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阳的魏姓子孙,传说中有两个祖宗,一个是三国时期的魏延,另一个是从资江上游驾排而下的魏公。魏延是益阳人,为了协助关羽攻取长沙,也为了保住大将黄忠的性命,更是为了保全长沙全城百姓,免遭城破屠城的灭顶之灾,毅然刹了那昏庸无道的太守,却被诸葛亮一语定性,说什么他头上有反骨,形成一个广为流传的历史冤案。但是他家乡益阳的子孙们没有忘记他,为他在资江大渡口南岸的丘陵里修建有魏延墓,为他在大渡口北岸的老城区建成魏家祠堂。
祠堂本是家族成员用于祭祀祖宗的地方。益阳市魏姓家族的历代祖宗们是很有点能耐的,建成一座这么高大巍峨,房屋众多,拥有戏台地坪,前院后院的大祠堂。祠堂也是族人们举办婚庆大事的礼制中心,母亲和继父的婚礼,即将在这里举行。魏家祠堂里住的三户人家,都是魏家祖宗的子孙,他们的辈份参差不齐。我的继父魏慎言的辈份,可能是最小的,因为我听魏季玉姐妹们都叫他“慎哥哥”。我这陶姓祖宗的子孙,进入魏家祠堂做继崽子,妈妈最初要我叫魏季玉“季曼曼”,算是符合辈份的,但是我一直没有叫出口,在内心里一直把她叫做季姐姐。
季姐姐的这位慎哥哥,其名其人都是很有些说头的。魏慎言,用益阳话的谐音读出来,就是“会弄钱”。会弄钱没有什么不好,遗憾的是在他几年以后的人生中,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弄不到足够他喝酒的钱,或者是他弄钱的方式不那么光明磊落,当然既不是偷又不是抢,他还不至于恶劣到那种程度。每当大人或者小孩,当面或者背后叫他“会弄钱”的时候,我心里总不是兹味,总觉得人家的话语里,带着无穷的揶嘘与嘲笑。当然这是后话。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头几年的时间里,继父魏慎言住着祖传的几间祠堂大瓦屋,在益阳市工商联当个小干事,拿着一份相对稳定的薪水,虽然上有老母,下又增加了我这继崽子,一家四口,生活也还是过得去的。
母亲没改嫁给魏慎言的时候,刚从乡里上街来,租住在县立中学大门前的考棚街2号。房东姓刘,是一个金货铺的老板。这个金货铺座落在益阳市城内正街,离南门口不远的麻石长街上,正巧归魏慎言管着。当时新中国正在大力宣传新的婚姻法,提倡恋爱自由,婚姻自主。刘老板便来凑合魏慎言与我母亲的这桩婚事,充当介绍人。
当时母亲正在出租屋里生火做饭,用的是一个好小的炊炉子,烟大火小,人在一边干着急。
刘老板早己知道我母亲的处境,这次他只是问了问我的亲父的消息,便把话扯到了正题上:既然他己经渺无音讯,何必再等他?等一个既看不见又摸不着的男人,你和你的崽,吃穿从何而来?
母亲避开这个话题,很客气地请刘老板坐,可是屋子里又没有一张凳子。母亲说,真不好意思,连请你坐的椅子都没有!
刘老板表现出了房东的敏感,说,不好意思的应该是我,我是房东啊。这时正好他的女儿秋秋从门外过,他连忙喊住,秋秋,去屋里搬一条高凳一条矮凳来!放阿姨这里用。我母亲表示感谢。刘老板接着说,你那姓陶的男人远在天边,对你是不理不睬,又是多时不通音讯,人是死是活也不知道啊!你写了信给他,他却不回你的信,你这孤儿寡母的,总要找个依靠吧!
母亲听着,默默的,不吭一声。刘老板接着说,我觉得那个姓陶的男人也太没良心了!且不说放着你这么乖的堂客,多年来不闻不问,没一点夫妻间的感情,单说你这七岁多的崽,刘老板说着伸出手拉着我的胳膊摇了摇,说,这么大的崽了,也该写封信来关心关心,寄点钱来养活啊!
