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小院更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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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梆——梆,梆,梆,梆”……

    梆敲五更,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了泥径小路两旁黑黝黝的土坯屋和篱笆院之间。。虽然是七月时日,但凉了一夜,天地间还算清爽。梆子声不知惊起了谁家的几声犬吠,大概是太静谧了,除了篱笆旁草窠里的虫鸣与之相和,就再没有其他声音。那犬没了精神,也就渐渐睡去。

    庄子中间的沈家大院与整个村子一起笼罩在黑暗之中,但西跨院东屋窗内却透出些许微光,屋里摆设很是简单,只有一塌、一案、一柜、一花架。床塌上躺着个羸弱的年轻人;桌案上则散乱的堆满了书卷和笔墨纸砚,只给一盏通体污黑的油灯腾出了一个小角;柜子也是漆面斑驳,十分陈旧;倒是花架还算古朴考究,只不过却很不相称地摆着一个圆肚细口的粗瓷花瓶。

    案角上油灯灯芯火苗如豆,将小小的屋子整个笼罩在一片昏黄里。年轻人睫毛轻闪几下,微微睁开了眼,他愣怔了愣怔,下意识的张开两只手举到了眼前。那两只手白皙修长,如果不是无名指指甲后边有一块剌手的老茧颇为刺眼,简直可以去唱青衣了。

    “这是……”

    年轻人费力的欠起头向四周看去,还没有从茫然中回过神来,就听见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屋外传来进来。随着脚步声走近,门口布帘的缝隙间飘进了几缕煎药的苦味。年轻人皱皱眉头,无奈叹了口气,两只手捂在脸上狠狠的搓了几把,直到脸颊感觉到火辣辣的疼,恍惚的精神才算稳定下来。

    “二少爷……原来你已醒了!”掀帘而入的是一个貌仅笄年的窈窕少女,手里端着只盛满药汁的黑陶小碗,银铃般的嗓音透出发自内心的惊喜,“张铃医还说只怕要睡到天亮呢。”

    “二少爷?我?”年轻人满脸惊讶的向少女看了过去,半晌仿佛才回过神来,“我是沈……沈谦。”

    少女愣了一愣,接着释然,嘴角俏皮地向上一翘,学着那个年轻人的口气笑道:“是啊,沈……沈谦。婢子差点忘了呢,张铃医说少爷伤了头的。”

    少女说着话鞠身将碗放在案角油灯旁,摘下头上的细簪去拨灯芯。灯花挑落,火头猛的一颤,屋子内顿时亮了许多。那油灯旁的药碗中,药汁映着火光荡出几许涟漪,将氤氲着的热气也飘散成了凌乱的样子。

    “原来还真有穿越这一说。”

    年轻人闭了闭眼,心里头顿时五味杂陈,也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他本来是现代的一名年轻会计,死在一次意外事故中,所以虽然穿越发生的实在突然,但是由于是死而复生,或者说借尸还魂,他反倒比那些被雷劈车撞的穿越客们更能坦然面对穿越。虽然一开始他也有点茫然和惊讶,但很快放开心怀,陌生的记忆便如潮水般涌入了脑海。

    他叫沈谦,字如诚,十七岁,沈家庄庄主沈逢程的次孙,石晋开运三年进士、祁州掌书记沈重明的次子。这里是澶州顿丘县境内,邻近内黄县,现在的时间是大周广顺二年。

    沈谦的父亲沈重明在六年前契丹人南下灭晋的时候死在了任上,母亲也紧接着上吊自杀了。所以这些年沈谦和他哥哥沈鸿一直跟着爷爷奶奶生活,虽说是无父无母,但是因为家里田产颇丰,加上大周建立这几年来澶州地界还算太平,这哥们俩总算是衣食无忧,不至于像那些穷人家的孤儿一样流落街头,朝不保夕。

    还好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沈谦暗叫一声庆幸,他虽然没有多少历史知识,但是也知道这个大周应该是残唐五代的后周,很快就要到历史上著名的宋朝,在这个乱世里头,如果不幸穿越到乞丐或者战场上的士兵身上,恐怕刚刚借尸还魂又得再来一次穿越,到时候就不知道会落个什么下场。沈谦在前世里就是个随遇而安,没有什么大志向的人,能得到这样一个身份对他来说无疑是最好的结果。

