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老者只是低低的应了一声,就没再说话,倒是一个老妪的声音带着些许哭腔甚是分明:“醒了就好,菩萨保佑,醒了就好!谦儿……”
随着这一声喊,珩儿忙退身回到门里,掀着帘子站在了一边。那老妪有些慌乱的迈着碎步跟了进来,径直走向榻边,她走得慌了些,干瘪微驼的身躯和满头银发随着脚步一走一颤,正是沈谦的祖母沈老夫人孙氏。
在沈老夫人身旁陪着个素装少妇,是沈谦的嫂子、沈鸿的媳妇儿杨氏。杨氏大概是怕老太太走得慌摔着,很是紧张的在旁边快步紧跟,两只手虚虚搀扶着老夫人的胳膊。
这娘俩已经走到了榻旁,老者沈逢程才背着手,脸色阴郁的踱了进来,谁知道刚刚走到塌前四五尺的地方就停下了,也不吭声,只是远远的注视着。
沈老夫人满脸都是倦容,恐怕三更以后就算睡了,睡得也不沉,她侧身坐在榻沿上,目光始终不离沈谦,还没等沈谦欠起身,她早已经牵住沈谦的手,“啪嗒啪嗒”掉下了眼泪,嗓音更是哽咽的不成样子:“谦儿啊,你要吓死祖母么?都是你那个该天杀的哥哥,他自己惹了事,却要连累自己兄弟被人打伤。你,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这老婆子还有什么脸面去地下见你那苦命的爹娘……”
沈老夫人只顾自说自话,全然没去想身旁的孙媳妇什么感受。杨氏尴尬的站在沈老夫人身边,听着祖母的话,脸上那是一个一阵红一阵白。她虽说是沈谦的嫂子,其实年纪也不过十**岁。两年前嫁到沈家的时候,她本想着出嫁从夫,恪守妇道,不能落了别人话柄,谁知道沈鸿自小没有爹娘管束,在爷爷奶奶身边又是隔代亲,骄纵惯了,虽然不至于大奸大恶,但吃喝嫖赌、欺善凌弱的恶习却怎么劝也劝不住。她天天以泪洗面又有谁能看到?即便看到,也不过落一个无能的话柄罢了。沈老夫人这里口口声声数落沈鸿,杨氏却觉着句句是在说她,心里一时间羞愧难当,恨不得眼前的地面能裂条缝,自己好钻下去免得丢人。
杨氏心里凄苦,可是又没法张嘴,一双眸子只好频频偷觑站在暗影中的祖父沈逢程,好像他身上有救命稻草似的。沈逢程不管怎么说都是一家之主,总要顾全个大局,就算不为沈鸿那个孽障,孙媳、曾孙却还是要照应。他见老伴儿只顾哭个不停,便以拳掩口干咳了一声。
沈逢程咳得倒是很响,把沈谦他们都引得看了过去,可沈老夫人本来就有些耳背,这时候哭的又重,根本就没听见。沈逢程摇了摇头,沉声斥道:“行了,谦儿这也是该着挨灾。怎么别人都没事,唯独他挨了没两拳就伤成这样?唉,老夫早就说过不能整天闷在屋子里读死书。”
这番话沈老夫人倒是听清楚了,她是个吃斋念佛的人,平日里顺着丈夫习惯了,沈逢程这么一说,她才渐渐止住了哭,抹泪的当口又看见杨氏站在身旁,才想起刚才的话说重了,又不免觉着对不起孙媳妇,然而一时之间却想不起如何弥补,只得抽泣着不做声。
沈逢程他们各有各的心事,沈谦这里也是心潮激荡,他前世父母逝世的早,是靠着远在外地的叔叔资助才读完的大学,已经多少年没感受到亲情了,沈老夫人虽然是沈谦的奶奶,但却担负着母亲的职责。她这一哭,久违的温情感觉瞬间笼罩了沈谦,让他对这个陌生的世界再也没有一丁点的距离感。
“……不要哭……”虽然一时说不出“祖母”两个字,但沈谦心里却早已经认下了,“都是孙儿不好,让祖父祖母挂念。”
沈谦能这样说,倒是沈逢程没有料到的,莫非是吃一堑长一智,这孩子当真长大了?又一想沈鸿、沈谦兄弟俩变成如今这样,都是因为从小没了父母,再加上自己痛失爱子,这些年精神大不如前,疏忽了对两个孙儿的管束教导,这样说来昨天的事倒是要怪自己……
想到这里,沈逢程不由心软,又想到自己给沈谦在澶州节度府谋了个仓廪吏的小缺,他过两日就要去上任,这时候对他过于苛责,难免伤了他的上进之心。沈逢程向前走上两步,轻轻拍了拍沈谦的肩膀,柔声说道:“醒了就好。再过两天你就要去澶州了,今后家里人不在身边,你还得学得活泛些。不要让你祖母挂念。”嘱咐完沈谦,又转头对珩儿道,“你去煮些粥来,让少爷吃了休息。”
沈逢程话音刚落,还没等珩儿答应,旁边的杨氏却怯生生的先说了话:“珩儿也累了一宿。祖母,还是奴家去为叔叔做些吃的好了。”
