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家的。当我醒来的时候，己经是第二天早晨，我睡在姥姥的床上，睡在姥姥的身边。我睁眼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发现姥姥一动不动地躺着。东升的太阳照亮了陶家大院的这间房，室内一片狼籍。我推了推姥姥的肩膀，想把她摇醒。姥姥很快就睁开了眼，或者是她根本就没有睡着，我一推就醒。姥姥看了我一眼，又环视了一眼被抄的家，脸上是万般的无可奈何，但又透着通达超然气慨。她翻侧转身，慢慢坐起，靠在床头，轻声叹息一声，说，惠恩你自巳穿衣服起床，我还想躺一会儿。
我从被窝里钻出来，从被子上翻越姥姥的身体，由床里爬到床边，感觉到姥姥瘦多了，身上骨头杵杵的，人好像是生了一场大病似的，不像以前那么有精神。在我的记忆里，除了这一次躺卧，姥姥还真没生过什么大病。姥姥出自富足乡伸之家，却又保住了一双大脚，这在那个封建古板的年代，姥姥的革命精神是难得的。在云南昆明读书的时候，姥姥不顾父母的反对，参加蔡锷将军领导的革命新军74标军里的红十字队，救治伤病员，立下功劳。姥姥与我曾祖父由相识到相恋，定下终身，更体现了那个年代的年青女性少有的追求幸福的勇敢精神。姥姥和我曾祖父结婚后，怀了我爷爷，乱世中的军队，女人与孩子不宜久留。我姥爷在一九一六年的反袁护国战争中，打下叙州，然后东征，进入湘西，攻克常德以后，利用职务之便，用一顶小轿，数匹战马，几十个士兵，在那个交通不便的年代，翻山越岭，一路风尘扑扑，历时数日，把我姥姥护送到益阳，，安家乐业。三十多年平安无事，真没想到会有今天的不幸！姥姥不抽烟，那种加蜂蜜的糯米酒，现在也不喝了，她只想有白米饭和青菜吃。
我坐在姥姥的床边，一边穿衣服一边问姥姥，我妈妈呢？我猛然大喊一声，妈妈！
几间空屋的门敞开着，我的喊声无人答应。姥姥告诉我，你妈妈又被拉去学习了，昨夜没回来。
他们为什么要拉我妈妈去学习，连晚上都不准她回家？我问姥姥。我那颗幼小的心对大人的事情实在是弄不懂。
他们要金子。姥姥回答说，可是我们的金子全都交给他们了。他们不相信，就把你妈妈拉去学习。
金子是什么？我不解地问。
金子就是那种黄澄澄的小东西，很值钱的。姥姥解释说。比如金耳环，金戒子，金别针等。当然也有大一些的金器，比如金手镯，金项链，金表，金条等。
姥姥的叙述引起我童稚的霞想，我们陶家家大业大，金子一定也多，谁叫我们陶家是官僚地主呢！
那再找找，我很天真地说，也许还能找出一点金子，把妈妈续回来。
我下地穿鞋，发现姥姥的房间里己被翻得乱七八糟，面目全非，书桌不见了，书架掀得翻了个边，两个樟木书箱也没了踪影。只有那些珍贵的书籍，无人识得真面貌，扔满一地，堆积如几座小山。这些书面对无言的主人，无声地哭泣，留下无边的记忆。这些书，都是我的曾祖父，祖父和父亲陆陆续续从昆明，从长沙，从武汉，从南京，从北京运回来的。曾祖父虽是一介武夫，却也是很爱书的，更不用说祖父和父亲，本来就是知识份子，更是嗜书如命，很难想像此时此刻他们要是看到了这些书的遭遇，会有什么样的感慨？我想，无非也只能和姥姥一样，轻声叹息一声，无可奈何地说一句，罢了罢了！只要人在，一切可以从头再来。我想他们当初买这么多书，千里迢迢运回益阳乡下的家，决不只是为了装点门面吧！他们知道，我的姥姥和我的妈妈，都是女中秀才，平时少不了要看书的，何况在这偏僻的山村，更是少不了要看书。姥姥的床头，长年放着一本《云南首义拥护共和始末记》，是我爷爷在北京买了，由我父亲带回陶家大院来的，书中记载得有我曾祖父所经历的那些战事。