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算是撻懒主攻这一处,说啥岸上金兵也得兵分几路算作疑兵吧!”董巧荣轻声道:“现下看起来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瞒天过海?你是说瞒天过海!”沉吟道:“金军这一处摆明了战阵,徐文统帅水军拼死厮杀,为的便是把登州赤骑吊住了,好在旁处下嘴?”
“正是!”胡丁辰、李平金齐齐断声道。
先前听着大河之上喊杀震天心下焦急,当真大变故临到头上,反倒是心若止水。手一伸,有福边上递过地图来,上上下下看一遍,低声道:“滨州往西直到济南府,两百余里遍布咱登州军斥候,单单是石竧的大军便沿河摆出去数十里地,这边若是有事咱的斥候断不会放过了。若有变故只怕便得出自滨州往东,这边算是大河河滩之地,人烟稀少,大河河道却又变故甚多,民间都说此处大河年年改道。咱登州的地图这边也是颇多不详之处,登州军斥候朝这边的打探也颇有不足。苏云,你亲率麾下龙骑沿河巡视,眼珠子瞪圆了,撻懒的妖蛾子只怕要闹在此处!”
看着苏云应一声引军飞驰而去,转身又冲众人笑道:“以静制动静观其变,行伍上委实比不得撻懒这般百战的宿将。若没诸位提点,只怕这遭登州军便得在撻懒手下吃了大亏!先管好眼前,甭管别处啥样,眼前这一战是非打不可,就算阮将军抵抵不住,说啥也不能叫金军这般容易便渡过大河!”
足足厮杀了两个多时辰,烟雾刚刚觉着略微轻些的当口,冷不丁远处接连传过来一串闷雷也似巨响,想必是使唤上了轰天雷了!
飞马跑过来个斥候,马上匆匆施个军礼,高声禀报道:“报平将军,大河乙丁段已然叫贼军攻陷,大河之上水军弟兄尽皆战没。现下,赤骑张力张将军、龙骑郝定将军已然引军堵上去了!”
顿饭工夫,又飞马跑过来个赤骑斥候,高声禀报道:“报平将军,乙丁段贼军水军叫轰天雷炸得折损无数。赤骑大将军差俺前来禀报,说贼军水军无心登岸,吃了轰天雷的大亏之后不再扑向大河南岸,反倒是掉转了船头直奔丙甲段杀过去。王将军说贼军志在全取滨州水军,不在抢滩登岸,其间只怕另有缘由。”
另有缘由,另有缘由能咋?这还算是好的,虽说比不上人家撻懒久经战阵、思谋周全,可毕竟战阵中也瞧出不对来了,亡羊补牢哪个知道晚不晚?不过,可也总比叫人冷不丁打背后杀出来砍一刀的好!看起来,往后再若是开战,咱还是得笨鸟先飞,还得事前把诸般变化推演好。见机行事、见招拆招,那个不是咱的强项,至少咱比不过对面的兀术、撻懒!
火光越来越亮、越来越多,火药包的轰鸣声却是越来越零散稀少,大河之上厮杀了三四个时辰,滨州水军三处河段叫徐文水军给撕破了,却叫王保挨个使唤轰天雷给炸了回去。除开这些,剩下十三处河段这都快一个时辰了再无破绽。莫非,莫非阮三已然是大获全胜?不对啊,咋河北边徐文也没鸣金收兵呢?不对,这都多长的工夫了,咋两边水军都没个号令?
变戏法一般,西边天上冷不丁钻出来半拉日头,紧接着天色大亮,照耀得大河之上烟雾飘渺。也就顿饭的工夫,大河之上雾气消散,渐渐看得清楚模样。
不由得目瞪口呆。
大河静静地东流,大河之上零零散散烧了一半的战船丛中,数十条伤痕累累的贼军水军小个战船吓破胆一般,四下转圈躲避着残破的滨州水军战船残骸,好似滨州水军残骸都是吃人的猛兽一般。大河一路东流,带着冒火冒烟的战船残骸,带着一片片破碎的船板,带着一具具漂浮着的尸身,一路静悄悄地东流。向东,大河之上的这般景象一眼看不到边。眼前这二十里反倒比不上远处凄惨,再过上半个时辰,静静东流的大河,只怕便能把眼前这般凄惨冲刷个干干净净。
水军,我的滨州水军,我的一万三千滨州水军,就这般全军尽墨了?就这般叫大河给冲刷了个干干净净?
极目远眺,拼命想在剩下的战船里找条打着滨州水军旗号的,都数了两遍了,拢共剩下六七十条战船,却没一条是阮三麾下的。
就三四个时辰,我的一万三千滨州水军便没了?阮三呢,阮三到哪里去了?
