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瞅着到了下葬的时辰,可阮三的棺木还没盖上呢。一个中年妇人,失魂落魄一般牢牢把住了棺木,任谁劝说都是不理不动。这个妇人,啥来历不知道,只知道阮三水军里不少的弟兄是这人拉过来的,跟阮三颇多亲近之处。大河之上这一战,阮三是把这婆娘捆在了陆上水军大营里,这妇人没了机会上阵,却也为这个活了下来。
阮三战死之后,就是这个妇人遍寻数十里大河两岸寻着了阮三尸首,后头阮三的一干后事全是这妇人一手料理的,没用一个旁人插手。这妇人自家不言语,也没人敢问道。这当口,还是劝慰着好些,来历啥的便是不问也没啥。便好似跟前躺着的这个阮三,不是直到现下也不知道到底是个啥来历?
啥来历不打紧,只若是能肩并肩一并杀敌便成!
话又说回来,就算阮三去登州之前是个十恶不赦的恶棍,大河之上这一战过后,普天之下又有何人胆敢看阮三不起?
再好比身边这个郝定,先前也算是伪大齐国刘豫的麾下,不信手上便没沾着大宋军民的鲜血,不信便没做过对不住汉人乡亲的事儿。虽说事出有因,可大河之上这一战过后,天底下又有哪个不拿着郝定当条好汉?
军中也没个女眷,好在马青青这小丫头引着一干说书、唱曲儿的四下劳军,刚好来到了滨州,便给拖过来劝慰着这妇人。
默不作声撵走一个抬棺的弟兄,抢过抬杠抗在肩膀上。一堆人围上来预备着说道些啥,叫我一眼扫过去没人再敢言语。
送阮三弟兄最后一程吧,除开这个,我还能干啥?
人阮三大河之上性命都不要了,阮三又没有个后人,便算我有报答的心思我冲谁报答,现下除开这个我还能干啥!
王保默不作声上来,接过一个抬杠跟并排站着。张力、四槐、苏云、郝定、石竧一人抢过来一根抬杠,剩下一根却叫李平金给夺过去。看李平金的小身子板都快给压折了,却是咬紧牙关不肯撒手。
妇人长叹一口气,低声道:“三哥,你也算风光一时了。便算死后,都有登州平将军亲自抬棺护柩,你也该当瞑目了!”
木头人一般,好不容易把阮三的灵柩搁进了墓坑,没等填土呢,却见这妇人不知道啥时候已然是滑落棺木边上,一把利刃已然是抵在了胸口。
“干啥,莫做蠢事!”赶紧吆喝一嗓子。
妇人却是恍若未闻,轻声道:“三哥,既然生不能同眠,也该当死能同穴吧!三哥,妹子没福气,等了你这许多年,满心以为这一战过后便能终身厮守,谁成想老天不开眼啊,命里该着!三哥,黄泉路上你缺个知寒知暖的贴心人不,妹子这便陪你一同上路!”
诸人的吆喝声中,马青青脆声道:“阮三哥算是白死了!”
妇人手中利刃已然刺入了胸口半寸,却硬生生收住手厉声呵斥道:“三哥如此豪杰,却如何算是白死了?”
马青青轻声道:“姐姐莫急,且听小妹说道几句你再寻短见不迟。若说到苦命,只怕小妹比姐姐命更苦些。姐姐虽说生不能同眠,可好歹死总能同穴吧?”
马青青一边轻声说着,一边挥手把众人赶得远远的,却暗自示意把我给留了下来。
马青青道:“姐姐,小妹多少年之前便看好了一个人,只不过却是小妹一厢情愿,非但是生不能同眠,便是死后都不能同穴。您说,小妹却不是比姐姐更命苦?”
妇人道:“妹子你模样俊俏,本事儿也好,甭管瞧上哪个都是那人的福气。却不知天底下为何有这等没眼珠的男儿?”
马青青低声道:“妹子瞧上这人的时候,妹子尚且年幼,这人倒也不似现下这般名满天下,充其量也就算个寻常富贵人家没成家的少爷罢了。小妹倒也没这个痴心妄想,妄想着嫁过去做个少夫人,盼着能做个小妾厮守一生便心满意足。退一步说,哪怕小妾也做不成,能搁这人身边当个丫鬟,终日端茶送水,能早晚守着伺候着也成!”
嗯,咋马青青的说辞扎耳,现下名满天下的,满登州名满天下的没几个,咋听着像说我呢?
马青青又道:“谁成想一朝之间,这人却成了亲,新娶得少夫人又颇多古怪之处。若依常理而言,像这等大户人家,哪家没个三五房娘子?小妹压根便没争宠的心思,照理说这个与小妹无干。这人现下已然是成亲多年,可打头上除开这一位少夫人,便再没了旁人伺候着,也压根没这个打算!”
