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进魏家祠堂的第一晚,就大哭大吵了一场。其实在天黑之前,我就发现母亲己经为我收拾好了一间单独的睡房,就在母亲新房的隔壁,我曾进去转了一圈。祠堂的小屋,再小也显得十分的空旷与高深莫测,给人一种心灵的震憾与恐惧感。从小屋的后窗望出去,黄昏时节的祠堂后院,也是黑呼呼的一片,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幽幽的飘浮着,隐隐约约,时隐时现。我看得毛骨悚然,赶紧离开后窗,离开小屋,来到母亲身边,依偎在她怀里。母亲一手搂着我,一手摸摸我的额头,说,惠恩你怎么出了一身冷汗?
当煤油灯点起来的时候,昏黄的灯光从母亲的新房里跑出来,玩了一天的我还真想睡觉了。可是我磨蹭着,在母亲新房外来回走动,就是不肯进小屋,直到我两腿似铅,疲倦得再也迈不开步,两眼粘连,瞌睡得再也争不开眼。母亲走近我,放下一盆温水,洗尽我的脸和手,又为我洗脚,边洗边说,这双小脚板今天走了一天路,辛苦了,该洗洗干净,躺到床上休息休息了。说着脱掉我的外衣,把我搂在怀里,哄得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这时候不论睡在哪里我都不知道了。可是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在床上一个翻身,“嘭”的一声掉到了床下。感觉身下是青砖地面,崩硬崩硬的,冰冷冰冷的,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周围是死一般的沉寂静谧。我猛然惊醒过来,发现自巳是睡在小屋的青砖地面上,这白天都把我吓出一身冷汗的小屋,此刻就象是一座坟墓,我孤独地躺在墓中。
我“哗”的一声大哭起来,哭声惊天动地,把整个祠堂都吵醒了。我拼命扯开大嗓门哭叫,以此来证明我并没有死去,我哭道:妈妈,妈妈,你在哪里?妈妈,妈妈,快来救我!
母亲很快就进屋来了,手里举着一盏煤油灯,看见我困在地上,手里的灯丢都丢不羸,幸亏还算理智,就在丢灯的最后一秒,顺势把灯趸在了我身边的地上。母亲一把抱住我的脑袋,扶起我的上半身,把我挪到床上坐着,检查我的手脚,看受伤没有。这时继父也进屋来了,叫我甩甩手,动动脚。我的四肢没受什么伤,母亲又担心我的脑袋,伸手在我的光头上抚摸着。我紧紧抓住妈妈的衣服不松手,仍然高声哭叫:我不睡这间屋!我要和妈妈睡一床!
继父在一边说话了:把他抱到我们床上去睡吧,他还小呢。
我第二天醒来时,节日的太阳己经把母亲的新房照得通亮,房内除了我还贪睡在床上,己是空无一人。我走进厨房,厨房也空无一人,这时继父七十多岁的奶奶,我估且叫她老奶奶,颤巍巍的走到她的房门口,说,饭在锅里热着,你装了吃。我朝锅灶走去,却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脸皮白白的满是皱纹,翻着嘴唇朝我笑着,我忍不住叫了一声老奶奶。老奶奶显然是被我的呼唤弄高兴了,连说,乖伢子,你真是个乖伢子,你叫惠恩是吧?我点了点头。那我以后就喊你惠恩了。我一边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饭菜,一边问,老奶奶,我妈妈呢?老奶奶告诉我,你妈妈和你爹爹到大码头去了。我说,大码头那里很热闹的啊!妈妈一定是玩去了,何解不带我去?老奶奶说,你妈妈不是去玩,是拜访亲戚去了。我对老奶奶说,拜访亲戚我也要去,下次我一定要去。老奶奶咕噜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清,我要老奶奶再说一遍,她却不肯说了,只是笑笑,转身朝里走去。后来我终于弄明白,老奶奶是说我一个继崽子,拖油瓶,怎能在母亲的新婚期间同去拜见继父的本家亲戚呢?
