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简单不简单的,大中午的,快去做午饭了!”方志国推门外入。他已经在楼下等了很久,实在等得不耐烦了,才跑了上来。
方若亚最不喜欢父亲把母亲所做的一切当成理所当然,语气有些不善,“爸,这是我的房间,你就不会敲了门再进来吗?而且午饭大家都要吃,为什么一定要妈妈去做?”
“你这是什么态度!”方志国一下子被女儿激怒了,瞪大眼睛看着她,“这房子都是老子造的,敲什么门?”
“爸,你怎么能这么不讲理!”方若亚才不管父亲的怒火,索性站起来,瞪着相同的眼眸看着方志国。
眼见父女俩又要吵起来,杨娟无奈地叹口气,推了一下女儿,“快中午了,去把爷爷、奶奶接回来。”
方若亚明白母亲的苦心,一甩头,“蹬蹬蹬”跑下了楼,依然对父亲满腹怨言。
“你看她这是什么态度!”方志国指着女儿消失的方向对妻子抱怨,“都是你把她惯坏了!”
“对,都是我把她惯坏了。”杨娟早就对这对“冤家父女”无语了,更不想解释什么。刚想下楼准备午饭,却瞥见了丈夫脖子上挂着一块纸牌,“扑哧”一声笑起来,顺手拿起一旁的剪刀,一边笑,一边说,“怎么样,女儿买的羊绒衫还合身吗?”
妻子的调侃语气让方志国的老脸泛红,却依然不忘强词夺理,“你懂什么,我怕她受骗,才穿上试试的。”
“你又不是不知道女儿的眼光高,哪次买回来的不是好东西?”杨娟剪去了羊绒衫上面的吊牌,想起女儿的婚姻,叹了口气,“别人家的孙子,孙女都可以打酱油了,丫丫死活就是不想结婚……”
“操这份心干嘛,反正她从小就心高气傲,不会听我们的意见,你说什么都是白搭。”方志国虽然嘴上这么说,心中还是忍不住忧虑。不过最让他担心的还是关于拆迁的传闻,一旦正式通知下来,养子与亲生女儿要如何保持平衡?“她刚才有没有对你说,为什么突来跑回来?不会真的为了拆迁的事吧?”
杨娟也明白丈夫的担忧,只不过对她来说,方若亚才是女儿。“为了拆迁的事又怎么样?这房子是我和你辛苦才造起来的,当然是留给我们丫丫的!”
“你懂什么!少军怎么说都是我们黄家的长子,他也叫了你这么多年妈妈,你怎么能说这话!”
“我们把他养这么大,帮他娶了媳妇,生了女儿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吧?以前你为了他,没少让丫丫受委屈,现在不会想把房子都送给他吧?你不要忘了,丫丫才是我们的亲生女儿……”
杨娟的唠叨让方志国更加生气了,推开妻子就往楼下走去,还不忘说了一句,“这个家我做主,反正不能亏待了少军!”
方少军是方志国与杨娟的养子。二十多年前,当方志国的兄长与嫂子车祸过世后,他就把侄子过继到了自己名下。这些年方若亚与方少军的感情一直不太好。为此,他没少骂女儿,希望她能让着哥哥,毕竟失去父母的是方少军,毕竟亲生女儿打得,也骂得。可他不曾料到的是,倔强的女儿从不肯轻易认错,每次都逼得他火冒三丈,父女关系也越来越差。
方若亚从小就不喜欢这个堂哥,因为他总是在没人的时候欺负她,骗她去捅马蜂窝,骗她去厨房偷东西给他吃,甚至还把她关在无人的羊圈中,却假装担忧,四处寻找,在大人面前扮演好哥哥。虽然这些都是孩童时期的小事,但方若亚讨厌他这种畏畏缩缩,在背后搞小动作的行为,所以无论父亲怎么责备,甚至不止一次请她吃“竹笋炒肉丝”,都没法让他们培养出兄妹感情。
坐上自己的车子,方若亚无言地踩下油门,往村里的老年活动中心驶去。自己回家不到一个小时,就让父亲不止一次发了脾气,她忽然觉得早上的决定是一个错误,她根本不应该回来。自从哥哥进门,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多余的那个人。
村里的老年活动中心其实就是村委会的两间屋子,几个桌子,几个椅子。平日里让村里的老人晒晒太阳,打打牌的地方。方若亚的车子刚到大门口,在院子中晒太阳的祖母赵淑贞已经认出了孙女的车子,大声叫道,“老头子,快出来,丫丫回来了。”
她的话音未落,只听屋里一个老头大叫了一声“杠开”,把麻将牌一推,顾不得收筹码,一边嚷嚷着,“我早就说了,丫丫是我们家的福星!”一边拄着拐杖,往院子中走去。
方若亚刚熄火,车门就迫不及待地被祖父方启明拉开了。“丫丫,你和明炎一起回来的吗?是不是通知我们应该准备结婚的事了?”