母亲听着,仍然默默的,不吭一声。但心里己经被刘老板的话震动了,母亲的心海里,翻腾着怨恨的波涛,是啊,不要堂客,崽也不要了,没良心啊!
刘老板说,你总得有个打算,不能老是这样无依无靠的,要不,你就带着崽去北京找姓陶的男人,或者,你就在益阳另外找一个合适的男人。
母亲听得目瞪口呆,不知怎么说才好,嗫嚅着说,刘老板你真是个会出主意的人!你出的这两个主意,我想都不敢想,叫我带着崽去北京找姓陶的男人!谈何容易!北京那么大,我又不知道他的详细地址,只知道他在读大学,又考起了什么留学生,那不是大海捞针?再说,我哪有那么多钱做路费?即使找到北京,说不定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现在只是等啊等啊,等待命运的安排。
刘老板说,那我给你出的第二个主意呢?
母亲说,另外找个男人?那更是想都不敢想。
刘老板说,那我就要开导你几句了,你虽然只是我的房客,但同在一个屋檐下,我也不说两家话。人总是要找条活路的。像你目前这样,绝非长久之计。既然去北京找姓陶的是大海捞针,竹篮打水,那还不如在益阳另找一个,还靠得住些。
母亲把我拉到身边,摸着我脑袋上的头发,慈爱地说,惠恩你个子不快长,头发却长得这么快!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角钱,塞到我手里,说,去剃个头吧,这一毛钱你拿好了,可别弄丢了!8分钱一个的头,找两分钱给你买关公刀糖果吃。
我拿好妈妈给的一角钱,喜气洋洋地到剃头铺剃头去了。剃完头,我接过找零的2分钱,蹦蹦跳跳地去一家街边小摊,买了一把关公刀糯米糖,拿在手里转着圈子玩耍,又送进口里慢慢品尝。当我回到考棚街2号的时候,刘老板己不见了踪影,妈妈己把饭菜做好,等待着我这小馋猫来享用。妈妈脸上露出一抹沉思与企盼的神情。当我去剃头的时候,刘老板一定还给妈妈说了很多,一定介绍了魏慎言的情况,说不定还约好了见面的时间。
我大口大口地吃着妈妈做的饭菜,虽然我刚刚吃过糖果,虽然桌上只有一碗盐水煮蚕豆,一碗清水炒苋菜,我仍然觉得妈妈做的饭菜十分香甜。
第二天,妈妈亲自去买了一包瓜子,说今天有客来,你要听话。我问是哪个客人来?妈妈说来了你就知道了。妈妈把瓜子摆在高凳上,抓了几粒给我。我一看是炒好了的西瓜子,油光黑亮的,还怪馋人的,连忙送一粒到口里,可是什么味道也没有吃出来,只是滑滑的一小片,咬又咬不动,嗑又嗑不开。我心里升起一股无名的失落感,说,妈妈你何解不买葵花籽喏?妈妈说,你小伢子晓得么子!西瓜子显得贵气些。我说,今天招待贵客,是吗?妈妈说,等一下你别多嘴,大人说话小伢子听,记住了?我点了点头。妈妈笑了,伸手摸了摸我剃得光溜溜的脑袋,说,好了,一边玩去吧!