我曾看见姥姥经常翻阅这本书，姥姥看这本书的神态，两眼闪着柔和幸福的光芒，她在书中看见了她的青春，看见了她的初恋，看见了那个追她娶她，把她从昆明带到益阳来的人，一晃几十年过去，那人己长眠地下，只有这本书还在。这本书虽然还在姥姥的枕头底下压着，但是我想，其命运也会像乱扔在地的那些书一样。十四年后的一九六五年，我去北京探亲，父亲把我带到北京图书馆，为我借到了这本久违的书。我坐在北京图书馆铺着厚厚橡皮地板的阅览室里，翻阅着此书，并用笔摘抄了一些有关的章节。这些笔记珍藏在我的书房里，兴许现在还能找到。妈妈更是爱书之人，乱摊在地上的那些书，她大部分都翻阅过，有些书她精读不止一遍，并且作为对我的教材宣讲给我听，有些连环画之类的图书，她边给我翻着看边讲解，给我们母子间留下了永恒的欢乐画面。《三字经》里的“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和“人不学，不如物，幼而学，壮而行，上爱国，下益民”，是妈妈为我选定的启蒙教材。《增广贤文》是妈妈常读的书，多年以后我到长沙读书和分配衡阳工作，妈妈在给我的信中还曾多次引用书中的句子教育我。诸如“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赶旧人”，这是妈妈在鼓励我，要我立志赶超前人的业绩，无愧于祖宗。
那些乱扔一地的书，大部份都是厚厚一本的文学书籍。我经常看见妈妈把一本本厚厚的小说摊开在她的书桌上，津津有味地读着。妈妈给我讲的那些故事，大多是她从这些书里面看来的。妈妈给我讲过林黛玉和贾宝玉的故事，讲过曹操和诸葛亮的故事，讲过武松打虎的故事，妈妈讲得最多的，是孙悟空大闹天宫，保唐僧去西天取经的故事，因为孙悟空的故事，是我当时最爱听的，我缠着妈妈，要她一个接一个地讲下去，以至于后来到了晚上，我必听妈妈讲一个孙悟空的故事，我才能睡着觉。妈妈还给我讲过薜仁贵的故事，我后来才知道那是她从《隋唐演义》中看来的。
我记得妈妈曾经把我搂在怀里，面前翻开一本连环画，一边指点我看画面上的人物，一边教我念图画上的说明文字。我记得那本连环画的标题叫《王婆婆逃难记》，说的是日本鬼子打来了，王婆婆去逃难，因为她的屁股太大，在坐车的时候要挤占两个人的座位，闹出了很多笑话。我和妈妈都看得哈哈大笑，那种从看书中得来的趣味，因为是初次领略，所以几十年后的今天我都还记得。妈妈把书本的知识传递给了我，更把阅读的快乐带给了我。
书是可以传代的。长辈们买那么多书，千里迢迢，运来陶家大院，归根到底是要传给我。可是这些书现在乱摊在地，命运可悲，前途末卜。
33
陶三翁妈推门进屋来了。她手里端着一只小碗，小碗里冒着腾腾的热气，一股好闻的肉香味从小碗里飘浮出来。我注视着她手中的小碗，猜想着那碗中装的是什么。只见她在门边嚷嚷道，唉呀！看这一屋子乱七八糟的，等下我来帮忙收拾，你们先吃点地羊肉吧。说着迈开她的小脚，从那些书的夹缝中，艰难地拔涉着，来到我和姥姥面前，双手把碗递给我姥姥。姥姥接过，感动地说，多谢你送一些给我们！我吃不下，给惠恩吃吧。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并没有太多关于吃的记忆，但这碗地羊肉的香味儿，却是吃得我终生难忘。吃完以后我问三翁妈，这是什么地羊肉啊？这么好吃？我怎么没见过什么地羊啊？
三翁妈见我己把一碗肉吃完，笑着回答道，地羊就是狗，地羊肉就是狗肉。
