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术道:“先生想是糊涂了,先生如何能是登州的细作?若是以王平现下占据山东之势先生再来投靠兀术,自然有这个嫌疑。可当初王平连登州都没站稳,天下纷起,群雄势力超过登州的比比皆是,先生如何能是登州细作?便是登州细作呆在兀术身边又有何用?”
赵二先生轻轻摇摇头,道:“大帅,登州王平最大的能耐并非是在战阵上,并非是民政上。虽说战阵上、民政上登州王平俱都是盖世之雄,可在下心知肚明,王平当真过人之处便在见识上。登州王平思谋甚远,布局甚深。旁的不说,马政出使大金国之时王平便断言,忘大宋者必是大金国。故而登州王家早早归置下南登州的后路,现下这个已然算不得甚么秘密。登州大战之前,赵二曾经路过登州北上赴任,王平兄弟便与在下有一番密谈,王平言道大宋必将亡国,嘱托在下投靠四太子、辅佐四太子,旁的啥事儿都不为,就为了蛊惑四太子休要攻打登州,给登州腾出来十年的工夫。这些年来,但凡牵涉登州之事赵二的主意俱都是这般来的。这些年来,赵二与登州并无丝毫来往,也无丝毫消息传递,四太子如何能瞧出端倪?除开这个不算,旁的大事小情赵二俱都是殚精竭虑、倾力而为,旁人若要疑心也只疑心在下是不是大宋朝安下的细作,可就凭在下所为,若说在下是大宋细作可有人信否?”
兀术默然不语,赵二先生指指自个的脚,轻声道:“这事儿天底下也就王平兄弟跟在下知晓,便是在下身边的大管家跟王平兄弟身边的这个有福都是毫不知情。在下早年便是脚有残疾,医脚便是二十年前定好的暗语,脚医好了便该干啥?脚医好了便该脚底抹油开溜了!有福过来传的暗语:凤姐说了,这世上有一半的人一见我转身就跑。剩下一半话是啥,剩下一半话是剩下一半的人我一见就跑。这般的暗语,天底下也就在下跟王平兄弟知晓,这般的暗语,也就心有七窍的王平兄弟方才想得出来!”
沉默半晌,冷不丁赵二先生挺起胸膛,傲然道:“若是赵二当真想走,以赵二之能,以登州王平兄弟的缜密心思,中都虽说防卫严密,只怕也不是甚么难事儿。只是在下没走,非但是没走,反倒是自个服毒将死,大帅可知为何?”
兀术满眼的疑惑,却听赵二先生朗声道:“君子八德,孝、悌、忠、信、礼、义、廉、耻,赵二自问自己还剩下甚么?世人是如何唾骂赵二,赵二又不是聋子岂能不知?平心而论世人骂得半分不差,赵二自问,赵二剩下的也就是一个义字,还不是家国大义,乃是兄弟的情义。赵二受我王平兄弟所托,二十年来未曾对兄弟有负,勉强还当得起这个义字吧?”
“虽说赵二受王平兄弟所托,投靠大帅也是另有所图,可大帅对赵二当真是恩重如山。赵二翻遍了史书典籍,可说历朝历代为人臣者没几个比得上在下的,历朝历代上位者没几个比得上大帅的。故而这些年来,赵二当真是耗尽了心血全力辅佐大帅,到后来连赵二自己都糊涂了,赵二当真是我王平兄弟的细作,还是大帅麾下的心腹死忠?故而在下早早打定主意,没消息倒好说,登州王平兄弟消息传过来的时候,便是赵二归天之时!大帅对赵二如此厚恩,赵二无以为报,只得以死谢罪,也算是全了赵二这个义字吧!”
赵二先生喘息半晌,复又低声道:“大帅,赵二临死之前还有几句心腹话,赵二深夜急传大帅前来也都是为此。敢问大帅,现下的山东军大帅是如何看待?”
“守在山东,山东军便是一头猛虎。离开了山东之地,山东军不堪一击!”兀术喟然道。
“此言差矣,此言差矣!”赵二先生连声道:“这便是先前在下跟大帅多年所说,也是王兄兄弟刻意而为。请问大帅,山东现下人丁几何,军马几何?”