妈妈出自名门,生得端庄秀丽。虽然刚从乡里迁居到街上,但身上穿的,大多来自北京汉口等大城市,式样好象是旗袍,又好象是把旗袍改短了的那种,反正是很好看的很大方的,上衣是浅蓝,裤子是深蓝。妈妈留的是短发,很自然地往一边梳理,不用流海,一头乌发,刚好遮住脖子,是那个年代最流行的发型。二十八岁的妈妈青春焕发,光彩照人。
当我在外玩了一圈,归来时猛一抬头,看见床边坐着一个陌生男人。这男人也是剃的光头,微笑着,衣着整洁,嗑瓜子嗑得很斯文,看见我进来了,朝我点点头,笑着抓起一把瓜子,伸手递给我说,来,吃瓜子。我不伸手,他竟然伸过手来抓住我的手,把瓜子硬塞到我的手板心里。我不喜欢吃西瓜子,但我并不反感这个光头男人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我的作法。这个男人就是刘老板介绍给妈妈的对像,益阳市工商联干事魏慎言,30来岁,正打单身。我把瓜子退回去,放进高凳上的瓜子包里。听见这男人好象是自言自语,又好象是对我和妈说,我那个崽要是还在,也有这么大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满脸慈爱的笑容。
10
一天夜里,我被床那头的咳嗽声惊醒了。那是魏慎言的声音。
又一天夜里,我上床不久,正在睡意朦胧时,被床边的对话声惊醒。那是魏慎言和我妈妈在商量结婚典礼的一些细节问题。婚礼的举办地点是用不着商量的,肯定是在魏家祠堂,魏慎言说,我在祠堂里有六间房,祠堂的堂屋,地坪和戏台,都是摆酒席的好地方,况且祠堂的作用除了祭祀祖宗以外,就是供族人婚嫁庆贺,设宴聚会的场所。
关于请哪些人和办几桌酒,妈妈说,我也依你,反正我在街上没有一个亲戚朋友。
关于婚礼的举办日期,也很快商定好了。但我没有听清楚。
接下来的这件事,他们两人的意见发生了分歧。只听魏慎言说,那不行!怎能让你走着去?
妈妈说,怎么不行?该省的省一点吧。从这里到魏家祠堂,半里路都没有,不要十分钟就走到了。我就要走路去,怕什么?
绝对不能走路进屋,,魏慎言说,这个钱不能省。现在不兴坐花轿了,也要雇辆人力车接一接。
当时益阳街上到处跑的人力车,就和北京城里骆驼祥子拉的黄包车一模一样。如果用于婚庆迎接新娘,还可在车上披红挂彩,拉车的人也要选年轻力壮长相好的。魏慎言说,租车花不了多少钱的,你放心。再请个乐队,吹吹打打迎接一番。
我在睡意朦胧中还想继续听下去,忽然感觉到妈妈走到了我床边。我猜想她一定是来看我睡着了没有,于是我一动不动地妆做睡着了。妈妈为我掖了掖被子,我听见妈妈轻轻地走了出去,魏慎言也相跟着出去了。接着我就听见了他们在厨房里轻声的说话声,咕哩咕哩的,好象与我有关,又好象与我无关,再接着我就真正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什么也听不到了。
一九五二年国庆节,当第一缕阳光照亮祖国大地,,益阳古城从沉睡中醒来,我一个鲤鱼打挺,翻身下床,跟妈妈吵着要去大码头体育场看国庆文艺表演。妈妈说,好的,你快吃饭。等一下秋秋姐姐和你季曼曼也会去,你和她们一起去好了。我知道秋秋姐姐就是房东刘老板的女儿,我们己是好朋友了。季曼曼是哪个啊?我问妈妈,妈妈说,一会儿来了你就知道了,一个很乖的小姐姐。