    那个少女当然不可能知道沈谦在想什么,拨亮了油灯便折身走到塌旁:俯身去搀扶沈谦,兀自道:“张铃医的药还真是管用,晌午喂了一剂,没想到这会儿便好了。”

    沈谦感觉身上没什么力气,但衣裳粘哒哒的贴在身上,躺着实在是难受,便配合着挣扎起身靠在了方枕上,吁了几口气方才舒服了些。那少女服侍沈谦靠坐好,又回身取来药碗,双手翘着手指端到颊前,轻轻吹去热气方才递了过来,浅浅一笑道:“少爷把这碗也喝了吧,喝了好得快些。”

    这少女说话利落,关切之意也溢于言表,但一双明眸却始终盯着药碗,而且话语间还有些自说自话的感觉,竟然透着点把沈谦看做木偶泥胎的意味。说起来沈家庄大半田产虽然名属沈谦的祖父沈逢程,但是沈逢程秉承勤俭持家之道,加上独子沈重明夫妇已死,家里只有他老两口和两个孙子、一个孙媳、一个曾孙,所以宅子里并没有几个仆人。一个院子里住着,主仆之间自然是熟的不能再熟。沈谦知道这少女是祖母孙氏的丫鬟,名叫珩儿,但依然忍不住转头向她看了过去。

    这时候窗外还是繁星高挂,屋里也只有油灯照亮,但因为离得近,沈谦倒也略略看得清楚。珩儿大约十四五岁模样,头上乌鬓梳成双丫髻,身着水红薄衫,本来就有七八分的丽色,又胜在年少,虽然稚气难脱,但唇红齿白,肤如凝脂,更显可爱。只不过她黑白分明的双眼中布着几丝血丝,显然是累久了才会这样。

    这一看之下,沈谦顿时哑然,自己这位“前身”实在是太老实了点儿吧?恐怕平常见到年轻姑娘连头都不敢抬,不然残留的记忆里怎会对珩儿印象如此模糊,直到现在才算看清模样。

    珩儿双眼虽然望着药碗,但余光却也扫得着沈谦,见沈谦望着自己,又是一副嘴角上翘的古怪表情,脸上不由微微一热,抬头下意识的问道:“怎了,少爷?”

    “噢,没什么。这一夜累你了,我自己来。”

    闻着少女身上的兰麝之香与中药的苦气相混合的奇妙味道,沈谦突然醒悟,自己这个眼神实在是有点恶,要是放在现代,被看的女孩顶多不屑的翻个白眼,但是古人讲究什么男女大防,这种没有恶意的眼神已经可以算是色狼了。沈谦忙收住笑伸手去接药碗。那碗里的药水黑如墨汁,热气蒸腾而出,苦甜的中药味直冲鼻子,实在没法入口。沈谦皱了皱眉,最终还是把碗放下了。

    “珩儿,现在几……现在什么时辰了?”

    虽然差点说漏嘴,但沈谦这些话终究算是平常,然而珩儿心里却是一凛,总觉着二少爷有些异样。原先二少爷生性木讷,甚至有些过于腼腆羞涩,平日里只知道读书写字,一天恐怕也说不出几句整话来。据宅子里的老仆讲,二少爷这是十一岁时因见了母亲自尽而吓出的痴症。

    珩儿是三年前受沈谦的祖母孙氏恩惠才保住一条命的,那时候珩儿才十二岁,跟着爹娘住在澶州城里。当时正逢后汉隐帝杀害后周太祖郭威全家亲眷,郭威愤而起兵报仇。由于澶州是后汉国都汴梁的北方门户,所以被兵祸殃及惨重。珩儿的爹娘带着珩儿逃出了城,可是却死在了逃难的路上,沈老夫人见珩儿可怜,就把她领回了家里。这些年珩儿在沈家虽然只是个奴仆,但是心里却早把老夫人看成了亲祖母。她见老夫人每日为沈谦的木讷无能愁肠寸寸,心中难免跟着难受,可是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陪着落泪,说些宽心的话。

    二少爷沈谦木讷无能,可大少爷沈鸿却不是个省油的灯,这次沈鸿偷偷跑到顿丘县城勾栏妓寨里花天酒地,虽然在家里偷拿了不少钱,可是最后还是债台高筑,被人追到家里要债,一场大闹殃及沈谦被人打昏在地。

    当时勾栏妓寨的人以为出了人命,自然是一哄而散,但是沈谦也整整昏迷了将近一天。然而没想到沈谦醒来却好像心灵通透了很多,竟然知道谢人。珩儿先前常听人言“祸福相依”,要是沈谦的痴症因为这次大祸好了,那不正是老夫人善心感动了鬼神吗?