兀术道:“山东数年间广招流民,想必现下人丁不下四五百万。至于说军马,山东军赤骑、龙骑、狼骑、彪骑、枭骑五大骑军不过四万余人,若是只求守住山东自然实力不容小觑,可若是开出了山东虽说也算大敌,可还算不上心腹之患!”
“兵法有云,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赵二先生叹息道:“这些年山东军躲在暗处,咱大金国在明处,山东军算是以有心算无心,想必对咱大金国军力所知甚是详尽。可咱大金国,一来差往山东的斥候甚少,二来打探回来的消息只怕也靠不住,知己不知彼,山东军却是知己知彼,大帅已然是棋输一着!”
“嗯?”兀术嗔目道:“莫非登州王平还敢前来捋我大金国的虎须不成?”
“不是捋我大金国的虎须,大帅也太小看登州平将军了,赵二断言,若是在下不说,他日亡我大金国的必是山东军!”赵二先生兴许是动静大了些,抠心挖胆一番咳嗽,好不容易方才喘匀了气,接茬道:“大帅请听赵二所言,大帅对赵二恩重如山,赵二无以为报,临死之际几句妄言兴许对大帅有用。”
“在下与王平自幼相交甚好,王平是个啥心性只怕满大金国没人比赵二再清楚些。先前在下说过,王平最过人之处便是见识远超常人,最大的能耐便是未雨绸缪。马政出使大金国之时,登州王家便早早归置好日本国的退路。现下,登州水军堪称天底下第一水上劲旅,堪称天下无敌,就算是山东尽失,登州军退守日本国,以登州水军之能,天下又有何人奈何得了山东军?”
“大庄头一战起事,莱阳城一战尽得登州、莱州之地,征讨刘豫尽得山东东路之地,十五年休养生息,以王平之能,休养生息十五年归置得好多少大事儿?若是赵二所料不差,赵二南归山东之时,便是山东军暴起而击之日!”赵二先生断声道。
“依照先生之意,莫非十五年前登州王平便处心积虑要与我大金为敌?若是如此,却如何大金大宋连番之战,山东军却是稳如泰山并未抄我后路?”兀术诧异道:“大宋韩世忠、岳飞、张俊、刘琦俱都是我大金国劲敌,当初大宋数路大军连连告捷之时,山东军趁机出兵抄我后路岂不是天赐良机?却如何,等到现下大宋战事已平,山东军却要独力对抗我大金铁骑?休说山东平将军,便是个平庸之才断不会如此。若换做兀术是山东之主,静观其变、静候机缘方才是上策!”
赵二先生不屑道:“韩世忠、岳飞、张俊、刘琦俱都是当世之名将,这个自然不假,可大帅的对手就是这几个当世名将不成?”
兀术傲然道:“本帅的对手岂能是这几个战将?这几个不过是棋盘上一个棋子罢了,本帅的对手乃是赵构,这几个就算再能耐又有何用?”
赵二先生笑道:“天下大势,说白了都看得明白,可若是没人说透,这番道理又有几个能够看明白?只不过,这个道理大帅心知肚明,莫非王平便看不透彻?若是当真看不透彻,为何当初王平兵守兖州,却是迟迟未动?若依在下所见,只怕这些早落进了王平的算计之中,大帅必胜,大宋必败,只怕王平早已是成竹在胸。防备山东军暴起而击,算是赵二留给大帅的第一句话,免得他日叫山东军打了个措手不及!”
“莫非当真是,十五年前登州王平便处心积虑要与我大金为敌?”兀术追问道。
赵二先生不答,自管自说道:“赵二留给大帅的第二句话便是,这一番厮杀,山东军其志不在小。若是依照先前登州军一战力保登州、莱州,再战全取山东东路,这番厮杀,只怕大金国中原尽失也不是甚么不可能的事儿。有福,你小子也莫要装糊涂,且来说说,你家赵二公子的本事如何?”
有福嬉笑一声,轻声道:“若是早知道赵二公子有如此神通,拼着叫我家少爷砍了脑袋小的也得把赵二公子留在登州。只不过,小的不过是少爷跟前一个跟班,一个跟随伺候着的下人,军中大事自有一干将军掌控,小的却是丝毫不知!”
