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寐生吾儿,让娘亲好好看看。”一进家门,母亲便紧紧盯着自己,如同梦幻,直到她猛然间认出了自己,泪珠止不住地流下。六年了,整整六年了,那个几岁的小男孩早已长高了一大截,漂泊的旅途不禁让他面庞间增添了比一般同龄人更多的那丝成熟与无奈。
寐生是自己的小名,意思是娘亲在睡梦中生下自己,早上醒来睁眼便见着儿子出世,于是单取名一个字,起,小名唤作寐生。
出生的那个晚上,雷鸣惊天,狂风疾雨,村外十二棵久经风雨的千年槐树竟一夜枯死。第二个晚上,村外的三口池塘竟突然干涸;第三个晚上,飞禽过庄全都莫名其妙地戕地而亡。一桩一桩地怪事,很多亲朋好友都说是天将灾星,大不吉利;老巫师祈告苍天,得天语曰:“龙战于野,其血玄黄。”言此子克祖克母,将令全郡遭受瘟疫之苦,纷纷劝双亲将自己扔掉。大祖父与外祖父亦是赞成。而父亲坚决不许,言道狼王郑庄公姬寤生乃醒着所生,黄泉见母,仁慈至极,乃成为大周第一诸侯王。今其儿寐生,亦属罕事,弃之乃违天意。
母亲也不忍伤儿,啼泣乞求外祖,言生长子乾,苦痛万分,几欲近死。而少子寐生白起,尚不经人事,且不忍母受分娩之苦,寐而生,子爱母其甚,不可弃之。
最终虽保全了性命,却断了亲脉。摆满月酒那天,连公伯叔舅都没有来。却只来了几个蓬头脏脸的老术士,说来也奇怪,一个铸剑师,他送了一块黢黑的玄铁;一个堪舆师,送了一个破旧没反应的颠倒八卦罗盘;星占士,高叫了北斗九星的名字;最后还有一个极其邋遢的老道士,走上前便“砰砰砰”对着幼婴的额间骨重重三锤。听父亲说,直到那日,他从没过吱一声,还都以为他是个哑巴。这几个人来后,却喜笑开颜。几个老家伙大吃大喝,高声骇语,三日竟去,令父亲苦笑无言。
不过,也有些令人欢喜之事。母亲说她生自己的那个晚上,梦见天马行空,直冲九霄。那马生双翼,竖独角,浑身雪色,泛着金光。父亲听后,很是欣慰,只是胸口仍然苦水不止。然而,这些事还是在父亲游历时酒醉后吵着问出来的,也不知是真是假。父亲说起亲朋好友无一人上门时,他差点都哭了,八尺男儿,走南闯北不知流过多少血汗,他没有丝毫在意。可是却因儿弃血亲,心海永留伤痕。
从那以后,父亲便携家小迁出了楣郡,往赵国平原居住。为谋生计,父亲成为了商旅佣兵,此后,便过着四处漂泊的生活。那已是十二年前的事了,在平原住了六年,后来,舅父派人送来了家信。言道:外祖母弥留未去,想看母亲最后一眼。母亲焦虑万分,遂星夜奔回西秦。
“母亲,是我。。。”少年郎跪了下去,强止住胸中的苦水,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吾儿快起!快起!”中年妇人连忙上前将他扶起。中年男子苦笑着,上前将那妇人轻轻揽在怀里,任由她哽咽抽泣。那妇人不过三十几岁,容颜仍在,脸上却有种说不出的哀愁。或许,在村头太多地张望,太多地等待,一天一天积聚的愁云。终于,夫君与儿回来了,愁云是该消散了。突然,她觉得有些不对劲。慌忙问道:“乾儿何在?”