啊，地羊就是狗！我吃了一碗狗肉！我猛然一惊，我家的大黄狗呢？我朝厨房后屋奔去，那里有大黄狗的窝。我要去看看它！狗窝还在，狗儿却不见了。我大声地呼唤，黄狗黄狗！你在哪里？黄狗黄狗！你快回来！我屋里屋外地大声呼唤着，好一会，仍不见黄狗的踪影。要在平日，只要我一声黄狗子啊，快来！大黄狗很快就会来到我面前，朝我摇摆着尾巴。可是今天，不管我怎样长时间大声呼唤，大黄狗就是不见踪影。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擦一把眼泪，一低头，突然发现狗窝边有一滩血迹。失望与悲痛折磨着我幼小的心，我号啕大哭起来。我的狗狗！我要我的狗狗！是谁刹死了我的狗狗？
是那个不得好死的李老二。
陶三翁妈把一切都告诉了我。当时那李老二在抄家的人群中窜来窜去，与翻箱倒柜的女人们嬉嬉哈哈，女人们神情严肃，一心只想找出金子或者其它值钱的东西，不理睬他。李老二碰了一鼻子灰，什么都没捞着，心里正窝着火，窜到我家厨房后屋，看见了我家那条大黄狗。当时大黄狗正趴在窝里，瞪着一双与世无争的眼睛，也许它以为在自巳的窝里是最安全的，岂料那李老二抄起一把二齿子，凶狠地朝大黄狗挖下去，大黄狗朝李老二瞪着一双疑惑不解的眼睛，只是视死如归地大叫了一声，便结束了它在人世间的生命。
李老二打死了我家的大黄狗，却遭到了陶家大院其他三户人家（包括他自巳的父亲）的咒骂，骂他丧德！因为大黄狗虽然白天睡在我家，晚上却是围着整个陶家大院转圈巡逻的。大黄狗曾经赶走了多少前来偷鸡的黄鼠狼，曾经吓退了多少企图入户行窃的小毛贼，曾经在玩耍中给陶家大院的老老少少们带来过多少乐趣！记得陶三翁妈的四儿子陶雪开是最喜欢带它出去玩的一个。但是每次大黄狗跟他出去，必须要有我跟着，有一次大黄狗己经跟他走出了一两百米，回头不见我跟上去，它也就撤回来了。所以每次陶雪开要带黄狗出去玩，首先必须带着我。有一次我们来到村小学傍的小河边，黄狗突然对着河水“汪汪汪”地吠叫起来。原来是有两条小鱼搁浅在河滩上，被黄狗发现了，黄狗想去抓，又怕小鱼跑了，它是在提醒我们，叫我们去抓。这只聪明的大黄狗！陶雪开下河去抓住那两条小鱼，用一根狗尾巴草穿起来，递给我，说，送给曹老师。这是两条鲫鱼，我提在手上，觉得它够份量的了，我想曹老师可以用它做一碗鲜美的鲫鱼汤了。我们来到村小，经过教室和曹老师的住房时，只看见有几个学生在走动，并不见曹老师的踪影。陶雪开己经对这两条小鱼不感兴趣了，我顺手把这两条小鱼放在曹老师高高的门槛上，转身就跑了。放学的时候，曹老师笑迷迷地叫住我，说，陶惠恩你送鱼给我吃啊！小小年纪就会捉鱼了啊？一边说着，一边拉住我，然后在我头上抚摸了好一阵。搞得我很不好意思，我很想说鱼是陶雪开捉的，但终于没有说出来。后来妈妈知道了这件事，夸我尊敬老师，更要好好学习，做个成绩好的学生。最后一次带黄狗出去玩，就在几天前，陶雪开在前，黄狗居中，我殿后。我们来到陶家大院钭对面的豆子村，陶雪开一声呼哨，跃上一个高岗，黄狗也跟着跃了上去，可是我试了几次，却怎么也跃不上。我蹲在岗下干着急，陶雪开站在岗上也干着急，只有黄狗跃跃欲试地在想着办法。突然，只见黄狗从岗上飞身而下，然后仆伏在我面前的岗坡上，头朝上，伸展开四肢，搭起一架狗梯。我明白了黄狗的意思，走近去，摸了摸它的头，很不忍心地踩着它的身体，爬上了高岗。高岗上有一片水田，水田里有几个人在劳作，他们都高高地卷着裤腿，其中有一个比我和陶雪开大不了几岁的男孩，突然从水田里直起腰来，说了一句使我刻骨铭心，至今不忘的话。那男孩说，陶雪开你是黑脚杆子，陶惠恩是白脚杆子，黑脚杆子和白脚杆子在一起玩，就丧失了阶级立场，也要斗争你的！