珩儿正站在沈老夫人背后为她捶肩,见杨氏抢着要去,急忙摆了摆手说:“这些哪是少奶奶做的?煮粥也不费什么事,婢子去去就来。少奶奶还是在这里陪着老夫人说话的好。”
说着话,珩儿便要出去,却没想杨氏一把牵住了她的衣袖,脸上露出了一个惨然的笑容:“谁也不是铁打的钉。叔叔这里没事……也就放心了。”
“也就放心”……沈逢程听着杨氏这些话,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只好把头转向了一旁,倒是沈老夫人笑了笑,对沈谦道:“昨天的事,你嫂子心里过意不去,还没等敲五更呢,就去正房伺候着了。正好我和你祖父也睡不着觉,便一起来看你。”说完这些话,又抬头吩咐杨氏:“还是你去的好,珩儿岁数小,哪知道什么轻重?谦儿染了脱症,出了一身的汗,又是刚刚缓过来,不能吃生硬东西。只喝粥又亏肚子,你还是去做些回刀素面吧。”
杨氏的脸色这才好转了一些,她向老夫人敛了敛衽,赶忙走出了门去。
沈老夫人望着杨氏的背影出神,等脚步声远了,才叹了口气对沈谦道:“你嫂子也不容易,说起来还是咱们家对不起她,她要相貌有相貌,要妇德有妇德,可偏偏你哥哥不成器。说句公道话,你嫂嫂背后不知流了多少泪,可还要在别人面前强作笑颜。我这老婆子心也不是石头做的,怎能不知道……唉,谦儿,将来你娶了亲,千千万万不能像你哥哥这个样子。”
“祖母放心,孙儿记着了,将来绝不去做那些欺心负人的事。”
祖母孙氏的话,沈谦自然明白,残存的记忆告诉他,杨氏十七岁嫁过来的时候还是一副见人就笑的少女情态,可才过了短短两年,她本还年轻的脸上却只剩下了憔悴。这也就是沈鸿赶上了“好时候”了,女子要讲什么三从四德,要是放到现代,杨氏和他离八次婚都是少的。
一个男人不管有没有本事,对不起自己的亲人都是最下做的,所以沈谦实在看不起沈鸿。可自己呢?沈谦在心里暗暗发誓:“我沈谦这一辈子不管什么际遇,就算死在乱兵里,也绝不让爱我的人流下哪怕一滴委屈的眼泪!”
沈谦这里想着心事,沈逢程却又干咳了起来,并且用目光向沈老夫人连连示意。沈老夫人抬头看了沈逢程一眼,会意的点点头道:“不早了,你先回去歇着。我陪谦儿再说几句话。”
沈逢程见妻子明白了自己的意思,也不再答话,点点头背起手踱出了屋去。
屋子里只剩下了沈谦、沈老夫人和继续给老夫人捶背的珩儿三个人。沈老夫人本来说是要陪着沈谦说话,可沈逢程一走,她却不吭声了,目光直直的盯着书案上的灯火,一副心事未决的样子。沈谦不知祖母在想什么,也不好搭话,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下了珩儿小小的拳头轻轻敲击老夫人肩膀的声音。
沈老夫人愣了一会神,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站起身叮嘱沈谦道:“你吃完了再睡,千万不要空着肚子。你嫂子是麻利的人,一会儿就能做得。”
“祖母放心就是了,孙儿已经没什么大碍,您快回去歇着,千万不要累着。”
沈谦见祖母有走的意思,只道她见自己已经没事,精神一放松反而觉着累了,便赶紧起身相送。
“别起来,别起来。你只管躺着,我好腿好脚的,哪用得着你送?”沈老夫人以前哪里听沈谦说过这些暖心的话?不由喜从心底来,连稀疏的眉毛也笑弯了,她拦住沈谦,转头对珩儿道,“珩儿跟我来,老身有些话要交代你。”
“噢,老夫人。”珩儿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搀着沈老夫人向门口走去,掀起门帘时又不由回头偷偷看了沈谦一眼,见他确实已经没事,才放心的垂下了帘子。
屋子里顿时静了下来,窗外的虫鸣声更是清晰。沈谦虽然肚子空空,但歇了这么长时间,身上多少有了些力气。他掀开薄被下塌换了干净衣裳,举步出屋径直走到外堂屋门前。抬目望去,东方天际的灰蒙蒙中已显出些许天光来。
这是沈谦穿越后的第一个清晨,或者也可以说是这一生真正的开始,他长长地吸了口气,清凉新鲜的空气自鼻腔侵入肺腑,本应清爽,谁知却让他有了些亦真亦幻的感觉。他在前世是一个普通人,太平的世道不会有什么风云际会让他去体验,所以他奉行的是随遇而安的人生哲学;他更不是什么全才,除了赖以为生的会计知识还算纯熟外,那些令穿越众风生水起的物理化学知识,他早已经还给了中学老师,甚至连必须的历史知识也是泛泛,只知道个大概。他没有度神相佐,没有百科相伴……
