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我更看不惯玛利亚。她说玛利亚的时候,一面说,一面用手压住盖在胖腿上的粉红裙摆,怕给风儿吹开,尽管这屋里没一丝丝风。
“我一见到那个小妖精就来气。”她对我说,“我跟老陆一直是有啥说啥。我要他好好管住他底下的那个东西,别脑子一发热闯了祸。当然老陆是老干部了,应该不会跟外国人搞腐化,但提醒一句比不提醒好,你说是不是?”
她以为我真相信她跟陆宏煜说过这样的话。
陆宏煜把预订的机票给我送来了。我和萍儿搭下星期一的航班走。他说他来送我,要我再想想还有啥事没交待。
“今天是星期四,”他说,“如果你精神好,叫你丫头带你去玛瑙斯看亚马逊河,来回机票我给你报。”
“怕没这份眼福了。”我说,“去年我跟你讲玛瑙斯的时候,说回国前我们一起去一趟,你答应了我,可没想到我一个跟头栽下去爬不起来,结果来里约住医院。我想大概除人人要去的那个地方外,我哪也去不成了。”
说这话时萍儿在外屋。
我知道我还能活几天。
陆宏煜动情地握了握我的手。这是二十多年来他第一次主动跟我握手。
晚上,一个牙齿雪白的巴西黑人按门铃站在门口。萍儿给他开门。这人身材匀称,肤色黑亮,上身的T恤衫像美国国旗一样鲜艳醒目。萍儿用刚学会的几句葡萄牙语问他是不是走错门了。他说我找我师父,说的是中国话。
卡洛斯每次来见我都这样必恭必敬。他看成龙电影看得太多,还在外屋就隔着墙壁朝我抱拳作揖,萍儿以为他是神经病。
卡洛斯叫我师父。他见到中国人就学中国话。他见过的中国人哪个省的都有,所以他的中国话像什锦菜一样斑驳杂乱,常常是吴语粤语连成一串儿说。不过谈正经事情的时候,我们只说英语。
他从裤袋里掏出一本护照递给我。萍儿眼尖,老远就看出那是她的护照。
“喃回事体?”她用上海话问我。她跟她母亲一样,有时说上海话。
偏偏这句话卡洛斯听得懂。“您可以去美国了,萍小姐。”他得意于帮我办第一件事就办成了。“泛美航空公司飞往纽约的G3322班机今晚10点48分起飞,这是您的机票萍小姐。”
萍儿看着这个黑人莫明其妙。
“谢谢你,卡洛斯。”我说,“如果你愿意接受一份小小的礼物,我会非常高兴。”
这时我从枕边拿出一只楠木匣子递给他。匣子里有一册手抄本古书。书中的毛笔字是我曾祖父的笔迹。我父亲说我的小楷字像我曾祖父的一样是遗传所致。父亲去世前我不知道家里有这本书。
书中的空白处写满了英文注解。那是我写的。因为我知道卡洛斯对之乎者也一窍不通。不过我没说我不知道这本书的成书年代及其作者,更没说它是我曾祖父于132年前一字一句从原书上抄下来的。
卡洛斯小心抽开匣盖。当他看清书皮上的头一个英文字时,扑嗵跪下来朝我磕头,将波斯地毯下的德国木头地板磕得咚咚直响。
卡洛斯走了萍儿还在发愣。
“他是谁?”
“南美CAP协会常务理事卡洛斯。”
“CAP是啥?”
“巴西武术。”
“巴西人也打太极拳?”萍儿问我。
“不,他们有他们的武术渊源。”我说,“他们一面敲鼓一面踢脚……”
“就像跳非洲舞?”
“武术和舞蹈并非泾渭分明,这我早就跟你讲过。”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萍儿问我。
“去年他在马塞约港办武术班,场子就设在海边的林荫道上。一天我在张力生组跟张力生一起散步,他见我是中国人,就拉住我问我会不会打太极拳。我说会一点。我想知道中国武术和巴西武术有何不同,再说当时我的肝病还不大厉害,所以就走到场子里跟他过手。他不知道他会倒下去使我吃惊不小。他要倒没倒的时候,我扶了他一把。于是从那天起他叫我师父,跟我学太极拳。后来我去别的小组他也来找我。他开一部本田吉普往山上跑,见到我就跟我推手,就在山顶上推。”
萍儿知道我从不哄人,不然准说我编故事骗她。
“那本老书是我们家的吗?”她又问。
“是的,”我说,“是你爷爷留给我的。”
“我怎么没见过。”
“因为你不翻家里的东西。”
“就白给那个黑人了?”
“留给他比留给你派用场。”
“这可不行!”萍儿急了。“他住哪儿我去找他,问他要回来。”
今晚使她不高兴的不仅是我把一本祖传秘籍给了一个外国人,后来我要她去纽约她也不乐意,怎么也不肯去。
“你叫我来回坐十几个钟头的飞机,去纽约看你的一个中学同学?”她笑起来,笑我实在迂腐。“爸爸,你可从没叫我做过这样的蠢事。”在她看来,显然我已经老糊涂了。
“我和唐叔叔在电话里说好了,”我对她说,“他将在长岛机场接你。”
“你是说你们有三十年没见面了?”
“是的,至少三十年。”
“而且你认为,你和他的少年友情,值得你叫你女儿从南美洲跑到北美洲去,跑几千公里代你去看他一趟?”
“是的。”
“爸爸,你今天肯定吃错了药。”女儿瞥了一眼搁在床头的几只药瓶,看有没有多出一个来。
“唐叔叔会领你去他家。他有三个女儿。最小的跟你同岁。”我顾自说道。
“是不是还要我带个录音机去,录几句他的话带回来放给你听?”
“唐叔叔在美国呆了十几年了,对美国非常熟悉,”我仍旧顾自说下去,“既然你要去美国读书,最好先跟他聊聊。”
“你说他是律师?”
“对。”
“你能肯定他不叫我看冷面孔?”
“以前你从不怀疑你爸爸的眼力。”
“爸爸我跟你讲,”女儿说,“我的中学同学我一个都记不住。”
“因为他们不值得你记住。”
“可我不能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卡洛斯已经替我请了一位专业护士来护理我,过半小时就到。”
“把你送到上海再去纽约行不行?”
“去纽约的签证不是想办就能办到。”
说了这么多话我精疲力尽,脸上的虚汗一滴一滴往下淌。萍儿拿热毛巾给我擦汗,小心扶我卧身躺下。
“非去不可?”她轻声问我。
我点了点头。
“你可从没逼我做我不愿做的事。”
我又点点头。
“星期一能赶回来吗?”她问,“赶不回来的话,就会误了回上海的航班。”
“萍儿你放心,唐叔叔在那边会替你安排好。”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