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日轮转,十二年前众人认定的灾星再次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没有丝毫惧畏。相反,还带着浓浓的深情。其实,当父亲白泗领着一家人离开迁往赵平原城的时候,族人顿觉失去了主心骨。按着族规,将来他们是要继承族长位置的。商君置郡县,族长再无权管理族中事务,可数百年淳淳秦风,苍宇战将之脉岂是商君廿年间变法能易之。族长之权威,后世几千载且不可动摇。尔后,巫师又问天卜卦,得天命言只要灾星“三年不西,祸患自解”。可是没想到,西出函谷关后,一别竟是十二年。大祖父和外祖均已过世,他们走时唯独留下深深的懊悔,毕竟,这是他们唯一的后嗣。
在自己的哀求下,双亲终于将那不堪回首的往事一一细说与他。听着这些怪异的事儿,小少年都觉得自己是个怪物。寐而生,唤名曰起,古木失魂,池枯鸟绝。这样的怪事只能偶尔夫子酒后笑说三皇五帝吕望周公时才会听到,却没想过真真切切发生在自己身上。然而自从他记事以来,并未曾发现自己与他人有何差异。自己资质虽好,诸子百家俱通,然则博而不精,难当大用。武学数载,却也难有精进。
“父亲,带我出去走走,成么?”小少年嘴角噙着泪水。父子俩并肩席地而坐,望着天际残阳。这样的情境不知道出现了多少次,然而每次他都会觉得很宁静。六年来,他虽与父亲东奔西走,但整日跟随商旅行进,独处机会甚少。这是他第一次回到家乡,回到了那片父亲常常挂念地孕育了无数英豪的土地。
“嗯。”白泗轻轻抚摸着儿子的小脑袋。长子的离去着实很让他难过。不过,身为一个游侠,迂腐的不肖子不要也罢。一声长叹,很爽快地回答,“明日为父带你出去走走。”其实,他也想好好瞧瞧故土模样。
翌日,父子俩早早起床,如往常一般,父亲指导他练了一遍自创的白氏剑法。尔后,掏了些细碎银子准备出门。母亲和姊姊知道他们要出行,默默地为他们准备了些许干粮。无甚多言,只叫他们早去早回。
这是白起第一次出村。回来已有几日,除了与姊姊到村口寻找大哥,整日呆在家中陪着母亲述说着这几年的风风雨雨。当忆述到商旅遭劫,父亲受了重伤,自己在诸佣兵游侠的护持下才得以逃生时,母亲吓得脸色苍白,双眼垂珠。不过她仍旧不能原谅夫君狠心弃长子一事。姊姊也在一旁惊喜地听着,父亲回来,她终于略有收敛,却野性不改,整日舞刀弄剑,不学机杼,不懂女红,更不愿意去厨房学学手艺。
古老的村落,安祥地躺在岐山丛林中,这是大周王室之龙脉,相传文王墓地在此。出于敬仰与天威,周天子谕令:“任何人途径此处需要下马落轿。否则,神灵不佑,苍天弃之。”正是由于这等忌讳,村庄里没有饲养任何马匹,白氏父子也是因为这样才在附近南城邑典当了坐骑而甘愿步行回乡。
羊肠古道阻不住他们轻快的步伐,无言的欢笑抹去了昔日颠沛流离的凄凉。一路不见人烟,驿道旁十亭一处行宅——那不过是为入秦士子准备的歇脚处。山里的人安土重迁,非是徭役兵伐,他们是舍不得离开那热腾腾的家园的。
翻过大山腰,俯视沃野关中一隅,磅礴的豪气激荡在胸怀,让人不禁长啸叹息。行走半日,父子都有些疲乏。险峻的山岭上有方雄鹰展翅石,由那可俯瞰关中之地。父子会意,登山而上。小少年紧跟在其父身后。
“吾儿为何作此长息?”父子静坐在悬岩上眺望着久念的故土。白泗看着少子的迷惘模样不觉有些诧异。他知道少子攀援不过百米的山崖不可能是体力乏支,知子莫若父,少子的武学是他亲自调教出来的,这一点他非常自信。
“父亲,游历他乡且为何?”小少年突然抬头张望着那副伟岸的身躯,眼神中流露了无限的怅惘。白泗无言,他只是张望着爱子。这么多年在外奔波,到底为了什么,这个他也不知道。当年流落平原郡而成商旅卫士,仅仅是为生活所迫。后自结交赵公子成,已略积资财。公子成聘其为赵将,他知非庙堂之柱,自己又不喜为人束缚,乃好言回绝,遂自建了一支佣兵。漂泊数载,终究觉得少了些什么,才遣散门人。迎长子乾于齐稷下,携爱子以归。不料长子之不肖,更添其忧。游历他乡终为何?他不知道,心头的苦水波澜。
看着父亲如此神态,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不过,心中那久积的困扰还是让他缓缓张了口,“八百里秦川几易人手,纵有商君辅国,亦只能收复故土,商君之后,惠文武亦是贤能之君,且张仪连横之术,虽通三川而游乎洛,然天下九州偌大,何时一统哉!”
“吾儿为何有此感?”白泗惊异万分,与爱子朝夕相伴,不想而今有此等惊天言谈!
“儿随父亲游历数载,只见父亲终日沉默少言,而少有喜悦。乃知父之忧也。”小少年抬头正色说道。其父不语,继言之:“国主年少,且受老妪之欺。今山东有魏赵之强,南有楚蛮之罢,戎狄相扰于西,八百秦川不全乎终日,当此之时,吾当立于庙堂之上!”
这是爱儿第一次在他面前畅谈心志,让他猛地不知所措。此子有如此志向,身为父亲,他应该深感荣幸。可是,伴君如伴虎,庙堂非久驻之地!若成,家族可兴;若败,全族即灭!
“庙堂凶险,昔商君何等威风,却落得个极刑下场。若汝承父业,虽奔走天涯,却也自在快活!吾儿为何有此等念头?”纵使内心狂澜不止,中年男人神色仍相当稳重。
“惜此身而天下苍生罹难,非丈夫所为也。盖管子云,男儿耻功名不显于天下。纵便他朝身首异处,能留名与史册,儿无憾也!”少年郎只是静静地张望着远方,手中的骑士短剑发出清寒。
“若此,为父不欲多言。待来春即送汝随汝叔父往鬼谷求学,汝好自为之!”中年男人久久长叹,眼睛有润泽。难道这不是他所追求的么?他虽是个游侠,然父母之邦能一统天下,子有所为,再树苍宇战将白乙丙之威,白氏则再度成为大族翘楚。自己不能有所为而子为之,亦属家邦之兴,万民之福。仿佛此刻,他已看到了儿子驰骋中原,名满天下!然秋风肃杀,他突然吸了一口凉气,心底里有些发颤。
蔚蓝的天空中无半片云彩,大日如轮,散发着无尽的光芒。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