就在老奶奶转身朝里走去的时候,我看见她的身体又颤巍巍的摇晃了一下,赶快扶住了床头的衣箱才没有跌倒。我进去要帮她,她连忙说,不用不用,我一个人惯了,我身体蛮好的,就是脚小了一点。说着己经颤巍巍地走到床边,坐稳了,翘起脚给我看。我不看不知道,一看还真的吓一跳,她的脚如同三岁小孩脚一般长短,脚背弓起象只大虾米。那时节我还不知道有三寸金莲这种说法,现在想起来,还真有点象。联想到我的曾祖母和外婆,她们都是大户人家出身,年龄和这老奶奶也差不多,可她们都不是这样的三寸金莲。
12
尤其是我的姥姥,两只大脚板,在乡里陶家大院的木板和青砖地面上,把我背在背上健步如飞。姥姥天天把我背在背上,从一岁多背到五岁。当我22岁工作转正享受探亲假去北京,10多年不见面的父亲问起他的祖母也就是我的姥姥,曾对我说,惠恩你是姥姥背大的。姥姥是云南人,高高的个子,白净的面容,在昆明读中学的时节,参加反清爱国运动,后来参加革命军的红十字队,在战火中爱上了我的曾祖父。曾祖父当时是蔡锷将军手下的一名武官,30来岁,尚未结婚。二人在战火中相恋,婚后感情相当的好。后来曾祖父在反对袁世凯的起义战争中立了大功,受到蔡锷将军的嘉奖。也正在这时,姥姥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生下了我的祖父。曾祖父高兴得不得了,考虑到当时时局的混乱,内战的不确定性,女人与小孩不便再随军,便回益阳老家买下大片田产和竹山,又仿照北京四合院的形式,建成一座比魏家祠堂还大一倍的大院,乡亲们称之为陶家大院。姥姥在陶家大院里带大了我的祖父,带大了我的父亲,又把我带到6岁多。儿孙们一个个到了读书年龄便都离开了她,在家乡读完小学,到石笋书院读完中学,便都考入北京大学深造去了。我的祖父,每缝寒暑假,都要回陶家大院渡过,于是有了我的父亲。我的父亲,每缝寒暑假,也要回陶家大院渡过,于是在抗日战争胜利那年,就有了我。
我的记忆,大约是从3岁时开始的。因为我记得我3岁多的时候,父亲从学校放暑假,回陶家大院来了,晚上和我母亲同睡一张床。当时父母都是20岁左右,正是青春年少,又是久别重逢,干柴烈火,睡一床本是正常事,很难给我这个3岁多的孩子留下什么特别的记忆的。但是我觉得事情很好玩,几十年后的今天,我不但记得那天夜晚的事,而且记得那个早晨的事。
我记得陶家大院座落在一片树木葱茏之中,屋后的山丘上还有几棵参天大树,屋旁有菜园,有荷塘,屋前不远处有一条长流不断清澈见底的小河。山乡的夜晚,虽然是盛夏,仍然是十分的清冷。夜半三更的时候,我竞然被冷醒来了。我睡在床上,睡在母亲身边的被窝里,怎么会被冷醒来呢?多少年来我都找不到圆满的答案,直到我结婚以后,才明白个中的缘由。当时我被冷醒以后,直挺挺的在床上躺着想了好久。我发现母亲背对着我,一动一动的在做着什么。我冷得实在受不了了,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哭声震荡着陶家大院,姥姥也被惊醒了。姥姥打开房门,站在门边轻声地说,我来抱惠恩到我床上睡。尽管姥姥说话很轻,我还是听到了。我哭叫,我要和妈妈睡!我一把抱住妈妈的背,发现妈妈仍在一下一下的扯着被子。原来是父亲一个翻身把整床被子都卷到了自己身上去了。也许父亲觉得这样被整床被子包着睡觉很舒服,于是也就卷曲着疲劳的身子,沉沉睡去,任母亲拉呀扯呀,就是不挪动一下沉睡的身躯。妈妈拉不动被子,一气之下,翻身下床,抱起我就向姥姥房间走。姥姥在门边伸手要接我,妈妈不肯,我也抱着妈妈的脖子不松手。妈妈抱着我钻进了姥姥的被窝,睡在姥姥的脚那头。一会儿,我好象听见姥姥也上床睡了,睡在妈妈的脚那头。
