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没人相信这个温良女子会毒杀她丈夫。自然也没人相信老警察杨岱对她的尖刻指控。
既没有证据证明她是凶手。
也没有证据证明她不是凶手。
这个案子叫杨岱耿耿于怀三十年。
现在一面喝咖啡一面闲聊。杨岱自然说起了他来上海图书馆查书的事。自然也说起他写毒药学的一些具体情况。
“为啥写这样一本书?”李淑湘茫然不解。
“以前我对毒药学知道太少,不然……”杨岱故意打住话头。
“不然怎么样?”她问。
“我对河豚的毒性,会有精确的了解。”
这是一个令她尴尬的话题。三十年前,一个早春的傍晚,她丈夫吃了她烧的美味河豚,突然中毒身亡。河豚毒数其肝脏最剧。她将河豚肝与河豚肉一同下锅,其毒性自然比普通烧法重。可当年查案时杨岱得知,厨艺高超的河豚料理,是不会缺河豚肝的,否则河豚肉及河豚汤的鲜美味道将大打折扣。本以为找到了谋杀证据,结果大失所望。
“你是个性格固执的警察,”这个女人依然脸色平静,“我以为现在你老了,性格变了,结果没变。我知道法院判我无罪,伤害了你的自尊心……”
“如果,” 杨岱挥了挥手,打断她的话,“当年能像现在这样查到这么多写河豚的书,我会发现有价值的线索,而不是像无头苍蝇一样摸不着头脑。”
“我每年都给他烧河豚吃。”
“这我知道。”
“也每次是烧好后我先尝。”
“这也没错。”
“我知道起疑心是当警察的责任,所以不会因为你怀疑我生你的气。”此刻她镇定自若,确实没一点生气的样子。“我知道你有想象力。知道你跟别的警察不一样。也许这就是我为啥请你来这儿聊一会的原因。”
“谢谢。”
杨岱不是那种能说会道的人。他得考虑一下才会把话说到点子上。
“假如,”这个上海女人又说,“那天晚上死的是我,而不是他,你准怀疑他下毒害我对不对?”
这话不对。
杨岱拿手背,而不是手边的餐巾纸,擦掉沾在拉碴胡子上的咖啡滴。
“如果,”他说,“河豚毒是在你丈夫吃河豚前,或吃河豚后,进入他身体的,那么我对你的怀疑,就会被证实。”
“这可能吗?”她笑起来,笑得温文雅致。
“你比我更清楚,河豚几乎全身是毒,连沾了河豚血的泥土,也含有致命的毒量。”
“你没查查他身上有没有那种土?”
杨岱无言以对。
写河豚毒的时候,他特地去法院一趟。他认识法院里的人。人家很快就给他找出那个案子的卷宗袋。可惜光看尸检照片,看不出啥。
杨岱的咖啡早喝光了。而且配给他的纯净水也一口一杯,连喝了好几杯,忙得咖啡小姐来不及添,结果,不得不跑几趟洗手间。
这世界常颠倒过来,杀人的比查杀人的还镇静。
“你是哪年从上海去我们县的?”杨岱换了个话题问她。
“是*时候……”默默想了一会,“应该是69年。”
“这么说,你在我们县呆了十一年?”
“没错。”她抿了口咖啡。抿了抿嘴。望着墙上的一幅油画回忆往事。“开始住在一个小村子里,住在长江边。我就是在那儿学会烧河豚的。我给村里的产妇接小孩,那些产妇教我烧河豚。她们教我怎样认烧河豚的草头草,又教我怎样挖坑把河豚血埋到地底下。在那儿呆了六年才去县医院的。”
“然后跟宋院长结婚。”
“没错。”
“上海人能回上海的时候,只许没结婚的回去,除非夫妻双双都是上海人,这对不对?”
“当时是这个政策。”
“可宋院长不会同意你跟他离婚。”
“我为啥要跟他离婚呢?难道你忘了,你们查过的那些人,没一个不说我跟他是恩爱夫妻?”
杨岱又哑口无语了。分手前他问这个女人,“你是觉得在我们苏北好,还是回上海好?”
“当然是回上海好啊。”
这话脱口而出。
这天下午,杨岱没赶上那趟末班长途车,只好回旅馆再住一宿。开旅馆的给他钱,叫他上街吃饭,他婉言谢绝。不是怕借了人家的钱以后记不住还人家,而是肚子疼不想吃饭。
一个人躺在床上低声呻吟时,突然想起他跟那个上海女人一起喝咖啡的时候,去了几趟洗手间,而且过来后又喝过水,心里不禁打了个冷战。
这时候,他的肚子比刚才疼得更厉害了。
而这地下室里的灯光,也比刚才更暗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