赵二先生微微一笑,又道:“辽东,王平的小舅子,西辽国主耶律大石的公子耶律虎的辽阳铁骑,但愿只是山东军牵扯大金国军力的一支偏师。王平兄弟布局含义深远,这遭起兵只怕颇有以为偏师的含义,再下回只怕未必。若没有登州王平鼎力相助,不信那个愣头小子耶律虎就能独力支撑起如此大的局面!大金国主帅完颜希尹,能耐是有的,若说一时战事不利倒也没啥,这几年却也只办得守势,只怕也早动了拥兵自重的心思。这算是赵二给大帅的第三句话,完颜希尹这边大帅还得好生动动心思,若是防备完颜希尹谋反,一刀砍了自然省事,只不过,耶律虎那边再若是生事,大金国又有何人能够引军对阵?几位小将军现下尚欠火候,便算是勉强对阵,能守住现下这般的局面已然算是不易,几年内剿灭耶律虎的辽阳铁骑只怕却是不能。放长远看,山东军收复中原之后,照旧是数年、十数年的休养生息,便是大金国一心求战只怕都不能。数年之后,十数年之后,耶律虎的辽阳铁骑便再不是偏师,两路对进取得是整个大金国。这个算是赵二留给大帅的第四句话。”
赵二先生的气息越来越弱,兀术郑重道:“先生,若是果真如先生所料,兀术该当如何应对,大金国该当如何应对?”
赵二先生笑道:“变来变去,世上的法子不过就这么多。休养生息、藏兵于民的谋略天下无人敌得过王平,便算是现下依照山东东路的法子归置,只怕也不赶趟了,无非是多支撑上几年罢了。须知墙倒众人推,一旦若是大金国露出了颓势,西边的夏国,北边的草原诸部只怕都得蠢蠢欲动吧?不过,昔年王平尚能经营南登州退路,现下大帅为何不能未雨绸缪?西边远远地,西辽的地盘,或是再往西归置好退路,休养生息数十年,再往后的事儿,那是大帅后辈的事儿现下也管不了那许多,看天时、看造化了!大帅切记,登州王平思谋一环紧扣一环,若是一步步退让终归还是全落在王平的算计中。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此时,也只有大踏步退开,养精蓄锐图谋东山再起方是正经路数。这个,也不怕王平知晓,或许这便是王平口中的阳谋吧。”
“大帅,王平其人便如同王平的武艺,看似凶险上来便是你死我活的招数,其实不然。若是没九成胜算王平断断不肯与你放对,若是一旦王平与你放对,小心了,便算是放对也断断不能依照王平的路数放对。如若不然,吃亏的必定是大帅您!”赵二先生叮嘱道。
看着赵二先生已然是气若游丝,便是枭雄盖世的完颜兀术都禁不住眼含热泪,连声道:“兀术一生受先生点惠甚多,便是到现下,先生还不忘……”
赵二先生不理会,却转头冲有福道:“回去见了你家少爷,就说赵二这一辈子,最快活的时候还是在登州学堂之时,你家少爷自然懂得赵二是甚么意思。世事沧桑、变化无常,你家少爷是个有主意的人。赵二不情愿四太子征讨山东,也不情愿你家少爷征讨大金国,只是,这些事儿赵二管不了,现下好了,也总算不消赵二管了,如此甚好!”
赵二先生转头却又冲着完颜兀术道:“此事的前后因果,诸般是非曲直,赵二已然跟大帅说得明明白白,赵二也总算对得起王平兄弟,也对得起大帅厚爱,便是死也闭得上眼了。大帅若是怨恨赵二,只管把赵二挫骨扬灰,把赵二管家、有福千刀万剐,赵二绝不敢有丝毫怨言。若是大帅大度,感念赵二这些年尽心辅佐不计前嫌,还请大帅放过管家、有福,劳烦这二位把赵二灵柩送回登州,也算是赵二魂归故里吧!”
兀术终于隐忍不住,豆大小的泪珠扑簌簌直落,哽咽道:“先生辞去,当世之人再有何人能懂得兀术的心思,大金上下再有何人能助我一臂之力?”