这话我当时听得心里直打鼓，很不好受。我发现陶雪开果然离开了我，一个人玩去了，我心里充满了悲哀与失落，呼唤着大黄狗，默默地回到陶家大院。现在大黄狗被李老二打死，陶家大院的老少爷们纷纷出来责骂李老二，不准他把大黄狗拖走。李老二死皮赖脸地哀求，怎不能让我空着手走吧？陶三翁妈的大崽站出来一声吼，你想要什么？陶三翁妈的大崽是村里的民兵队长，李老二平时就怕他，此时更是胆颤心惊地说，狗脑壳总要给我一个吧？民兵队长说，那好，你就在这里把狗毛弄干净了，剖了膛，割了头，连同那付下水，都打发给你！李老二喏喏连声，在陶家大院的天井里忙活了好一阵，终于提着一只狗头和一付狗下水，灰溜溜地走了。
34
陶三翁妈为我家整理房间。遇到的第一个难题是这一地的书怎么处理？书架打翻在地，檀木书箱不巽而飞，藤条书箱也不见了踪影。陶三翁妈扶起那个比她还高的书架，发现四条腿己被摔断了一条，摇摇晃晃的己站立不稳了，她抬眼看一眼我姥姥，问怎么办？姥姥钭靠在床头，叹息一声，说，罢了罢了，拿去当柴烧吧！
陶三翁妈又问，这么多的书摆哪儿啊？
姥姥又叹了一口气，说，都拿走吧！这些书才是真正的金子啊！切莫冷落了它们。
我一听说这些书里面有真正的金子，便不顾一切地钻进书堆，拼命翻找起来。我翻了一本又一本，希望从书页中找出那么一点点金子来。我想，哪怕我从每一本书里只找出一钱金子，那么十本书就有了一两金子，一百本书就有了十两黄金啊！十两黄金如若还不够把我妈妈属回来，我就继续翻找下去，直到凑够这个数。地上的书何止几千册，足够我淘金的了。我埋头在这一地的书中，像一条狗似的趴着，又像一条虫似的啃着，姥姥心疼了，示意三翁妈把我拉起来。我十分的不情愿，我嚷嚷道，我要找金子，我要用金子把妈妈属回来！我幼小的心灵在颤抖！我想妈妈啊！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怎能不想妈妈呢？
姥姥拉着我的手，深情地说，我的曾孙啊，你年龄还小，不懂得金子的来之不易。书中的金子，得慢慢去挖掘，去提炼。想从书中得到金子，非一朝一夕之功夫，寒窗苦读十年，看能不能挖得一点金子。眼下这些书，对我们己是无用之物。
为什么啊？我不解地问姥姥。
因为我们都快离开这里了。你和你妈妈去北京，我也去我该去的地方。我们是不可能带这么多书走的，姥姥说。
可是我妈妈还没有回来，不知我妈妈还要被他们关多久，我说到这里又伤心地哭泣起来，我又想妈妈了！
他们迟早会放你妈妈出来的，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姥姥安慰我说，他们只不过是要金子，他们扣压你妈妈作为人质，也无非是要金子，你妈妈是无罪的，岂止是无罪，你妈妈是善良的，贤惠的。你妈妈成了陶家的替罪羊，不，不能说是替罪羊，因为陶家也是无罪的，只能说是成了陶家的挡箭牌。你曾祖父是辛亥革命和反袁护国的功臣，用蔡锷将军奖赏的金条买下这大片的田地山林，以保后人衣食无忧，何罪之有？你祖父一直在外做官，报效国家，另外安家在北京，多年难回一次陶家大院，说他有罪，也只是对我的不孝之罪，我不怪罪，他就无罪。至于你的父亲，一直在外读书，是国家的末来，上次你也听那剌刀人说了，国家要送他去苏联留学，更不能说他是一个有罪之人吧！所以，你妈妈不是替罪羊，而是一块挡箭牌，一块金子的挡箭牌。你妈妈就是金子。
我在急切之中不能从书中找到金子，也就放弃了对这些书的翻阅，任随姥姥对这些书的发落。我看见陶三翁妈挑来一担竹篾箩筐，放在我家门边，看架势是准备担走这一地的书。我料她一担两担三担四担都担不完，我记起这些书里面有很多适合儿童看的连环画小图书，便想起了荷花姐姐，她也许会喜欢看这些连环画的，我想让她来拿些去看。