我在中间走,一边一个姐姐护着,在益阳古城的大街上晃晃悠悠地前行。所谓大街,就是那条15里路长的麻石街,整条街店铺挨着店铺,繁华热闹,尤其是东门口,南门口,学门口,气车路,大码头等路段,白天是人的海洋,夜晚是灯火的海洋,日日夜夜,市声不绝于耳。我们来到大码头北面的体育场,在一个舞台前,正赶上一场杂技表演,其中有一个节目看得我目瞪口呆,两位姐姐紧挨着我,也都张大了嘴吧看。满场的人也都看得鸦雀无声,一个个眼光直勾勾的看着舞台上.舞台上是一个女人在表演柔术节目。那女人穿着肉色的泳装,远望就象没有穿衣服,赤条条的在台上表演。我们是小孩子,钻到舞台前,近距离观看,这一看不得了,那女人的泳装竟然是半透明的,山丘河流,全都看得清清楚楚。两位姐姐,分别从两边搂紧我,我感到她们身上肉肉的,我不敢看她们,直直地站着,一动不动,两眼盯着台上的裸体女人。
从杂技场出来,两位姐姐仍然一边一个搂着我,我知道她们只是把我当小弟弟一样搂着,可是我却感受到了一种从没有过的温柔。在体育场,我们还看了一些别的文艺节目,有花鼓戏《刘海砍樵》,有湘剧《天仙配》,还有一台歌舞节目。两位姐姐对这些都很感兴趣,流连在各个舞台前。我们嘴里含着薄荷糖果,心里感受着周围的热烈和谐,歌舞升平的气氛,口里不时发出一些赞叹和议论。一个说,我要多长两双眼睛就好了,我可以同时看几台戏,那多好!一个说,我要能象孙悟空一样多好!把这些节目统统装进我的口袋里,回去等我有空了再掏出来慢慢的看。
我们不知不觉的就玩了一上午,回家的路上,仍然很兴奋。可是当我回到考棚街2号,不见了妈妈,屋里冷浸浸的,心里凉了半截。妈妈到哪里去了?妈妈你在哪里?我大哭起来。
我在空空的屋里哼哼着哭喊了一阵妈妈,先是床前床后地搜索了一遍,然后就坐在门槛上,背靠门框哭泣,紧接着就是昏昏欲睡地做着等候妈妈的梦。梦中我看见了妈妈,喜气洋洋的,微笑着向我走来,走到我身边,伸出一只手来拉我。我在瞑瞑之中一下站起来,扑向那人怀里,嘴里喊着妈妈。那人搂了我一下,又很快把我推开,说,我不是你妈妈,你妈妈在我那里,你跟我走,就可以见到你妈妈。我本来就睡得糊里糊涂的,这句话把我弄得更糊涂了,我睁眼一看,面前站着的原来是季姐姐。季姐姐拉着我的手没有松开,我跟着季姐姐走,向魏家祠堂走去。
魏家祠堂披红挂彩,堂屋内外,匚型走廓上,大红灯笼高高挂,一派喜庆详和的气氛。母亲与魏慎言的婚礼,在我到来之前就己经结束,酒席上的人们,也快散尽。我穿过那些酒桌的时候,看到有些人回过头来看我,指指点点的议论着什么。妈妈正在新房里,坐在床边,笑着向我招手。妈妈今天显得不同一般的漂亮,我仔细观察了一下,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妆扮,只不过把白色的衬衣领子翻到了蓝色上衣的衣领外面罢了。所不同的,只是精神上的焕发。妈妈可能在想,从此以后,有了新的男人,有了依靠,这个男人还算不错,有房,有工作,除了一个老祖母,再无别的负担,人还算英俊,身强体壮的。
我向妈妈走去,妈妈伸出双手迎接我。母子只有半天没有见面,就像隔了好久一样,显得格外亲切。妈妈问我肚子饿了没有?我点了点头,说,有点饿了。妈妈连忙拉着我的手儿走到厨房,装了一大碗饭,夹了两盘菜,端到我面前。这是我在魏家祠堂吃的第一餐饭,正大口大口地吃着,魏慎言进来了,看了看我的菜碗,对我妈妈说,菜都凉了,给他热一热好吃些。妈妈说,还有点温热子,吃得,你看他都快吃饱了。这时的我和妈妈都感受到了魏慎言对我的关心。妈妈对魏慎言说,你看,这孩子以后该怎么称呼你?魏慎言说,我是他的继父,但我会把他当亲儿子一样养大的。妈妈说,益阳人喊父亲叫“伢伢”,怪难听的。北方人喊父亲叫“爹”,我看就要惠恩喊你“爹爹”,要得不?魏慎言连忙说,要得要得。说着从口袋里掏出5角钱来,要给我。妈妈在一旁趁热打铁,对我说,快说谢谢爹爹!我一抬头,一张口,很顺溜地叫了声“谢谢爹爹”!却不伸手去接那钱,继父“爹爹”硬是把钱塞进了我的衣袋子里。从此以后,我住进了魏家祠堂,过了一段五彩斑烂的童年生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