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宏煜是正派人。”我说。
“以前他送你坐牢的时候你可没这么说。”
“那不能怪他。有人跟他说我听*他不能不管。当时国家不允许老百姓听美国电台。”
“他整人往死里整。”
“亏你还记得住。”
“那年妈妈死了,你又被关起来了,杨阿姨拉我去她家我不去。”萍儿一面说一面给我换干净内衣。
“所以杨阿姨只好来我们家照看你。”
“她把大毛二毛三毛都叫来陪我。我们小孩睡大床她睡小床。”
“那年你五岁。”我回忆道。
“我以为方叔叔走了以后,你会跟杨阿姨结婚。”
“不会。”
“为啥?”
“我知道我有病。”
“你是说,你来巴西前就知道自己得肝癌了?”萍儿惊讶道。
“是的。”我点头承认。
“你带病来巴西干活,是要队上人都说你好?”
“不。”我摇头否认。
“你不明白早两年住医院比现在容易治疗?”萍儿生气了。她生气的时候脸颊绯红。
“我问过一位癌病专家,”我说,“他认为我这种人过正常生活反而比住医院好。”
“你问的是哪个癌病专家?”萍儿也是学医的,自然对如何诊治癌症病人有她自己的看法。“爸爸你总是别人说什么你信什么。”
“有时候是这样。”我喃喃道。
“叫你别来巴西你偏要来。”萍儿真的生气了。“你跑了一辈子黄土高原没跑够,还来巴西跑原始森林?你知不知道我夜里经常做噩梦,梦见鳄鱼咬到你?”
“这儿只有萨尔瓦多水族馆里有鳄鱼。”我说。
当然这是假话。
清晨的阳光从海边照过来。这儿是大西洋西岸。来巴西前我从未见过大海。现在每天都能闻到海的气息。
窗户被打开了,能看见窗外的云朵。
我知道云朵底下是大海。
里约的天空蓝得透明。
我的床头有一束兰花。巴西人叫它卡特莱。我在圣弗朗西斯科流域测图时,常在树林里见到它。巴西的兰花也婀娜好看,花叶上滴着水珠像维纳斯刚露出海面一样鲜嫩迷人。
萍儿坐在阳光下低头看报。她穿的是一件粉白色紧身毛衣。她和她母亲一样苗条,穿什么衣服都漂亮。
这孩子睡了一觉就恢复过来了,脸颊又圆起来,红光满面。刚才她用英语给服务台打电话,问哪儿可借到一架轮椅。服务台说过五分钟就送来。
于是整个上午,我都坐在轮椅里被萍儿推来推去。里约的狂欢节已经结束,可里约人还陶醉在节日气氛中没完全清醒过来。一个踩着狐步朝我们走来的红发男孩跟萍儿说哈罗。萍儿一面扶着轮椅,一面跟这男孩学葡萄牙语。我们在中心广场呆了半个多钟头,然后往海边走。广场上鸽子成群,不时有一只飞起来扑打你的脸。
我们回来的时候,陆宏煜又来看我了。他每次来里约要开五六个小时的车。他说今天一直是玛利亚开车,所以一点都不困。玛利亚听懂了他的话,朝他灿然一笑。这女孩与萍儿年纪相仿,萍儿拿英语跟她说话她特别兴奋,于是她俩叽叽喳喳一起到外屋去了,像一对久别重逢的亲姐妹一样亲密无间。
那个以前骂我书呆子的女人,也跟陆宏煜一起过来看我。她给她的脖子换了一根珍珠项链。这种廉价项链只有海滩小贩手里有。她说她不能跟我一起回去,因为她有责任跑遍圣弗朗西斯科测区内的每一个测量小组,把祖国的温暖送到每一个来巴西干活的测量队员心里。不过我倒希望她尽早回国,否则跑东跑西,非但累坏了身子,还多花大伙的钱。当然我不会当面劝她。如果我说你下小组可能吃不上小组的饭,她会莫明其妙。我知道并非每个下小组的头头都受小组欢迎。“你女儿又聪明又漂亮,”她对我说。“不过如果你叫她懂一点待人接物的道理,她会大有前途。”
“可惜从小就任性惯了。”我解释道。
“这跟你有关系。当然你现在比以前好多了,见了局长也知道点点头,不像以前那样旁若无人。你要跟你女儿好好讲一讲,叫她也像你现在这样,下决心改掉知识分子的臭脾气。”
这女人苦口婆心。
“老实说你吃亏吃在不会说话上,不然你当总工要早当十五年。其实我们做领导的不是铁板一块,不是说一不二。你尊重领导一下,事情就好办得多。我问你,我们队上的事不都是可办可不办?给你房子就给你了,不给你也就不给你,不是非给不可。同样,我们来巴西干活也是可来可不来。我说你拿下巴西的活是救了全大队的命,这是奉承你,叫你心里高兴。你知不知道,没来巴西的三队四队,年终奖比我们发得多?你是实心葫芦,跟你说话得点穿了说,不然你会真以为你像菩萨一样自命不凡……”
我洗耳恭听。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