我走出厨房后门，从后院溜进了荷花家，在她的房间里找到了她。我说明了我的来意，说，我们要快点，要不让陶三翁妈全挑走了。哪知荷花却不着急，说，挑走就挑走，书又不能吃！来，让我抱抱你！说着一把抱住我，小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我脸上亲来亲去，好像是要找我的嘴唇。我让她抱着亲着，觉得很舒服。我的头左右摇摆着，我的嘴唇躲避着她的嘴唇，但我终于没有躲过，我的嘴唇很快就被她的嘴唇吮住了。我心中一阵颤栗，浑身麻酥酥的，一动不动地任她抱着任她去亲。过了好一会，我从她怀里挣脱出来，说，再不去，一本书都捞不到了！
荷花意尤末尽，无可奈何地跟着我来到我家，见那些大本子厚本子的书全不在了。我知道是被陶三翁妈担走了，也不太在意，地上还有很多小本子的图书，正是我要让荷花挑选的。
后来我在陶三翁妈厨房灶下的柴堆里，发现了一堆从我家担来的还没有烧完的书。书啊书！陶家大院的书！这就是你的命运！你的归宿！
35
姥姥的房间己被陶三翁妈清扫干净。那个被摔断一条腿的书架，终于没有被丢弃，陶三翁妈用砖头把它塞平，靠墙放着，虽然无书可放，但可以放一些诸如火柴，灯盏，杯子之类原来放在书桌上的东西，因为书桌己经被人抬走了。三条腿书架的对面，靠墙立着一个三扇门的红膝大衣柜，只可惜三扇门只剩下两扇门，中间那扇门的大穿衣镜己被砸碎，撒落一地的碎玻璃己被陶三翁妈清除，不知去向，衣柜门扇倮露出白色的薄板。整个大衣柜可怜巴巴地立在那儿，似乎在问，陶家大院今天怎么了？姥姥房里唯一完美的家具就是她躺着的那张床。这是一张黑膝的西式柱子大床，虽然相当高档，相当西化，但因为它被膝成黑色，乡亲们不大喜欢，加上姥姥当时正躺在这张床上，当那些人涌至床边要抬床时，那个剌刀人说了一句，算了，让老人家躺着吧！于是这张黑膝西式柱子大床就被完好无损地保留下来了。后来看过电影《左罗》的人一定还记得，左罗睡在他的床上躲过了仇人对他的追刹。我第一次看时，就觉得那床好眼熟，于是我又买了票第二次去看，这一看我真正是大吃一惊，原来陶家大院我姥姥睡的那床和电影里左罗睡的床竟是一模一样的。惊人的巧合，还是巧合的惊人！
妈妈的房间和其他几间房，己被抄得空空如也，并且被反扣上门，贴上了白纸黑字的封条。我家在陶家大院的住房，就剩下姥姥这一间和一间厨房了。晚上，我爬上姥姥的床，从被子上翻滚过姥姥枯瘦的身躯，睡在床铺的里边，和姥姥睡一头，心里想着妈妈怎么还不回来，迷迷糊糊的睡去。第二天醒来，揉揉眼睛，也不知什么时候了，又从姥姥枯瘦的身体上翻过，坐到床边穿衣穿鞋。回头看我躺卧中的姥姥，她仍然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她这样躺着，己经有好几天了。陶三翁妈昨天送来的一小碗饭菜，姥姥只吃了一小半，剩下的放在床头边的跛脚书架上。陶三翁妈又来了，问姥姥想吃什么。姥姥摇了摇头，说，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吃。谢天谢地，姥姥终于开口说话了！陶三翁妈说，我今天煮点稀饭，切点青菜叶子放里面，如何？姥姥动了动身子，像是摇头，又像是点头。陶三翁妈端起书架上的剩饭，拉着我，离开姥姥，到她家吃饭出了。
有一句俗话说，少年不知愁兹味，我那时少年还不够资格，只是个五六岁的儿童，更是不知人间愁苦为何物，我只是非常想念我的妈妈，我真想从哪里找出点金子，把我妈妈属出来。