中年男子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长子的迂腐柔弱成了他心头最大的裂痕。小少年本要说些什么,看到父亲那阴沉的面孔,只得抿住了嘴角。
中年妇人顿时泪满面颊,抽泣着扬着那双无力的手在男子身上捶打。不停地哭嚷着:“我苦命的孩儿。。。”显然,她是误会了,换作别人也无法猜想儿归家门而父弃之。
“母亲。。。”一声清脆的声音从院外传来,是个少女,更不像是待闺之秀。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着实有伤大雅之风,不过在与胡戎交界的楣郡,这也属常事。父子二人同时猛悟过来,少年郎脸上露出了分外欣喜,连忙迎了出去。
“站住!”女孩子声音并不柔弱,反显得刚强。但看她上着银丝细软甲,下穿短膝虎皮裙,背上弯弓利剑,腰间冷月配刀。颇有姿色,却如冰山美人,冷艳地让人不敢靠近。好一个巾帼女杰,亦不过十六七岁,有如此男儿气魄!显然,她还没认出面前着装相异的小男孩。面无一丝神情,“你是谁!来此何干!快说!”
小少年乐呵呵地望着面前的女孩,她仍如记忆中那么青春飞扬,或者说是刁蛮任性。看着看着,渐渐地,眼眶里不禁炫动起了泪花,双脚不自主地向前迈进。
“站住!”二八光景的女孩子天性中有一股执拗,见着面前的少年仍缓步上前,不禁恼怒起来。利索地从背后抽出柳叶弓,搭上羽箭,直对着面前她尚未认出而牵挂已久的三弟。
“钰儿,”中年夫妇从堂内走了出来。中年妇人怕女孩子太任性,误伤小儿,甚为焦虑地往院中喊了一声。
女孩子听到母亲呼唤,仓促张望,竟见着一个男人紧紧搂着自己的母亲,并且他嘴角和眼神中还露出捉摸不透的笑容。她的第一反应便是母亲受到了伤害,她要保护她的母亲。也未细想,张弓对着面前的小子就是一箭。小男孩竟没料想她真的拉弓对着自己的弟弟,但毕竟习武多年,慌忙躲身,虽说胸前的衣裳被利箭穿透,却未伤及半分。
“钰儿!”中年夫妇同时叫道,女儿的鲁莽让父亲担忧,而母亲想到的是小儿是否受伤。中年男子的声音回荡在少女的耳际,是那么地熟悉而又陌生,它让那颗冰冷的心顿时燃烧起浓浓烈火,眼珠渐渐迷茫。
“姐,是我。”小少年泣声说道。利箭穿向他胸膛的那一刻,竟无声无息地落在了他是手心。利箭再狠,却抹不却血融于水的亲情。
“三弟~父亲~是你们么?”少女不停擦拭面颊上流不尽的泪水。
“钰儿,”中年男子终于忍止不住胸中的**,快步走了上去。一家人团团而泣。
好一会儿,少女扬头笑着张望着父亲的慈颜。“父亲,大哥呢?”话刚落音,一家子人沉声下来。这就是血浓于水的骨肉情啊,任何时候都不离不弃。
小少年终于忍不住了,眼巴巴地看着父亲那张拉长的脸,最终还是细声嘀咕出来,“大哥就在村口,应该不会走远。”
话未说完,父亲弥合了双眼。母亲是个聪慧的女人,不说因由,心里也了悟了几分。她的丈夫是个重情意的血性男儿,如非意外,同伴且不忍弃,何况亲子?
“为什么大哥没跟你们一起回来?有什么事么?”少女天性中的天真让她觉得不可理喻。没有人吱声。“走,三弟,我们去接大哥。”少女紧锁着眉头,见着大伙儿半响都不出声,拉着小少年的手就往门外走去。
中年男子长吁一声,转身沉步朝屋内走去。院中只留下个愁云满面,不知所措的妇女发着呆。
斜日西去,少男少女却无一丝欢快。在村中没找着大哥。听村口涤洗的婆婆告诉他们,有个俊士子在祭典结束后不久,三跪九叩朝东离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