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但凡大点儿的一家子,尤其是有些官宦背景、书香门第、大些的主户、商贾大家没几个分家的。老大的一家子,几辈子传下来、累积下来的家当,合在一起算是够分量的一股势力,若是分开了,就成了一堆成不了气候的虾米。故而老大小的一家子,各个小家也有自个的份例银子或是私房银子,可家产却是一个当家人把持着。
这辈子这般,下一辈子里头再选出来一个最出息的,老当家的临终前指定个下代当家人,也防备着遇上不肖子孙败坏了家业。有了家族几辈子积累的人脉、人头庇护着,一大家子上上下下也能抱成团,甭管是遇上灾荒年还是遇上世道不太平,行走的也都稳当些。
若没啥意外,通常情况下下代的当家人便是长子长孙,打生下来便带在身边言传身教几十年下来。也有长房长孙委实不成器的,迫不得已再打小的里头挑拣一个当家。这个没法子,不单单是寻常人家,便是大宋官家,早生下来半个时辰便是太子,这种事儿层出不穷。
也有后辈不是长房长孙却又出类拔萃的,像这样的或是是净身出家、另立门户;或是当家人馈赠不多的资财,剩下的全靠自个打拼。大家也愿意出这样的子弟,也都鼎力相助,也算是自己这一大家子开花散叶不是。
这里头就听说泉州林家不是这般,也不立长房长孙,单单从后辈里挑拣最出挑的当做下代的当家人,搁这年头算是彻头彻尾的另类。
除开这些不算,分家便算是顶顶丢人的事儿,必定是家里头闹内讧闹得不可开交,几房僵持不下,当家的又摆不平这些个乱事儿,没法子的法子。
可鞠家,世代的书香门第,老太爷一言九鼎,当代的家主、鞠邦彦的大伯稳沉持重,现下搁登州又是位高权重,到哪里去都不至于说到分家的话。老爷子这咋,莫非当真老糊涂了,老年痴呆?
赶紧朝老爷子的小院子走,也没等人通禀直接便闯进去。嘿嘿,热闹,老太爷院子里跪了一地的老老少少,看岁数大多是鞠老夫子这一辈上的,鞠邦彦这一辈上的没几个。老太爷正板着脸,端坐在正屋太师椅上,俩眼珠子鹰隼一般四下乱踅摸,若说这样的是老年痴呆,那剩下的不全成傻子了?
“老爷子,啥事儿发这么大的脾气?”笑嘻嘻打岔道。
老太爷跟我算是忘年之交,一向搁老太爷跟前没大没小的,这当口又是刻意搅局,摆足了疲沓的嘴脸混赖。
老爷子撇我一眼,脸上换成了笑模样,道:“吩咐你家先生前去官府寻个见证,却如何劳烦了树人大驾?都滚出去,炕头给烧暖和了,整治几个下酒的小菜,跟树人好生喝上几杯!家里作坊自酿的葡萄美酒捡好的上,莫忘了再炖上几只小公鸡,这阵子还就稀罕这口!邦彦那小子,你留下,没见着同窗好友过来?你搁跟前伺候着!”
院子里众人起身,却见鞠老夫子微微点点头,一干人如释重负一般退出去。
六个精致的小菜,当间一只硕大的砂锅炖着两只小公鸡,边上还摆着老长短一条不知道啥鱼。屋门关得紧紧的,便是院门也关得严实,就剩下鞠家老太爷、鞠邦彦跟我。
老太爷暖烘烘的炕头上坐好,伸手指点道:“树人坐,莫要客套,想吃想喝赶紧!”
也不客套,除却了鞋袜上炕盘腿坐好,先给老爷子斟了一杯酒,随手撕下连带着半拉鸡屁股的大腿塞到老爷子碗里,抱怨道:“老爷子,这便是您的不是了。好端端的,您这是闹得哪一处啊!”
老爷子不接话,却高声道:“许久未见树人了,先干一杯!”
没奈何,只得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看看老太爷,怪了,老太爷抄着手,跟前的酒杯却是动都没动。
不解地看着老爷子,老爷子却是高声笑道:“好酒,好酒,咋样,鞠家这葡萄酒不比你家张裕葡萄酒差些吧!”
言罢,老爷子却冲我使了个眼色。
闹不清楚到底是为啥,也只得配合着演戏,高声笑道:“老爷子您海量,来来来,咱爷俩再来一杯!”
