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妈妈为我治手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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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最先悟出法师不走的缘由,是因为还没有拿到红包。

    妈妈把继父叫到里屋,问怎么办?继父摊开双手,说,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妈妈说,我还有五角多钱。继父说,那就包五角钱算了。妈妈撩起外衣,摸索着从里衣口袋里掬出一叠零票子,数了数,说,我去拿张红纸包一下。继父眼珠子转了转,说,你把钱给我,我去给他。继父从妈妈手里拿过钱,去隔壁房里呆了一会儿,找张红纸包了,然后出来亲自递到法师面前,晃了晃,塞进了法师的上衣口袋里面。紧接着继父一手提起法师的包袱,一手搭在法师的肩膀上,往门外送法师,边走边说,真是辛苦你了,一点点小意思,不成敬意,万望笑纳!

    继父究竞用红纸包了多少钱,除了法师就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了,反正是法师再也没有来看过我的手伤,妈妈去请也不来,妈妈去求也不来。妈妈眼泪汪汪地对法师说,我知道五角钱红包是太少了一点,可当时我只有那么多钱啊!法师吼道,五角钱个屁!有五角钱我会这样吗?五分钱!红包里只有五分钱!简直是个大笑话啊!妈妈大吃一惊,接着爆发出一声大哭,差点气晕过去,我的天啊!妈妈哭泣道,我明明是当面数给他五角钱的啊!我怎么碰到一个这样的男人啊!连这治病救人的钱也要贪污!我好命苦!我的崽也好命苦啊!妈妈伤心地哭泣着,不停地擦拭着泪水。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湖南的米价只有六分多钱一斤,鸡蛋一分多钱一个,益阳是鱼米之乡,五角钱大约可以买到八斤米,或者买到三十个鸡蛋。五角钱一个的红包,作为对江湖游医的谢礼,少是少了点儿,但也勉强说得过去了。至于五分钱,那确实是太少了一点。不知继父怎么拿得出手!

    法师知道事情的真相以后,也很同情妈妈的处境和妈妈的爱子之心。法师拿出一包草药,放在妈妈面前,态度己经缓和多了,说,你屋里姓魏的男人是个酒鬼,这益阳街上哪个都晓得,自巳屋里人治病的钱都贪污,还不知在单位上公干时要贪污多少钱。妈妈默默地听着。法师接着说,我也不能坏了江湖的规矩,你崽的手我还是要管的,只是我不会再到魏家祠堂你家里去了。妈妈听了,又喜又忧。法师说,我知道你崽的手己是什么情况了,你把这包草药子拿回去,煎成水洗你崽的手臂,不必用杉木皮固定了,不但不能固定,而且还要多活动。法师说到这里,伸出自巳的臂膀一弯一曲地做着示范,说,就这样每天做几次,好是肯定能好的,能不能好利索,那就要看你崽的造化了。

    妈妈千恩万谢地离开了法师家,回到魏家祠堂的第一句话就是对我说的:惠恩你的手会好了。我看妈妈喜气洋洋的样子,我也跟着高兴起来。傍边的季姐姐也高兴地笑着,摸着我从杉木皮下伸出来的小手,挠挠我的手心,又挠挠我的手背,问我痒不痒?妈妈走到自家厨房里,把草药包往案板上一放,把缸灶上的铁锅端开,准备用砂罐子煎草药,正愁着砂罐子太小,草药太多,季姐姐蹦蹦跳跳的几步就到了妈妈身边。季姐姐叫了一声嫂嫂,嫂嫂是要为魏恩煎药吧?我来烧火。妈妈连忙说,等一下季玉,这草药不能用铁锅煎,可我的砂罐子太小,你家有大砂罐吗?季姐姐连声说有,有,嫂嫂你怎不早说?我马上去拿来。

    妈妈跟着季姐姐走,边走边说,还是我和你一起去拿,怕打烂了,麻烦,再说也得我亲自跟你妈说一声借用,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嘛!季姐姐说,没事,嫂嫂你只管拿去用,我妈我爸都关心着魏恩的伤痛呢!季姐姐的爸爸也在益阳市工商联工作,一个看起来很和气的慈祥的长者。

    妈妈把熬好的黄黄的草药汤小心地滤进一个铜脸盆里,放进一块干净的白色小棉布,端到我面前,为我松绑。绳子被解散,棕色的杉木皮被一层层揭开,露出了我多日不曾透气的手臂。我只瞟了一眼,就吓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看见我惨白的手臂上,密密麻麻的尽是苍蝇屁股。一个个苍蝇屁股挨挨挤挤地排列着,毫无顾忌地依附在我的整条手臂上。我简直恶心死了。