我对那只三扇门的破大衣柜发生了兴趣，三扇门虽然破了一扇，但也只是没有了玻璃镜子，里面的白木板虽薄，却也还完好无损，要想翻找里面的东西，还得打开那三扇门。我原先以为那柜门是很难打开的，有一种畏首畏尾的感觉，因为我从来没有开过那么大的柜子。我踩着一条小矮凳，伸手够着柜门拉手，哪知只是轻轻一拉，柜门就开了。柜子里面分成三格，最下面一格堆着几件旧衣裳，最上面一格也堆着几件旧衣裳，中间一格是两个可拉动的抽屉。我拉开左边的抽屉，里面有几双旧袜子旧短裤什么的，散乱一片。我拉开右边的抽屉，是一些小手娟，破布片，针头线脑之类的小玩意。我好不失望！伸手随便一划拉，扒开上面的手绢破布，哗！奇迹出现了，里面有好些个黄澄澄，金灿灿的小东西！那不是金子是什么？我欣喜若狂，这下我妈妈有救了！我抓起一个最大的，跳下地就去给姥姥看，姥姥，姥姥，我找到金子了！我妈妈有救了！姥姥睁开眼，看了看，露出一丝苦笑，说，傻孩子，这是黄铜做的顶针。
如雷轰顶，我简直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不，不，我在姥姥面前哭着喊着，这是金子！我看见过那个剌刀人挑出来的金子，也是这样黄橙澄澄的一个小圈圈。我这个比他的还大些，是金子！是金子！我大声哭喊着，我要拿它去把妈妈属出来！我要妈妈！
姥姥布满皱纹的脸上，一双昏花的老眼，流下了辛酸苦涩的泪水。她不再说话，只是伸出手指来，套上我那个金玩意，做着缝补衣裳，穿针引线的动作。我看见姥姥做着这个动作的同时，眼里饱含着泪花，我一下明白过来，我也曾看见妈妈戴着这个顶针做过针线，不错，我不能再抱幻想，这是顶针。是顶针就是铜作的，毫无疑问，不是金子。但我就是不甘心，继续到柜子里面去寻找。
我找来找去，还真找出了金子。这是一枚铜钱大小的金扣子，黄澄澄，金灿灿的。读者诸君请不要怀疑，这回可真是金子了，因为姥姥没有摇头，没有说它不是金子。姥姥只是说，我的曾孙，你把它拿给贺区长贺婶他们看看吧。我紧握那枚金扣子，深怕它掉了，高兴得屁癫屁癫的跑进贺家，，贺区长不在，贺婶和贺荷花迎接了我。我说明来意，递上那枚金扣子。贺婶接过看了看，一脸的微笑，一脸的感叹，说，陶惠恩你真是想金子想痴了！唉，可怜的孩子！荷花接过那枚扣子，瞪大眼睛左看右看，正看反看，最后说，是铜的。我一下坠入失望的深峪。荷花接着说，其实我不用多看，一拿到手上我就知道，我不过是为了慎重起见，才掂量了这么久。虽然我没见过真金子，但我听人说过，真金子拿在手上沉淀淀的很有份量，而铜拿在手上则轻飘飘的，你看你这扣子轻轻的，怎能是金子！
荷花把扣子还给了我，我转身要走。荷花一把拉住我，从衣袋子里掬出一把炒蚕豆来，塞进我的衣口袋，说，吃吧吃吧，你呀，又可怜又可爱！你不要着急，你妈妈很快就会放出来了。我听我爸爸说了，等你爷爷随便寄点什么来，就放了你妈妈。
贺婶端出一碗盐水煮蚕豆，叫我吃。贺婶说，你吃，吃不完的带回去给你姥姥吃。你姥姥的牙齿一向都蛮好的，她喜欢吃这盐水蚕豆。
荷花从后面抱住我，拥我入怀坐在她腿上，一粒一粒地喂蚕豆给我吃。
贺婶看见，只是慈爱地笑笑，说，这两个孩子，就和亲姐弟一样！
当着荷花她妈妈的面，我很不好意思，从荷花怀里争脱出来，要走。我说，我要回去，继续找金子，我总会找到金子的。
贺婶拿来一大片干荷叶，包好盐水蚕豆，塞到我手里。贺婶慈爱地说，陶惠恩你这孩子真懂事，有孝心，有心计，人看细小，马看蹄走，将来你一定会有出息。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