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春风吹又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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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听觉从小就很好,睡眠中我能听见远处菜园里沉闷的枪声,梦境里我能听见后山上麂子轻微的鸣叫,寂静的山林里,我能辩别出各种鸟类的歌唱,有仙鹤,有山鸡,有杜鹃,有画眉,有布谷,甚至还有猫头鹰和乌鸦。姥姥上天堂的时候,我曾听见有乌鸦在陶家大院的屋顶上括噪;拜叩陶家祖山时,在姥爷的陵墓前我听见有仙鹤在苍松翠柏间长啸;妈妈在水田里劳作的时候,我听见有布谷鸟用歌声催促着人们:割麦插禾!

    这一天,我在兰屋子的东边,突然听见从兰屋子的西边传来一声呼叫:陶惠恩――!那隐隐约约的声音既熟悉又陌生,我情不自禁的答应了一声:哎――!并且整个人就要朝那发出声音的地方奔去。

    我这一声答应立刻引起了妈妈的极度紧张和恐慌。她一下从菜土边奔过来,抱住我,连连拍着我的背,说,我的崽!你乱答应什么?小心是鬼喊魂啊!在这深山野岭,人迹罕至的地方,有哪个人来喊你呢?这时叶子阿姨也从她家菜园子里走出来,笑着说,你妈妈说得对呢,可要听清楚了才答应人家。不过在这大白天的也不要紧,可能是你幻听了吧!我说,我明明白白听见有人在喊我,是人的声音,不会听错的。好像是萼哥哥在喊我。

    果然如此,随着一阵轻微的对话声,从屋角的那边闪出来两个人影,我一下就认出,那是我的大舅母和我的萼哥哥。她们看见了我,我也看见了她们。妈妈一下从我身傍站起,朝她们迎上去。两对经历磨难的母子,相逢在这高高的山岗上,我看见我妈妈和大舅母的眼眶里,都有劫后余生姑嫂喜相逢的泪花闪现出来。

    萼哥哥的背上,背着一个竹篾小背篓。在兰屋子我和妈妈的房间里,大舅母从背篓里捧出两只毛绒绒的小鸡崽来,说,送给陶惠恩喂着玩耍。我看见那两只欢叫乱跳的可爱小生命,也高兴得欢叫起来。大舅母和萼哥哥都欣喜地笑着,说,我们从蹈士村带出来的两只大鸡婆,己经抱出两窝小鸡仔来了,有三四十只。今天特意送两只给陶惠恩喂着玩。

    我看那两只毛绒绒黄澄澄的小鸡崽,虽然还没有我的小小拳头那么大,却是能“咭咭咭”地欢叫着满地转悠了。我把小手伸给它们,它们不但不退缩,反而赴上来用小觜啄我的手板心。啄得我痒痒的。我要拿饭粒喂它们。萼哥哥告诉我,饭粒会粘住小鸡的食道,现在喂些碎米和水就行了。我刚才看了一下,这兰屋子岗上到处都有鸡们喜欢吃的小蚱蚂小虫子小草。我奇怪这岗上连一只鸡都没有,不但没有鸡,连一只狗也没有!

    经萼哥哥这么一说,我还真是觉察到,不喂鸡,那是因为兰家有吃不赢的野味,可是兰立来怎么连一条狗都不喂呢?不喂看门的家犬,也该喂一条赶山的猎犬啊!这倒使我想起了陶家大院那条忠心耿耿的大黄狗来。

    妈妈问我的大舅母,说,嫂嫂,你们现在住在那里?哥哥和妈妈身体都还好吗?

    大舅母说:好,都很好。自从我们被从蹈士村扫地出门,就往韦家冲搬家。可是等我们走到那里一看,四间茅屋只有一间免强能住人,其它三间,屋上的茅草都被雨水腐蚀,被山风吹跑了;屋里的地面,被积水浸泡得稀烂的,下不得脚。你哥哥和我,是上有一老,下有三小啊!六个人的换洗衣服和被褥,特别是还有三个月的粮食,是绝对不能让雨水淋湿的,便都堆挤在那一间屋子里面。我和你哥哥日夜兼程地修补着那几间千疮百孔的屋子。没办法,只好让妈妈带着三个孙子孙女,暂且住进那土地庙里。也幸亏苍天有眼,那几天没有下雨;更是搭帮你们母子俩,每天为她们祖孙四个送饭送菜,使我们能集中精力修复屋子。你们送去的,不光只是维持生命的营养,更是难得的亲情啊!我们只用了五天的时间,就把那破烂的四间茅屋盖好了。

    你们为什么盖得那么快呢?妈妈好奇地问。

    这也是与天时地利有关系的。大舅母回答说。那韦家冲就是一个小小的山窝窝,三面环抱的高山坡上,长满了一人多深的芭茅。除了稻草,芭茅就是盖茅屋的好材料了。椐说杜甫当年在成都,屋顶上被秋风吹走的茅草,就是这种芭茅。我们在半山腰上把芭茅齐根砍下,扎紧成一大捆一大捆的,往山下一推,不用肩挑,也不用背扛,芭茅就自己滚到了屋子边。山上还有取之不尽的建筑材料――南竹,我们随便砍了一些来,破成椽子或篾条。这样只用了一天多的时间,就把修屋的材料备齐了。在修屋的几天中,天气一直很好。常言说,春雨绵绵,可那几天一直是艳阳高照,万里无云。真是苍天有眼啊!你哥哥趴在屋顶上盖草,加固,我在屋下用叉子叉着茅草递上去。我们是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饿了,吃几个生红薯;渴了,舀一瓢山泉递给他喝。月上东山,像一盏乳白色的灯,把朦胧的光线洒下来,你哥哥在屋顶上要坚持到深夜。天刚蒙蒙亮,你哥哥就又爬到屋顶上去了。修屋的速度是出奇的快。