这事儿不对,名满天下不说,但凡有点儿身份、却又就一位夫人的,登州也就是我了!莫非,马青青这小丫头看上我了?不能啊,满脑袋全是当初马青青瘦的跟面条一般的,一副脏兮兮的小子打扮模样。
看现下马青青倒是凹凸有致,可这有啥用啊!红霞是个啥性情我不知道啊,莫说你马青青在后,便是娶红霞之前先有了旁人,红霞都能给折腾死。若是现下我再娶一位夫人,没说的,没过门这妇人便得当寡妇!红霞那还不得先宰了我,然后再自个抹脖子陪我一起走?
俺家红霞就这脾性,莫说身前断断不许旁人分享自家男人,便是死后都不成!不宰新娶的夫人却来宰我,不是不敢宰,也不是觉得人家无辜,打得便是这个心思。咱呢,生是人红霞的人,死也得是人红霞的鬼,还就是人红霞一人的鬼!
妇人怒道:“天底下如何却有此等妒妇?”
“不埋怨少夫人,要埋怨也只埋怨这人。这人是压根便没这心思,若是有这心思,莫说大妇如何,便是死小妹都情愿嫁过去便死!死在了这人家里,便算是这家人,好歹也能进了这家人的祖坟地。权当是早早进去等着,早晚总有跟这人相会的一天!”
妇人怒道:“这人如何如此无情无义?妹子你休要担心,跟姐姐说说这人是哪个,姐姐帮你给捉过来,刀架在脖子上不怕不应允?哼哼,若是识趣痛痛快快应下来倒好,若是不应允,索性一刀砍了!”
马青青头轻轻一扭,低声道:“这人啊,现下就在边上呢!平日里倒也精明,这事儿上眼里却就一个少夫人……”
这事儿尴尬的,本来没阮三这事儿,马青青这些话就够我尴尬的了,马青青这小丫头也不知道为啥,阮三下葬的日子,这妇人寻死觅活的当口,说这些干啥?
“这人在跟前又能咋样?莫说这人对小妹,对小妹的乡亲有活命之恩,便算是没有,这人眼里就一个少夫人,可青青心里就这一个人!”
马青青却是展颜一笑,笑得这般不合时宜。道:“小妹心下就这一个人,虽说是这辈子无缘相守,可便是这样小妹心下也就这一人,再装不下旁人。小妹便想,这个人看重的便是小妹看重的,这人心中所想便是小妹心中所想,便算是有朝一日把这条性命给了这人,好歹也能落下这人的念想不是?能时不时叫这人惦念起青青来,小妹这辈子便算是知足了!”
“这人总说忠勇诚信智,小妹便把这些编排成小曲儿四下传唱!这人惦念着护卫住登州的乡亲,小妹帮不上别的,便把这人的好处、登州义军的好处、豪情编排成小曲儿四下传唱。不求着别的,单求几辈子之后照旧有人传唱,照旧有人念叨着这人的好处!姐姐,你说,小妹做得到底对是不对?”
妇人沉吟不语,马青青又道:“姐姐你想陪着阮三哥一起去,这个小妹自然也知道。死有甚么难的,这个人一句话小妹便是给打下十八层阎罗殿都是心甘情愿。难的是活着,姐姐是阮三哥的红颜知己,自然知道阮三哥心下惦念的是啥,难得的是活着,阮三哥现下不在了,阮三哥惦念的是啥便尽心尽力替阮三哥归置好,姐姐你说小妹说得对么?若是阮三哥没甚么惦念的,便是跟小妹一般把阮三哥的这些事儿编排成小曲四下传唱,叫几辈子、几百年、几千年的汉人后辈都感念阮三哥的恩德。姐姐,你说,阮三哥地下有灵,倒是对姐姐现下这般做法赞许更多些,还是对小妹的说辞赞许更多些?”
憋闷得不行,虽说马青青一番说辞这妇人去了死志,反倒主动请缨接替了滨州水军将军的大印。可不知道为啥,就是憋闷得慌!
晚饭都没心思吃,连着摔了七八个碗碟,连声喝令有福把郝定传进来。
俩大海碗倒满酒,当啷一包袱银裸子扔在桌子上,端起碗来一饮而尽。
“那啥,这是一千两银子,喝罢赶紧拿走!”
郝定扑通一声跪倒,脸色都变了,嘶声道:“却不知末将犯了登州军哪条军令,惹得平将军恼怒要赶走末将?”
诧异道:“哪个说要赶你走?”
郝定迟疑道:“不是赶末将走,那这一千两银子……”
上前踹一脚,沉声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像你这般厮杀,指不定哪天便得那啥。把这一千两银子拿走,赶紧娶上几房婆娘,好生生几个小子!省得跟阮三哥一般,人没了,叫俺连个念想都没,俺若是感念阮三哥的好处,却叫俺冲谁感念去?”
说道着不知不觉居然有些哽咽,眼眶子居然转悠着一圈泪花。冲郝定又是一巴掌,喝道:“生不出小子,莫给老子再上战阵!你这小子也真是心硬如铁,咋就舍得使唤自个的百八十弟兄自个找死……”
郝定泪如雨下,抽搐道:“我等与金狗不共戴天,不是末将心硬,平将军,您不知道吧,头一波二十个便是末将的亲兄弟挑头冲阵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