“悲哉,壮哉!”李平金豪气大发。
暗自叹口气,一万三千滨州义军,除开百多个阮三打登州带过来的,打海东青手里抢过来的,剩下全是滨州这边收留下来的精壮,打北边划拉过来的剃了半拉头发的汉奴。就是这些乌合之众,就是这些压根没咋操演的乌合之众,就是这些刚刚分得了二十亩田地的寻常百姓,硬生生凭借着血肉之躯以寡敌众,以自身全军战死的代价重创贼军水军。
哦,不能说是重创,就徐文剩下来的这点儿战船,可说是与敌同归于尽,保住了滨州北边河防,当真激得人浑身的热血都要烧开了。
大河东流,静静的大河悄无声息见证了滨州水军的豪情,见证了登州水军的忠魂,见证了屡受金兵屈辱的寻常汉人百姓羽化成蝶的血性,却也悄无声息把这一切给冲刷得干干净净。
逝者如斯夫,也不知道数十年后,数百年后,数千年之后,今天这一战是不是也如同大河东去一般,给冲刷得干干净净。
大河南边的登州军都给惊呆了,大河北边的金军也给惊呆了,这般惨烈的一战,只怕便是荒蛮如金狗也甚少见着吧!可惜、可叹、可悲、可气的是,这般惨烈的一战,交手的两边军马俱都是汉人。这边是阮三统帅的滨州水军,那边是徐文麾下的伪大齐国各路水军精锐。
这边王保一声令下,九千赤骑冲着大河齐刷刷马背上齐行军礼,一个个眼中噙着泪水长久不肯放下。那边,金军大阵里牛角号齐吹,也好似为数万壮士送行一般。
可这到底是为啥,为啥汉人跟汉人偏得这般厮杀?我不知道该埋怨那个,我不知道这帐该算到哪个头上,我没错,登州军没错,可人徐文麾下的寻常兵丁又有个啥错?可人徐文又有啥错?总不成叫人徐文跟人岳爷爷一样,明知是个死却也慷慨赴死吧?若不是大宋自个家里内斗,又何至于把徐文逼到了刘豫那边?
岳爷爷那样的,几千年来不就出了一个么?这等事儿换做我也得拼死挣扎一番,换我也压根不肯像岳爷爷那般,凭啥偏得叫人徐文做到?
可这事儿怨谁,几千年来总是汉人打汉人,甭管哪朝哪代总是自个家里勾心斗角瞎折腾,总有些汉奸投敌卖国,总是时不时演一出亲者痛仇者快的闹剧,这些个究竟怨谁?
我不知道,原本我想闹明白可这些年越想越糊涂,现下,我也不想闹明白这事儿了。或许,这事儿非得哲学家才能闹腾明白,要不然便是疯了的梵高方才闹腾的明白?
可这些事儿,我若是闹腾不明白,旁人自然也不去闹腾。这仗为啥打自不必说,不管情愿不情愿,人把刀把子驾到你脖子上,总不能束手待毙吧?甭管是金兵还是赵构都不成!
可战死的这些弟兄咋说,若是叫人万世敬仰还好说,若是好似这大河一般终归冲刷了个干干净净,我咋对得起这些弟兄们啊!没来由一阵的心悸,万世敬仰那是瞎话,没啥是永垂不朽的,没啥是永恒的。跟现下战死的弟兄们一样,现下还活着的,我也在其中都是这般,都有过去的一天。永恒的或许只有田地,只有这川流不息的大河东去,千百年来或是数万年、数十万年,或是自打盘古开天辟地以来一直都是这般的永恒。
人么,永恒不了,也不该追求永恒。说穿了,但求个问心无愧,单求他日闭眼的时候问心无悔就成了。最烈的酒喝过,最烈的马骑过,也曾轰轰烈烈过,剩下的便得是平平淡淡。便跟一颗流星一般,平平淡淡、默默无闻多少年,一朝闪亮天空便足矣!
人么,不该追求永恒,该追求流星,平平淡淡才是真,一朝得了机会那是上天眷顾,便该用尽自家生命追求一瞬间的辉煌!旁的,旁的不管了,任由后人评说就是!
长叹一口气,冲许大治低声吩咐道:“许参军挑头,这一战过后,滨州这边大河南边寻个好去处,把搜罗来的水军弟兄尸首都埋了吧。坟后头起个石碑或是建个石塔,把阵亡弟兄的姓名全给篆刻上,也好叫后人有个念想……”
能做的就这些,除开这个还能做些啥?
正伤感呢,冷不丁四槐跑过来,低声道:“平将军,扈兴扈将军请您速回滨州城。东边只怕大事有变,苏云那小子手底下的弟兄送回来个赤骑斥候,原本便是王将军撒往东边打探军情的,现下正叫随军郎中急救呢,只怕支撑不了多久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