第二天早晨在姥姥床上发生的事,更加令人发笑,使我记忆犹新。当我一觉醒来,天己大亮,我睁眼伸手找妈妈,竞然发现父亲扑伏在我妈妈身上,一摇一晃地动着,很有趣味的样子。我想起昨夜被冷醒的事,勃然大怒,伸手要把父亲推翻下去,父亲紧抱着我母亲,不肯下去。我就大哭起来,连声大叫,我要伏妈妈身上,我要伏妈妈身上!姥姥早己起床离开,这时只听她在门外大喊,惠恩快起床来看,我家黄狗抓了只大老鼠!我不听姥姥的呼唤,对狗咬老鼠的事,暂时还不感兴趣。我躬起身子,要挤父亲。我看见父亲钭着上半身滑了下去,让出了妈妈的胸怀,我赶紧伏了上去。妈妈伸出一只手搂住我,嘴里轻柔的说,崽崽伏我身上,崽崽伏我身上。我在妈妈胸部上伏了一会儿,终于得到了幼儿心理上的满足,渐渐地也就没有了兴致,正要下床去看大黄狗,姥姥的大脚板己经响到了床边。我晚上要跟妈妈睡,白天却是很亲姥姥的。姥姥说,来,我的个好曾孙,爬到姥姥背上来!说着转过身去背对着我。我站在床边,用力跳起来,一下朝姥姥背上扑去。60多岁的姥姥啊!哪经得住我这一猛扑?幸亏她有一双大脚支撑着,才没有绊倒。姥姥的大脚板帮了她很大的忙。
13
真想不通魏家祠堂的老奶奶,为什么要把自巳的脚,包裹成大虾公式的三寸金莲?自己走路都走不稳,颤巍巍的扶着拐棍都怕绊倒,只能整天足不出户,慢慢转悠,买盒火柴都要请人帮忙,何必呢?果然这一天她就叫我去帮她买火柴了。我看见她打开了床头的衣箱,从里面摸索出三分钱来,递给我,说,两分钱买一盒洋火,剩下一分钱给你买糖珠子吃。我接过那三分钱来,瞟了一眼锅灶下的砖缝里面,我知道那儿还有没用完的大半盒火柴,便把这情况告诉了她。老奶奶说,那是生火做饭专用的,以免到时候找不着,误了吃饭时间。老奶奶又指着窗台说,你看那洋油灯旁边,也有一盒洋火呢,都是专物专用,以便天黑了,走到洋油灯边,摸着洋火就能点灯。我禁不住问道,老奶奶,那你买洋火做么子?老奶奶说,你去买来,我再告诉你。
我知道考棚街离魏家巷子不远的地方,就有一家小南货店,那店铺虽小,却是香烟火柴,瓜子糖果,样样俱全。我计划走到那儿去买。刚出了自家门,还在魏家祠堂的大堂屋里,就碰上了季姐姐。季姐姐问我干什么去?我扬了扬手中的3分钱,说去买一盒洋火,再买两粒糖珠子。我邀季姐姐同去,说,我把一粒糖珠子给你吃。季姐姐问我到哪里去买?我说就在这魏家巷子口上。季姐姐说,别在这里买,我带你去南门口,,多走几步路,那家店里3分钱可以买一盒洋火,还有3粒糖珠子。我高兴地跟着季姐姐走,出了魏家巷子,快到考棚街那家小南货店的时候,季姐姐停住脚,叫我把钱放进衣袋,别让南货店老板看到了,然后我们就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在南门口的一家南货店里,我真的买到了一盒火柴三粒糖。