这话让方若亚惊讶,因为张明炎是她第一个男朋友的名字,不懂爷爷怎么会突然这么说,刚想问,被奶奶打断了,“老头子,你老糊涂了!丫丫的男朋友叫陈伟豪!”她刚责备完丈夫,转头拉起孙女的手,“不过丫丫啊,你真的该结婚了,奶奶等你结婚等很久了……”
“奶奶!”方若亚似小女孩一般撒起娇,“我知道啦!我们先回家吃午饭好不好?”
“对,吃午饭!”方启明笑呵呵地拉起孙女的另一只手,“走了,走了……”
“老黄头,看到孙女回来,高兴得钱都不要了?”屋里的几个老人也走了出来,“丫丫真是越来越漂亮了,什么时候带男朋友回来啊?”
老人们都是无心的,但听在方若亚耳中,却似一种讽刺,心情越来越酸涩。
“我们丫丫结婚的时候一定请大家去山海的大酒店吃饭!”赵淑贞一边说,一边帮丈夫扣上外套的纽扣,仔细地围上围巾。
方启明似乎对她的动作有些不耐烦,扯下脖子上的围巾,“我是男人,这围巾还是你戴着。”话未完,围巾已经缠上了赵淑贞的脖子。
方若亚站在一旁,看着两人的动作,突然心生羡慕。
方启明比赵淑贞大了近十岁。当年,刚刚结婚的方启明被村里征集去参军。一年后他回来探亲时,扔下不满十岁的赵淑贞就走了。黄家就养着赵淑贞,让她帮忙干些农活。几年后,当方启明再次回来的时候,一条腿受伤了,走路必须靠拐杖,人也阴沉了很多。对此,他当时的妻子颇有怨言,已到适婚年龄的赵淑贞却说,愿意嫁给他当小老婆。
据说当时的方启明是反对的,但考虑到父母的年事已高,他又不能下地干活,家中又确实需要劳动力,也就答应了。文革的时候,因为方启明之前参加的是国民党,又娶了两个老婆,理所当然成了批斗的主要对象。他明媒正娶的老婆为了和他撇清关系,留下年幼的亲生儿子,回了娘家。赵淑贞只能一个人担起整个家,陪着丈夫渡过了人生最艰难的时期。
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方若亚觉得奶奶很可怜,不但是童养媳,还是小老婆,为了报恩,嫁给了身患残疾的丈夫。在她情窦初开的时候问过奶奶,“奶奶,你为什么要做小老婆,因为爱爷爷吗?”她至今还记得赵淑贞的回答,“什么爱不爱的,我是你爷爷捡回来的,不嫁给他,还能怎么样?”
多现实的回答呀,因为无处可去,所以选择了结婚。当时的方若亚痛恨这个答案,却又不死心,继续追问,“那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奶奶为什么不趁机离开爷爷?”
“丫丫,做人不能这么没良心。不管大老婆,小老婆,嫁给了谁,就应该一辈子跟着他。”这是赵淑贞教育方若亚的话。
人生有时候很奇怪。在方若亚大学毕业前,一直觉得奶奶很可怜。她一生唯一的男人就是她的爷爷,而她嫁给一个需要靠拐杖走路的丈夫,只是为了报恩。这个“恩”字,让她不得不一辈子操劳,用自己的体力养活全家。甚至她觉得一辈子最幸运的事是:小时候家里很穷,所以没让她裹小脚。
毕业后,接触社会多了,突然发现,最幸福的就是她的爷爷奶奶了。
每天早上,他们搀扶着彼此,去几公里外的镇子上买菜,然后坐公车回家,去老年活动中心打牌,晒太阳,然后再一起回家。如果有一人病了,另一个一定会不眠不休照顾着;无论是饭桌上有什么好吃的,或者是她买回了什么东西,他们想到的第一个问题总是,“有没有你爷爷(奶奶)的?”;无论何时,别人看到的都是两个人在一起的画面。
这几年,她爷爷经常对她父母说的几句话就是:万一哪一天我先走了,你们可别忘了,这个家是靠你们妈妈才有今天的,无论怎么样,你们都要让她过得舒心。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