敢小看了他。

    沈谦不敢怠慢,连忙迎出来问道:“贵伯,祖父何事叫我?”

    “嗨,别提了,县衙的苏大老爷也不知怎的跑来了咱家。”沈贵停下脚步,抬起袖子猛的抹一把脸,两眼猛瞪,太阳**上立刻青筋暴突,咬牙切齿的道,“你说这大热的天,苏大老爷不在县衙里好好呆着,偏偏跑咱们家来气老太爷,还说什么专程看望谦少爷。真真是……唉,别说了,谦少爷快过去吧。老太爷脸色不善,你可要陪些小心。”

    苏大老爷名叫苏詹,是沈逢程拜把子大哥的长子,与沈家关系不一般,他在顿丘县衙里做了多年的刀笔吏,人脉颇广,沈逢程为沈谦谋节度府仓廪吏的缺,就是苏詹帮着打点的,所以沈谦对这人并不陌生,不过沈贵说的杂七杂八,沈谦根本闹不明白苏詹的来意,刚想再问问,谁知道沈贵却抹着汗先走了。沈谦回头向屋子里看了看,里头珩儿似乎还在忙活,他一时之间顾不了两头,也只好先撇下珩儿急忙去追沈贵。

    两人穿堂过院,不一会儿到了前堂。院子里倒是安静,除了两棵槐树上知了叫个不停,就再没有别的声音。

    正厅的门大开着,沈逢程正黑着脸坐在主座上一言不发,表情确实不善,在他对面客座上,穿着一身薄绸、矮矮胖胖的苏詹好像在絮絮叨叨的说着什么,不过离得远,沈谦也听不清楚。

    沈逢程远远看见沈谦跟着沈贵走过来,顿时像找到救命稻草似的慌忙站起身迎了出来,苏詹也看见了沈谦和沈贵,跟在沈逢程身后也走到了门口,还没等沈逢程说话,他倒先扯开了嗓门:

    “谦儿过来过来,快让大伯瞧瞧。”

    “苏大伯。”

    按古代规矩,晚辈见了长辈要行大礼,沈谦不敢怠慢,谁知刚要拜下去,苏詹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两只黄眼珠子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在他脸上仔细的端详了一番,这才如释重负的把头转向了沈逢程。

    “三叔,小侄说什么来着?鸿儿那畜生就是该立立规矩!你平常也不听我的,现在怎么样,惹出事了吧?唉,谦儿幸好没破相,要不然今后怕是更难说亲。”

    苏詹一张胖脸上满是痛心疾首,可他这话实在不好听,意思明摆着是说沈谦一无是处,就剩下模样还算周正,要是破了相那就什么优点也没有了。沈谦老实木讷,这在沈家的亲戚朋友圈里是尽人皆知的事,苏詹这样说本来也没什么错,可一个“更”字在沈逢程听来却是刺耳无比,他脸色越来越难看,刚要发作,倒是一旁的沈贵反应快,嘿嘿一笑道:“苏大老爷,外头热,还是进里头说话的好。”

    沈贵明摆着是在劝人,沈逢程脸色缓和了许多,说句“介休屋里来坐”,领着沈谦当先走回了厅里。苏詹也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再加上身旁又有沈贵连连相请,便就坡下驴陪着笑跟了进去,坐回座上又想找补找补。

    “三叔,您老也别怪小侄多嘴。要不是至亲,谁会说这得罪人的话?鸿儿昨天胡闹的事,在顿丘县城里传得沸沸扬扬,我这当大伯的跟着颜面无光是小事,要是气伤了您老人家,那岂不是大罪过?”

    “不过是小孩子胡闹,欠了人家些钱罢了。怎会闹得沸沸扬扬?”

    沈逢程心里烦闷,但还是尽量保持着心平气和,不过他话里有话,明说沈鸿的事不大,但暗地下却是说苏詹去逛妓寨才会听到这件事。苏詹是聪明人,哪能听不出沈逢程的意思?要说追风弄月本来不算什么,然而这话从长辈嘴里说出来可就不好听了。苏詹不由尴尬的笑了两声。

    “这事儿还小?欠债不还不说,还纠结庄户和人家打起来,害的谦儿差点……”说着话,苏詹向坐在沈逢程身边一言不发的沈谦看了一眼,最终还是明智的转移了话题,“嗐!不提这事了。小侄这次来是顺便看看谦儿,主要还是为了刚才跟您说的那件事。三叔,朝廷征粮的事咱们怕是抗不下去了。”

    苏詹不再纠缠沈鸿的事,沈逢程总算松了口气,但是一颗心却接着又提了起来,神色凝重的向苏詹问道:“你是说节度府亲自派了人来催粮?”