我赶紧塞一粒到季姐姐口里,又往自己口里塞了一粒,剩下一粒,找老板要了张小纸包好了放进衣袋。我们高高兴兴地往回走。我对季姐姐说,等吃完口里的,我再分半粒给你。季姐姐说,你一个人吃吧,你是小弟弟,再说钱也是你的,你应该多吃一粒。我说,不嘛,原先打算我也只吃一粒的,是因为你的指点,才多得了一粒。季姐姐说,那好,一人吃一半,不过不是现在吃。我问,什么时候吃?季姐姐伸过手来搂住我的肩膀,说,做完作业再吃。我说,好。季姐姐说,我读四年级,却满了十二岁,你读一年级,才七岁多,不过个子倒是有这么高,长得体体面面,大大方方,块头块脑的。季姐姐问我还有多少作业要做?我说不多了。季姐姐说,你今天晚上到我屋里来做作业,怎么样?我说,好。季姐姐说,别让三玉他们知道你带着糖珠子,明白吗?我说,明白。这时我们己经走进了魏家巷子,季姐姐松开了搂着我的手,在后面紧跟着我走。当我们双双跨过那高高的石头门槛,进入魏家祠堂的门厅,季姐姐的手又放到了我的肩膀上,并且是和我面对面地站着。季姐姐飞快地在我脸上亲了一下,说,谢谢你的糖珠子!季姐姐说完,转身离去,不慌不忙的样子。我伸手摸着自己的脸,痴痴地呆了一会儿,终于踏上祠堂内的匚形走廊,踩着季姐姐刚才留下的脚印,经过兰姑妈的窗下,经过大堂屋的边沿,再经过季姐姐的窗下,就回到我自巳的家了。
我跨进老奶奶的房间,立刻感到一股难闻的怪臭味,扑鼻而来。我看见老奶奶坐在她的床上,正在清理她的三寸金莲,长长的裹脚布,挂在床边一圈一圈的象刨木花那样吊着,却又没有刨木花那样的清香。关于老奶奶三寸金莲散发出来的气味,我在这里确实是不想作过多的描写,以防读者诸君阅读至此,把早餐吃下肚的美味全都呕出来。只是她那三寸金莲的形状,我在这里想多说几句,权当一件艺术品来欣赏。老奶奶坐在床上,确切一点说是坐在床上的叠成方块的棉被上,把脚伸向床边。我把老奶奶的脚和我们正常人的脚作了一番比较,发现那五个脚趾己缩小成一个脚趾,而这一个脚趾又缩小缩进了前脚板里,前脚板又缩窄缩小缩短缩进了脚后跟里,跟本就没有了脚板心,脚背被挤压得高高拱起。颜色是白里透着金黄。长度说它是三寸,一点也没有夸张。这样的脚的绝品,翘向天空,确实象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给它取名三寸金莲,,也不知出自我们祖宗里的哪一位大鉴赏家?我在上文说它象只大虾公,那只不过是一个无知少儿的狂妄评说罢了。
老奶奶见我看得入神,害羞似的把脚缩了缩,象个孩子似的,说,看什么看?脚有什么好看的?洋火买来了吗?我连忙从衣袋子里掬出新买的火柴,双手递给她。老奶奶又问,糖珠子好吃吗?我说,好吃。老奶奶又问,都吃完啦?我说,吃完了。老奶奶说,哪有那么快,你一定是给别人吃了。我不做声。老奶奶说,给谁吃了?快告诉我,要不以后我再也不把钱给你了!我就怕她以后不把钱给我,忙说,给季姐姐吃了。老奶奶说,什么季姐姐!你应该喊季曼曼,你的辈份小。我说,其实我也没有开口喊过她姐姐,只是在心里这样喊她。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