“我只是个小会计而已,冥冥中的神仙们‘看’上我,真算是瞎了眼了,白白浪费一个宝贵的穿越名额。”
沈谦有些汗颜,不过好在前身那个读书人的记忆还留下了六七分,虽然多是些对现实没有多大用处的《论语》、《孟子》、《小戴礼记》,但剩下的部分拼凑起来至少还能让他对现实有个笼统的了解:
顿丘沈家虽是农户,倒也诗书传家,自盛唐起便出过几个小吏,只是没有大成就者,后来朱温灭唐,天下大乱,武夫当国,文人被轻。天下纷纷割据,百姓流离失所,沈家人自然也免不了飘散各处,只剩下了沈逢程这一支留在了故里。说起来武盛文灭,沈家本来也应该断了诗书传统,可偏偏造化弄人,在这乱世里,沈家反倒文运昌盛起来——沈谦的父亲沈重明仅仅考了两科便中了进士,除授祁州掌书记,终于让沈家有了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官儿”。
但现在毕竟是乱世,一个小小的七品节度掌书记又能如何?沈重明离家赴任不到一年,契丹人便南下灭了后晋,打草谷时“不小心”碰了碰祁州,沈重明这个忠臣便与数千百姓同赴了黄泉。夫死妻随,沈谦的母亲得了丈夫的死讯后自了尽,留下的两个小小孩儿虽说有祖父母照应,但最终却成了一个惯纵无赖,一个自闭木讷。
这些还仅仅是沈谦一家人的生离死别,从唐朝灭亡前后到沈谦穿越后周广顺二年之间的百十年间,什么杀人屠城、十室九空、饿殍遍野、血流成河早已经让人们看的、听的,亲身经历的麻木了,还有后梁、后唐年间那些拿人肉当军粮的大将军们,更成了这几十年来吓唬不听话小孩的必备良药。
六年前后汉太祖刘知远赶跑了南侵的契丹人,天下总算比先前安稳了许多,但这也仅仅是相比较而言,单说后周代汉、珩儿的爹娘饿死在沈家门口的那一年,沈谦就亲眼看见过几十具已经浮肿发臭的尸体,然而这还不算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胆小木讷的沈谦当时居然一点都没觉着怕……
东方天际已现出鱼肚白,沈谦默然相看,不由想起了一句话——乱世人不如太平犬。
就在这时,杨氏双手捧着一大碗汤面,从东边角门走了进来,见沈谦独自一个站在院子里,却不见沈逢程他们,不觉又停了脚步,远远地问道:“叔叔怎的出来了?祖母他们……”
听到说话声,沈谦这才回过神来,见是杨氏给自己送来了吃的,忙上前去接,笑道:“多谢嫂子,祖母他们已经回去歇着了。”
“噢。那,那叔叔吃了面也快些去睡吧。”
杨氏突然腼腆了起来,等沈谦接过碗和竹筷,她转身就走。沈谦哪里想到嫂子会走得这么急,一时之间还以为是自己说话不小心得罪她了,但转念间接着又明白了过来——原来又是什么男女大防。
“嫂嫂。”也难怪沈鸿那样肆无忌惮。沈谦突然之间同情起了面前这个可怜少妇,她实在是太……知书达礼了点。
杨氏没有想到沈谦这时会再唤她,不由停下脚步,转回身奇怪的问道:“怎了?”
“呃……没什么。”沈谦刚才还一肚子大道理,可杨氏真的来问,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小弟听珩儿说,昨天祖父责罚哥哥了?”
“你哥哥他皮糙肉厚的……”沈谦提沈鸿,算是点到了杨氏的伤心处,她双眼一热,但想到小叔子在面前,又忍住了,“唉,奴家千说万劝又有什么用?他昨天夜里还不是照样睡得呼雷震天。”
“有些人只去劝没用,还得让他知道什么是怕才行!”沈谦语气很淡,但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愤怒。
“怕?”面前还是自己那个木讷胆小的小叔子吗?杨氏像是不认识似的看着沈谦,半晌才似有所悟的点了点头,但接着脸上一红,低头说了句“叔叔吃了面快去歇着”,便转身急冲冲的走了。
“看样子白说了,还是没听懂。”
沈谦目送着杨氏出了角门,无奈的叹了口气。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