    “是啊,这次节度使大人发了狠,嫌各县征缴不力,竟把节度府的幕僚派了下来督缴。”说到这里,苏詹向前俯身伸长脖子,同时压低了声音,“来咱们顿丘县的王著王大人不是个善岔,县衙孝敬的酒照喝,而且喝的还不少,可喝了酒照样把知县老爷训了个狗血淋头。说是什么粮食再征缴不上来,他拼着官不做,也要秉上节度使严惩咱们知县老爷。咱们赵知县说了,要狠狠地惩办几个刁民,小侄看这次关乎赵知县前途性命,这话怕不是虚的。”

    “这……介休,你在赵知县那里说得上话,难道一点转机都没了?”沈逢程心中一沉,但依然还抱着一丝幻想。

    “怕是……”苏詹低着头思考了一会儿,满脸为难地道,“小侄倒是与衙里几个说得上话的兄弟商议了商议,不过确是难办,赵知县倒是不想得罪乡里,可听说节度使大人极是严厉,况且刚刚移镇咱们澶州不过年余就遇上了这事,恐怕要发些恨。赵知县自身难保,也说不得了。”

    苏詹话音落下,厅里顿时一片寂静,沈逢程皱着眉头沉默不语,就连躬着身站在他身旁的沈贵也是一脸紧张。

    征粮的事沈谦是知道的:后周建立以后,中原地区比先前安定了许多,然而皇帝郭威虽然体恤民力,很有作为,但依然挡不住那些不甘屈居人下的军阀们造反闹事,就在今年年初,镇宁军节度使慕容彦超在兖州造反,没两个月就把徐兖两州祸害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澶州离兖州并不算太远,老百姓生怕兵祸烧到自己这里,早就人心惶惶了,要不是朝廷出动数万大军苦战半年有余,把慕容彦超堵回了兖州,恐怕又得引起老百姓一场大搬迁运动。

    兖州的战火是没蔓延出来,可慕容彦超在兖州经营多年,一时半会儿根本不可能彻底剿灭,朝廷打了半年多的仗,手里那点本来就不多的粮草几乎告罄。不得已只好颁布告令,要提前征收一年粮赋,并且为了避免引起百姓不满,还特意承诺平定慕容彦超后半征两年粮税。

    说起来这道为了防止民变而发的告令已经仁至义尽,可在这乱世里头,有几个当权者说话算数?百姓早就被征怕了,怎么可能相信?自然是穷人看富人,富人看大户,只要官府不来硬抢,那就能拖就拖,能扛就扛,只盼着能拖一天是一天,谁也不会主动认缴。别人是这个心思,沈逢程同样是这样想的,前些日子他还说沈家不是大户,官府就算要拔粮食也得先去内黄、清丰店那些大财主家去。

    沈逢程他们这样想也不能说没有道理,俗话说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地方官员虽然由朝廷委派,但差吏却是从本地招募,大家都是本乡本土的人,难免和地方上有些七大姑八大姨的关系。再加上这些年政权更替频繁,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是谁当皇帝,差吏们自然不愿得罪乡里,征粮的事难免办的拖沓。

    不过差吏们站在谁的一头也要分时候,这回县老爷被逼无奈发了狠,差吏们当然要先保住自己,所以苏詹虽然明面上是在向沈逢程通风报信,但是暗地下却是在诉苦,为自己将来“铁面无私”征收自家三叔的粮食做铺垫。如果是这样的话,沈逢程再想着背靠苏詹这棵“大树”继续拖下去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沈谦这里正想着,站在沈逢程身边的沈贵却已经憋不住劲了,看看沈逢程,接着气哼哼的把头转向了苏詹。

    “今天征明天征,莫非官老爷们以为粮食是地里自己长的不成?如今安稳了没两年,谁家里攒点粮食容易!苏大老爷,咱们乡里乡亲的,而且您还是……”

    “大管家,话怕是不该这么说吧?”

    苏詹脸色猛然一沉,眼里已经泛出了些许凶光。

    坏了!沈谦心里咯噔一下,慌忙站起了身来:“贵伯,您老先消消气。祖父,孙儿看咱们家还是快些把粮食缴上的好,这事不单是为了咱们自己,而且也是苏大伯的面子。”

    沈谦不说话还好,他这一说话,本来各怀心事的沈逢程、苏詹和沈贵纷纷诧异地向他看了过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