    我的哭声引来了祠堂里的所有小朋友,祠堂外一些以前来玩过的小孩儿也大多来了,其中就有骂“妖婆”的周家两姐妹。她们都关切地看着我,询问着我。

    我的双眼漫无目的地巡视着她们,就是不敢再看自巳的手臂。

    魏恩你很疼啵?看你哭成这个样子!不知是谁这样问了一句。

    不疼不疼,我拚命摇晃着头,说,就是皮肤痒!痒啊!苍蝇在咬我的肉!因为我的手臂已被妈妈和季姐姐握住,动掸不得,我只好不停地摇晃着自巳的头,也不敢再看看自巳的手臂。妈妈用柔软的小块棉布粘着药水,轻轻地冲洗着我的手臂,季姐姐端着铜脸盆放在我的手臂下,接住流下来的药水。妈妈不停地轻轻擦洗着,一盆黄亮的药水很快变成了紫黑色。

    妈妈说,洗干净了,你看,一个苍蝇也不是,都是一些小泡泡。小心莫把它们擦破了。惠恩你还是莫看,看了你又会大哭的。季玉你挡住惠恩的脸,莫让他看到自巳的手。季姐姐站起来,煞有介事地伸出手掌,要挡我的眼睛。我那时候己经有了逆反心理,愈不让我看,我愈想看。只觉得季姐姐的两只手掌轻轻地复盖在我的两个眼框上,软软的,暖暖的,这时她己经是站在我的背后。我的头靠在她的胸部上,虽然没有感觉到什么,但通体是舒畅的,使我暂时忘记了自巳的烂手。我的逆反心理在她温暖的胸怀里得到了遏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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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烂手很快好起来,皮肤不再痒,骨头也不疼了。这期间我吃了一餐好肉,那味道,鲜美得使我终生难忘。那是妈妈在为法师准备菜肴的时候,留下的一块有肥有瘦的鲜猪肉。妈妈把它砍成肉泥,做成丸子,等法师走了以后,煮成大半碗,热气腾腾的端到我面前。因为我只有一只手能动,妈妈一口一口地用筷子喂我,碗底最后剩下的一点儿肉渣,妈妈也把它拨到了我嘴里。从此以后,虽然我品尝过无数种山珍海味,但我再也没有尝到过这么鲜美的肉味。

    妈妈尊照法师的嘱咐,指导我做恢复肘关节功能的运动。随着我肘关节功能的日渐恢复,妈妈的心情也一天天好起来。妈妈没有揭穿继父的鬼把戏,其原因虽然很多,但主要的一点,我知道妈妈还是为了我。妈妈出自名门,有修养,懂世事,知书达理,是懂得要保住继父在魏家祠堂的脸面的。不到万不得己,妈妈不会说出继父克扣法师红包钱的事,何况这样上不得台面的丑陋行为,也不值一说。我的手肘终于没有好利索,留下了后遗症,伸又伸不直,弯又弯不到位。妈妈把它归罪于法师,说他没有及时来复诊,而对继父的贪污行为,没有提半句。

    我的左手臂虽然留下了后遗症,但不疼不痒,不酸不麻,吃饭能端碗,学习可捧书。妈妈眉开眼笑,让我和小伙伴们在一起照常玩耍,只是要注意自巳的手,别再伤着。魏家祠堂里又是歌舞升平,童趣盎然。妈妈喊住季姐姐,说,季玉你们的节目都有点趣味,好看。季姐姐笑着说,嫂嫂你取笑了,我们这是闹着玩耍呢!妈妈很认真的说,当然,比起外面的大人花灯队,也许还差一点点,但你们是细伢子,有童趣,多笑料。妈妈的话说得季姐姐乐哈哈的,这时那些演着舞着的小孩都围绕过来,听妈妈和季姐姐说话。季姐姐是这群孩子的头,也就十二岁的样子,其他小孩的年龄比我还小,只有邻居周家姐姐的年龄和季姐姐差不多。今天周家姐姐也来了,上次骂了一仗,互相骂妖婆,现在来了,在一起玩耍,魏家祠堂的原住民们也没有说不欢迎的。小孩子就是这样,说翻脸就番脸,说好也就好了。妈妈很高兴小孩子们都来听她讲话。她继续着刚才与季姐姐说话的内容,其实妈妈是希望全体小朋友都来听她说话的内容的。妈妈说,再过几天就是正月十五闹元宵了,你们为什么不组成一个儿童花灯队,拉出去演一演,为街坊邻居们增加些喜庆欢乐,也为自己赚些糖果花生吃呢?季姐姐听了,一拍手掌,兴奋地说,是呀,我怎么没想到呢?季姐姐是个头脑灵活的女孩,一经点拨,便有好主意出来,她转身面对小伙伴们说,来来来,大家凑凑节目单,看能上演的有多少了?小孩儿们听说能赚到花生糖果吃,也都兴高采烈的七嘴八舌说开了话。季姐姐归纳了一下,总觉得节目太少,尤其是精彩的不多。妈妈同意季姐姐的看法,叫把所有节目梳理了一遍,说再增加三两个节目,然后加上报幕员用朗诵词把整台节目串联起来,就像模像样了。