赵二先生已然说不出话来,兀术抢上一步抱住赵二先生,满面的悲伤绝不是做作。良久,不知何时,赵二先生已然没了动静,屋里居然弥散着一股难言的香气。
不知何时,屋里多了一群带刀的护卫,想是担心有福伤了大帅。
也不知过了多久,冷不丁兀术抱着赵二先生沉声道:“巴千户,先生给你说情本帅不能不给先生面子,若是依照你的罪过,便是十个脑袋都给砍了!今日我不杀你,可有一样,死罪免了活罪难逃,去,随大管家护送先生灵柩回去。这辈子,你活一天便得给先生护陵一天,你死了你的子子孙孙都得给先生护陵,滚,休要叫本帅再看着你!”
兀术缓缓放下赵二先生,轻轻揭开身上斗篷盖在了赵二先生身上,轻声道:“先生走好,先生身子弱,有兀术这斗篷盖着,想必黄泉路上能暖和些。”
兀术缓缓走向大管家,眼中便好似压根就没看着有福一般。兀术居然冲大管家深施一礼,道:“大都前去登州路途遥远,劳烦大管家一路尽心,兀术不胜感激。待得先生到了登州,大管家若愿意留下只管留下,若不情愿,大管家只管来寻兀术。先生之恩兀术无以为报,只若是大管家前来,兀术必保大管家一生荣华富贵!”
大管家咧嘴一笑,轻声道:“不必了,我家公子体弱,此去岂能没个人搁身边伺候着?大帅所托小的不敢应承,小的也该追随我家公子去了……”
“甚么?”兀术虎目圆睁,却见大管家脸面上居然也是泛着古怪的桃红。非但是这般,大管家喘出来的气息居然带着奇异的香气。想必是大管家一发现赵二先生服用了剧毒便心存死志,也便偷偷服下了穿肠的毒药。只不过,大管家身子甚是硬朗,又比赵二先生晚服了片刻,故而方才勉强支撑到了此时。
大管家勉强挪到了赵二先生的软榻前,却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大管家动了几次想跪起来,却终是没能。
大管家咧咧嘴苦笑道:“我家公子只剩了个义字,依照公子所说还就是小义。可俺剩下来什么,俺也只剩下来个忠字,也不是大忠,也就是忠心于公子的小忠。可有一样,俺家世代受赵家大恩无以为报,跟随公子北上之时老爷更是千叮咛万嘱咐,便算公子是万人唾骂,俺把这条命卖给公子,又有甚么错的?有福兄弟,你说俺错了么?”
有福搔搔头,却是无言以对。今儿这事儿变故连连,已然超出了有福所能想象的极限,到底孰是孰非有福压根便理不出头绪来,却如何回答?
见有福无言以对,大管家复又说道:“对也罢错也罢,两眼一闭啥事儿不知,是对是错又有甚么?劳烦有福兄弟,在我家公子坟边挖个小坑把俺给埋喽,也好叫俺在阴间伺候公子……”
软榻上,赵二先生静静躺着。软塌下,大管家悄无声息趴着,整个屋子说不出的寂静、说不出的诡异。
兀术慢慢转身冲着有福,沉声喝道:“好大的胆子,莫非王平视我大都如无物,进出我大都如履平地不成?你若不来,先生无事,你一来便惹出了这许多事端,莫非今日你还想逃出生天不成?”
有福混不在意,嘻嘻一笑,道:“四太子,有福既然敢来便没把自个的性命放在心上,您若是看着有福不顺眼只管把俺砍了去,往后自有我家平将军给俺报仇雪恨。”
兀术略微沉吟良久,高声道:“本帅何等的身份,跟你个下人计较岂不是叫天下人耻笑?本帅敬重你家平将军是个豪杰,今日便放你一条生路。”
“呦,那小的多谢四太子大人大量!”有福嬉笑着施个礼,道:“四太子今日放小的一马,小的无以为报,他日若是四太子不留神落在了小的手里,小的也放您一马!”
兀术冷笑道:“嘿嘿,落到你手中?莫非登州平将军身边个跟随都有这等的气魄?好,回去跟你家平将军讲,就说完颜兀术就在大都等着他,有胆量只管放马过来!我堂堂大金国幅员万里、精兵百万,岂是先生所说那般不堪一击,岂是你个小小的登州军所能撼动的?便是你登州军不来惹事儿,既然王平心生非分之想,本帅岂能容他!某家一生大江大河过得多了,你登州军这条水洼,还想挡住我大金铁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