    珩儿心中猛然一敞亮,顿时喜上眉梢道:“刚才还听见敲五更呢。昨天老太爷、老夫人气得不轻,罚了大少爷不说,还在这儿守到了三更天,怕是天一亮又得来看少爷……少爷还是先吃了药吧。”

    沈谦被打昏前,那帮乌龟老鸨早已闹了半晌,他自然知道珩儿说的是什么事。说起来这事是冤了些,但沈谦却说什么也对沈鸿恨不起来,要不是那场大闹,只怕他一个鬼魂只有下地狱的份儿,哪里会发生穿越的事,让自己再活一辈子?要这样说的话反倒反倒应该谢谢沈鸿……哥哥。

    又一想珩儿说沈逢程夫妇三更才走,煎药又得看火添水,不是一时半会儿的工夫,那珩儿恐怕一夜都没睡,难怪眼含血丝。虽说珩儿是伺候祖母的丫鬟,自己是她的主家,她被祖母派来照顾自己也是应当应分,但沈谦毕竟来自于二十一世纪,怎么也摆不出主子的谱儿来,况且原来的那个沈谦虽然老实自闭,但也不是没有眼,残存的记忆告诉他,珩儿伺候的如此尽心,多半是在报沈老夫人的恩。如此纯良的一个女孩,沈谦又怎忍心看着她再为自己受累?

    想到这里,沈谦忙端起了碗。那药水凉了许多,苦气更重,他本不想喝,但一想是人家姑娘为了自己整整熬了一夜,虽说是承祖母的情,但也不能不感动,自然再也不计较珩儿拿自己当木偶泥胎的事。眼一闭、头一抬,单手上送,“咕咚咕咚”一口气灌将下去,苦味噎喉,差点又吐出来,不过幸好还是忍住了。抬起袖角抹了抹嘴笑道:“我已经没事了,你也累了一夜,回去歇着吧。”

    “婢子煎药的时候倒是打了个盹儿。”珩儿见沈谦喝药时一脸苦相,不觉忍俊,颊上一双酒窝顿时浅浅露出,纤手未及掩唇,便急着去接那药碗,嘴角挂着笑说道,“灶上已经没火了,嗯……要不先趁着药炉的火煮些汤面,少爷凑合着吃些?”

    这丫头……为什么古时候的少爷这么幸福?要是没些交代,她只怕不会安心去睡。沈谦舔舔有些干裂的嘴唇,伸手将黏着的衣襟从胸前揭离,想了想才说:“我睡了一天了,倒是没觉着饿,恐怕吃不下去。要不你去找件干净衣裳,再冲碗盐水来,一大碗水放一小撮盐就够了,千万别多放。”

    “盐水?喝水能顶什么事?只怕肚子更空,睡着也不舒坦。”珩儿不禁茫然,她不知道生理盐水的功效,但却知道木讷腼腆的人多半执拗,所以不敢强劝,只好试探了试探,“少爷要是不想吃汤面,喝些粥也是好的。”

    “不必这么麻烦,珩儿。本草……呃,这个……药典上有载,盐水补气补血,可比……可比参汤。少爷我虽然不大出门,但读书不少,说的……”虽然以前没少当众瞎白活,但当着一个无邪少女面如此大言不惭,沈谦还是不自觉的挠了挠头,不过好歹坚持了下去,“说的总不会错。”

    “本草药典……噢。”

    二少爷虽说原先有些木讷,但要说读书多,谁也不会质疑。珩儿没敢再争,应了一声,先开了柜门,捡出两件薄袍衬裤放在塌沿上,接着走到门口掀开帘子便要出去。

    门帘开处,黑暗中一阵“驮驮”的脚步声猝然停下,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压低了嗓子问道:“珩儿,你这是去哪?谦儿可好些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