    这下好了!有房子住了,不必让人住土地庙了。我妈妈说。

    我通过这次出屋,是有了深刻的体会,遮风避雨的房子,是人类生存的第一需要。大舅母说,真是如杜甫所说,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大舅母也是大户人家出身,从小熟读唐诗三百首。她气质高雅,眉清目秀,俊俏乐观的模样,在方园百里之内是少有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回益阳渡寒假,在裴公亭为她拍的那照片,我惊奇地发现在她的脸上,仍然有着年轻时的俊俏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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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对劫后余生的母子,喜相逢在兰屋子岗上,有说不完的离情别绪,道不尽的人生感慨。

    我一边“咯咯咯”地逗着小鸡玩耍,一边听大舅母和我妈妈的对话,还一边听着萼哥哥为我讲述饲养小鸡的注意事项。我发现萼哥哥也不再是瑟缩在小土地庙里的那个可怜模样了,他现在是显得朝气蓬勃的样子,张嘴一笑,那张笑脸就亲像了他的父亲,我的大舅舅。

    大舅舅废寝忘食,日夜兼程修复那四间茅屋的壮举,在我心中树立了一个为生存而苦苦挣扎,在逆境中毅然奋起的好男人的光辉形像。我努力在想,一介书生的大舅舅,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他?使他有了如此强大的爆发力和如此持久的忍耐力?

    大舅母笑着告诉我,说,你大舅舅是为了我,为了使他的老婆有一个安乐窝。

    萼哥哥对我说,你大舅舅是为了崽女,为了使我们有一个健康成长的住宅。

    妈妈无限感慨地对我说,你大舅舅也是为了你外婆,为了她老人家的晚年幸福。

    我赞同大舅母,萼哥哥和我妈妈的不同回答,但我更加觉得,大舅舅是为了他自己。为了显示他男子汉大丈夫的英雄气慨;为了检验一下他在大难之后重新崛起的能力;当然,也是为了在妻子面前体现他做丈夫的阳刚与依靠;在儿女面前体现他做父亲的慈爱与责任;在母亲面前体现他做儿子的孝道与能力;在弟妹亲戚面前体现他做兄长的榜样与力量。

    就在大舅舅修复好韦家冲屋子的前两天,外婆带着三个孙子孙女在小河边的土地庙里一夜没睡。不是因为括风,也不是因为下雨,而是因为小河的对岸,那座庞大的碾房,燃起了熊熊大火,烧了整整一夜。火焰映红了夜空,也烤热了小小的土地庙。碾房的一对壮年夫妇跑了出来,在小河那边的野地里呼天呛地的大哭大喊:救火啊!快来人救火啊!这里虽然是平原,但离得最近的人家也有一里多路远。远远望去,周围是一片漆黑的原野。夜己深,人们都在熟睡,没有一个人朝火场跑过来救火,有的只是像我外婆祖孙四人一样,瞪大惊惧的眼睛,隔岸观火,爱莫能助。

    这对夫妻的儿子抗美援朝去了,女儿己经出嫁。天亮以后,女儿女婿赶来,可是火场上连一缕余烟也没有了,全部家当烧得卵搭精光。因为是军属,所以公安人员便来追查起火的原因,认为是地主富农纵火搞阶级报复。首先列入怀疑对象的便是周围的地主富农们。我的大舅舅被几个民兵,两杆鸟铳,一根箩索,捆着押走了。外婆也在土地庙里遭到严厉盘问。外婆说,我一个老婆子,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还敢涉水过河去放火吗?再说,我与那碾房无冤无仇,我为什么要放火去烧它?烧了它,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公安人员一想也是,这老婆子既无作案的动机,更无作案的能力,再说,也有个兔子不吃窝边草的说法,便当即解脱了我外婆。

    那碾房夫妇是一对正派人,见连累了周围这么多无辜,便挺身而出,毅然说明是自己不小心,熏鱼时引发了明火,当自己惊醒时,大火己经上了屋顶。

    大舅舅被放了出来,继续修理茅屋子。而那根捆人的箩索,是那两杆鸟铳进屋时,喝令大舅舅从自家篾箩上抽出来的,现在己成了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

    我和萼哥哥到那碾房的废墟上去玩。废墟上空无一人,只有一堆一堆的灰烬,连成堆的瓦砾都没有,因为那碾房也是一个竹木结构的茅屋。但是那些灰烬里面有许多只有我们小孩子才能搜索到的小铁钉。小铁钉亮闪闪的,有的一寸多长,有的两寸多长,我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觉得很新奇,又觉得这东西给大舅舅去修理房屋或者做家俱也许可以派上用场,便收集了一包交给萼哥哥。我心里想,请大舅舅用这些铁钉来补尝那根箩索的损失吧!我又一想,箩索的损失可以补尝,精神的损失呢?肉体的损失呢?还有一天时间的损失,怎么补尝?

    大舅舅终于把那四间茅屋修补好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