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车厢里的受惊女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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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往上海的K818特别快车已经驶离广州东站。12号车厢里的男女旅客,现在纷纷从脸上摘下口罩,自由呼吸带冷风的车内空气。进站前排队等候体温检查的那种紧张气氛,检查者和被检查者的如临大敌,好像已经时过境迁,没多少危险了。一些不得不来广州出差的北方佬,好像已经走过一道鬼门关,突然轻松起来。他们心里明白,即使以后再有出差任务,也轮不到自己了。

    列车完全驶出市区之后,才有人轻声说话,争论车厢中部的一扇车窗要不要打开,打开的话打开多少。就预防非典而言,全世界的病毒专家目前仅达成一项共识,且已公诸媒体众所周知;这项著名共识是:空气流通将危害非典病毒的生存及传播。因为列车空调的冷空气是内部循环,有利于非典病毒从前一节车厢传到后一节车厢,或者依相反途径传播,所以紧闭车窗是无知的表现。

    但如果把车窗完全打开,加剧对外空气流通,这样虽然能够减少非典危险,可车厢温度马上会高起来,老弱病残会中暑。即使没人中暑,也会个个大汗淋漓,这谁都受不了。

    争论的结果是,多数人赞同一位中年画家的美学建议:按黄金分割法,将车窗拉至处。画家口袋里不但有钢卷尺,而且有计算器,可以按比例将车窗的打开部分和未打开部分,分割得十分精确。

    列车走了一百五十公里以后,也不见本车厢有人咳嗽,有人发烧,发烧的话发低烧,大家才神色自若,释然于胸。于是有人讲起了广州某单位一家五口的罹难故事。自然先是咳嗽,后是发烧,而且发低烧,结果一个接一个被送进医院,一个接一个死在医院里。因为有名有姓,其可信度很高。接着又有人讲起非典王的故事来,讲得眉飞色舞。因为也有名有姓,所以更加恐怖。据说一个非典王至少传染一百个健康人,不然名不副实。

    15号中铺躺着一个漂亮女孩。现在全车厢只有她一个人还戴口罩。她的口罩呈可人的浅蓝色,而且外面印了一个搞笑卡通。卡通上的一个胖男孩自称非典王威力无穷,因为这句话是用变体英文所书写,所以它的调侃成分明显压住恐怖成分,显得滑稽幽默,叫人看了忍俊不禁。

    但女孩一点也不敢大意。她父亲由于单位上走不开,不能亲自送她去上海,所以女儿临行前,曾五遍以上对女儿讲演过他本人所设计的一个精细预案,而且一笔一划写在女儿的粉红拍纸本上,写了十五六页之多。显然这是一个充满父爱且缜密周至的乘车预案,其关键几点是:

    一、尽量躺在自己的铺位上听MP3音乐,或者拿手机给爹的发短信;

    二、不得不上洗手间的时候,必须上同一个洗手间,拧水喉也必须拧同一个水喉;

    三、不要跟任何人面对面交谈,不得不交谈时,哪怕只讲一句话,也必须戴口罩,不能怕麻烦;

    四、合理的状态是,除了喝桔子水、吃苏打饼干等短暂行为外,应该始终戴好口罩,并且每三小时换一个干净口罩;

    五、假如去茶水炉倒水,必须每次将水杯盖用开水烫过;

    六、在到达上海站之前,没有任何理由走出本车厢半步;

    ……  ……

    女孩虽然前年就读大学了,去年就自己洗衣服了,而且今年已经学会用微波炉煮米饭了,但这是第一次出远门,而且是非典时期出远门,自然不敢无视爹的的?嗦唠叨。爹的给她准备了一百五十首她喜欢的MP3歌曲,可她只听了五首就不想听了。她给爹的发短信。她说她在铺位上喝桔子水。她说她在铺位上吃苏打饼干。她说她能够到上海一趟也不上洗手间。爹的叫她每隔半小时喝一口桔子水,吃两块苏打饼干,这样就更容易做到不上洗手间。

    那个中年画家就是女孩的下铺。因为喝茶多,三小时内他已经上过七趟洗手间。而更可怕的是,他居然答应对面下铺的那个东莞男孩打纸牌。站起来问女孩打不打,女孩慌忙摇头。女孩对面的那个中铺女人是纸牌迷,她舔唾沫抓牌的那个胖手指,套着一枚大号黄金戒指。女孩的上面是空铺,但对面上铺有人。

    那人也一直躺在铺位上没下去过。他好像很魁梧,手掌很大,脚也不小。上车后他一直仰面躺着,不知道睡没睡着过。应该喝水的时候他没喝。应该吃晚餐的时候他没吃。女孩的一个叔叔是地质队员,她知道她叔叔能够在沙漠里一天不喝一口水,一天不吃一顿饭,所以她想,对面上铺的那个男人,可能也跑过野外。

    女孩每隔半小时喝一口桔子水,吃两块苏打饼干,所以拒绝享用餐车推来的各式盒饭。她看到那个东莞男孩狼吞虎咽的样子不寒而栗,觉得他吞下去的那盒粉条米饭里,就有非典病毒。男孩跟女孩说话,女孩大惊失色。幸好有口罩遮挡,男孩并未察觉。

    男孩的第一次咳嗽是对着女孩咳的。明显喉咙里呛了一颗恼人的饭粒,咳到眼睛流眼泪水才咳出来。女孩给爹的发短信问怎么办。爹的要她留心这男孩底下还咳不咳。因为吃完饭画家要睡觉了,打“拖拉机”打不起来,所以这男孩百无聊赖地拿纸牌算24。他的算术肯定很差,有几副牌女孩瞥一眼就看出来了,但这男孩愣是发了半天呆才反应过来。

    男孩的第二次咳嗽大约在晚间九点钟。

    而且越咳声音越大,越咳频率越快。

    画家被他咳醒了,问他是不是不舒服。画家胆子很大,居然敢伸手摸男孩的脑门。“你已经发烧了你不知道?”没等画家从自己的背包里找出体温计,车上的铁路医生已经被列车员叫来了。

    体温:38点8度;

    症状:畏寒、乏力、头痛……原来他算不出最简单的24,是因为身体不舒服而不是算术不好;

    传染史:这男孩居住的那个东莞小镇,四天前发现首例非典临床诊断病例。

    不知道是神经过于紧张,还是病情有所恶化,男孩在医生问诊的这段时间里,突然呼吸急促起来。医生叫男孩拿上他的行李,跟住乘警往车厢接头处走去。因为医生年纪大,看上去经验丰富,也因为医生表情凝重,好像疑心自己也被传染了,所以12号车厢里的男女旅客,现在全紧张起来。他们看到那个东莞男孩在株州站下车时,身穿蓝色隔离服的两名株州医生,分别隔三米远拿扩音器引导男孩上救护车,个个吓得毛骨悚然。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