把个鞠邦彦边上看得目瞪口呆。
酒过三巡,这倒好,老爷子滴酒未沾,我跟鞠邦彦倒是实打实三大杯子葡萄酒灌进肚里。
老爷子低声道:“树人,你且说说看,老不死的哪里不对头?”
仔细打量打量鞠家老太爷,低声道:“老爷子,您跟前次相比,不过是面皮白了些、清瘦了些,这是好事儿,千金难买老来瘦么!”
老爷子不言语,却把自个的干枯的手递在我手中。唉,不对,炕头上热烘烘的,我都有些冒汗,咋老爷子的手掌冰凉冰凉,没半分暖和气?
老爷子指指桌上的酒菜,低声道:“不瞒树人,整整十天了,也就多少喝碗水,却是滴米未尽。”
“咋会这样?问过爹爹跟叔伯大爷,您老这阵子胃口也好,精神头也好呢!”鞠邦彦诧异道。
不由得皱起眉头,十天滴米未尽,鞠家便算是节俭,也断断不会在老太爷的吃食上节俭。看老爷子神情,却又不似说笑的模样。
老太爷伸手指指炕边上个柜子,低声道:“劳烦树人,柜子里头有个包裹着棉被的箱子,劳烦树人帮着把这箱子运出鞠家庄,胡乱寻个没人的去处埋了便是!”
轻轻应一声,柜子边上拧开铜锁,除却了包裹着的棉被,一个密封严实的檀香木箱子显露出来,箱子上却未曾挂锁。
抬眼看看老太爷,却见老太爷微微点点头。伸手把檀香木箱子揭开个缝隙,却不由得大吃一惊。
里头没啥金银宝贝,当真算得上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散乱的鸡腿、炸肉、菜肴,散发着阵阵臭气,想来老太爷所言不假,这阵子当真是滴米未尽,鞠邦彦嘴里头的好胃口,全吃到这口檀香木箱子里头了!
鞠邦彦大急,道:“老太爷您这是怎么了,身上哪里不爽快只管跟我等后辈说道,却何苦自个硬扛着,彦儿这便给您去请郎中去!”
伸手拦住鞠邦彦,低声道:“莫急,急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老太爷如此用心良苦,为的便是遮人耳目,你这一去,岂不是坏了老太爷一番苦心?”
老爷子微微颔首道:“还是树人明白事理,邦彦往后要多跟树人学着点儿。树人,依你看,老夫意欲何为?”
意欲何为,这我咋敢说?
老爷子看我沉吟不语,低声笑道:“鞠家数十年惹人厌烦的老不死、老妖精,现下只怕大限到了……”
鞠邦彦急道:“您不会,您老身子骨还硬朗着呢,想必是今日偶感风寒。王家医学院里许叔微许先生何等的手段,便是……”
老爷子嗤一声,呵斥道:“人活百年总有一死,此乃天意,逆天不祥,莫非老夫这一把年纪全活到狗肚子里去了,这道理都不懂?方才还叫你跟树人好生学着点儿,咋这点儿定力都没有?”
无疾而终,瓜熟蒂落的无疾而终最后就是这般,耗到最后油尽灯干,不知道哪一天睡下了便再醒不过来,不知道哪一次眨巴下眼,合上了眼皮子便再睁不开。
低声劝道:“鞠兄莫急,老太爷深喑天道,如此苦心,必有大事牵挂不下。老爷子,您有啥心事割舍不下的只管吩咐,王平只若是能帮得上的,断不叫您老挂心!”
老爷子轻声笑道:“为这个家,操心了大半辈子,操心了几十年,改不了了,便是临死也改不了这个毛病!还能有啥放心不下的,放心不下的还不是这般小兔崽子,若是后辈里有一个像树人这般出挑的,老夫又有甚么放心不下的?”
啥,老爷子啥意思?自个没觉得自个有啥能耐,便算是自个有些能耐,可鞠家世代书香门第人才辈出,哪辈上都有几个了不得的人物。
旁处不说,就说登州莱州,除开掌管鞠家这些产业的不算,鞠老夫子现下掌管两州之地、大将军义军府的粮仓,这年头,掌管粮仓的便算是一等一位高权重之职。鞠邦彦,现下算是登州、莱州外带南登州的教育部长、宣传部长、文化部长,时髦点儿地说便是掌管意识形态。剩下的,登州、莱州拢共八县,单单是知县鞠家子弟就占了俩,咋能说鞠家这些个后辈里没个出挑的?
却听鞠老太爷又道:“树人你若是帮衬着老夫,便给鞠家做个见证,今儿便把鞠家分了家,便算是明儿老夫闭了眼也心安!”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