    妈妈把周家小姐姐叫到面前,要给她讲一个故事。季姐姐和一些小朋友也都围了过来。妈妈说,从前有个员外,生了两个女儿,小女儿娇小乖巧,大女儿高瘦英俊。员外有一天生病了,叫女儿去请郎中。小女儿为了表达自巳的孝心,争着要去,员外不准,要大女儿去。大女儿明白父亲的心思,便把自巳打扮成男的,很顺利的把郎中请了来,治好了病。员外对大女儿女扮男妆大加赞赏,决定送她去读书。大女儿高兴得不得了,因为那时候是不时兴女子读书的,学堂里面全是男生。大女儿故伎重演,又是女扮男妆,苦读数载,完成了学业,成了女才子。当她恢复女妆后,多少原来的男同学都来向她求爱,皇帝听说出了个女才子,也要招她进宫当官。妈妈说到这里,瞟了一眼周家小姐姐,见她正聚精会神地听着,若有所思的样子。妈妈接着说,女扮男妆的人物多着呢,有花木兰女扮男妆替父去从军,有祝英台女扮男妆爱恋梁山泊,现在上海的越剧团演员全部是女的,碰上戏里的男角怎么办?比如说要演红楼梦,妈妈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有意问道,里面的贾宝玉是男的还是女的?等待面前的小听众们回答。小听众们有的说是女的,有的说是男的,只有季姐姐和周家姐姐笑着不做声。妈妈接着说,贾宝玉是男的,可剧团里全都是女演员,怎么演啊?你们说说看!小明友们齐声回答:女扮男妆,女的演男的。妈妈说,这就对了,女的演男的,那么我们这刘海砍樵里的刘海哥,谁来演啊?说着又瞟一眼周家姐姐和季姐姐,只见她俩几乎是同时站起来,举手拍胸地抢着说,我来演刘海哥!我来演刘海哥!

    妈妈欣慰地笑了,说,好了好了,别争了,你两个都可以演刘海哥,并且都能演好,可是只有一个刘海哥啊!我看你两个比一比个子,看谁高?高的演刘海哥,好不好?。说着把季姐姐和周姐姐拉到一起,背靠背一比,周姐姐还真高出那么一丁点。从此周姐姐兴高采烈地进入了刘海哥这个角色,魏家祠堂的少年儿童花灯队里,又增添了一个精彩的花古戏节目。

    妈妈出自名门,四兄妹中排行最小,读过私塾,懂点诗词,还跟哥姐们学过吹拉弹唱。妈妈帮助季姐姐又增添了两个节目,各个节目之间用散文诗似的台词联接起来,季姐姐除了演胡大姐,小放牛等节目,还导演了打鱼郎与蚌壳女,并担任全部节目的总导演兼报幕朗诵。妈妈对季姐姐说,你再想想,花灯队上街演出,还少些么子东西?季姐姐说,谢谢嫂嫂关心!就差化妆品和缆绳了。

    妈妈想起自巳曾经用过的胭脂,口红,扑粉等,都成了历史,又一想小孩子们闹着玩嘛,将就一点没有么子不可以的。妈妈又想起乡里有些爱漂亮的小女孩,因为买不起化妆品,便把红纸洇湿了,贴在腮上,眠在唇边,然后轻轻揭开,再擦匀,效果也是很好的。妈妈便把这个方法告诉了季姐姐。

    季姐姐听了,高兴得不得了,立刻跑回自巳家,拿来一张大红纸,每人分给一小片,教大家用自巳的口水洇湿了,贴的贴脸上,巴的巴嘴边。小朋友们兴高采烈的,却又显得一本正经的样子。当红纸揭去,妈妈发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比乡里女孩的认真更具童稚的美,面前嬉闹的是一群天国的美丽精灵。

    妈妈说,缆绳的事好解决,不就是要扎一个大圈圈,把演员们围在其中嘛!粗一点细一点无关紧要,象征性的围成一个圈子就行。魏家祠堂就可以找出好些绳子来,先接起来试试,如果不够,每个小朋友回去拿一两根来。演出成功后,物归原主人。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