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昌是个不敢逗硬的主。李宝根对毛运生讲,这个王俊昌从在村里当民兵连长开始,再到村里的治保主任、村支部书记,当村干部已有二十来年了,但就是说不起硬话,不敢逗硬。有班长的疲弱榜样在前,村上的其他干部谁都不愿意主动出力献策,只是跟在他屁股后头打混堂锅亏,跟到混日子,找点工资,混两个贴补家用的油盐钱。
要说王俊昌已有四十五六的年纪,正当人生风华丰美的时光,但他除了老婆娃儿外,可以说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连他家住的三间土墙瓦房,也是他那个在外地务工并落户外地的哥哥借给他的。几十年来,他就没有为自己的家安个窝,就连老婆都差一点讨不到。他现任的老婆还是在他三十岁上接过的人家的二手货。王俊昌从祖辈上就穷得来偷狗卖,到他这一辈上也没有翻过梢,没有改变家庭境地。这样的家境,在农村是人人都会矮看他三分的,对王俊昌自己而言,也就缺少了说话的中气和逗硬的底火。只要他一逗硬催粮催款,别人一逼急了就会不顾脸面地戳他的软胁。久而久之,王俊昌也就不再对事对人逗硬,啥事都让李宝根和刘银他们几位去具体落实,自己则是能躲则躲,能溜则溜。由于他这个班长的软弱,解放村才有了今天这种工作不出成绩,村风民风得不到好转的局面。
在农村,宗(家)族势力是影响村干部权威的一个原始因素。但在改革开放后,村干部自身家道的昌盛与否和家境的殷实程度,却逐渐取代了那种原始的影响力。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居闹市无人问,趋利趋势的人们从来都不会向贫贱者低头称臣。火车跑得快,全凭车头带,干部带头,群众加油。在倡导发家致富的年代,自己都没有富起来的村干部,在群众中就极难形成一呼百应的影响力,更不要说权力和威信了。
王俊昌这个班长领头者的权威不够,其根源来自于自己本就贫寒致极的家境。从大人到娃儿,王俊昌一家三口虽是衣着光鲜,吃穿是乎都走在村里人的前面,但就是没有能力为自己打造一个致富的平台,修不起一间半间楼房,被村上群众说成光球粪蛋,好看不好使,外强中干。对王俊昌的话,或是某个倡议,群众们大都持可听可不听的态度,认为他自己把自己的家庭建设都搞球不好,哪还有能力来为大家开条致富路,奔啥小康。
从李宝根那里寻得村级班子工作疲弱的根源,毛运生却没有寻得问题答案的快乐,而是感到强班子抓队伍建设的艰难。村会计刘银在与毛运生的交流中,仍然是同李宝根一样的说法。毛运生再找村上其他干部和群众进行交流,在他们那里也得到了以上几乎相同的说法。答案无疑。
如何抓好解放村的班子建设,提高村级班子这个最基层堡垒的战斗力?毛运生翻看着工作笔记,却也愁得来一筹莫是。村上工作干不出成绩,镇上领导并不会过多的去分析那些客观原因,只会认为你这个驻村干部的主观能动性不够,说不好听点,就是缺乏工作经验,没有工作能力。
象王俊昌这种村支部书记,在茶山镇也找不出第二个。其他的村支部书记,不是自己以前发家致富行动快,奠定了自家的经济实力,就是自己的娃儿们成材争气,在外打拚一些年时,为家里挣了个盆满钵满,他们都在各自的村里显得财大气粗,说得起硬话,做事办事也有底气,干起工作来也敢于饼子油茶三拿五拿,说逗硬就逗硬,说兑现就兑现,口不软,手也就不软,任何群众都不敢象解放村这样,对他们的当家人戳啥软胁。反而是那些缺钱少粮的农户在无力完成国家集体任务时,还会被村支书好一顿奚落,甚至是臭骂他们懒惰如猪,又穷又没出息的东西。
如何解决解放村村级班子战斗力的问题?毛运生在向楼甘纯汇报时提出了两套方案,这两个方案都直接关系到王俊昌这个领头人。一是给王俊昌打气鼓劲,让他放开手脚大胆工作,驻村干部和镇上的领导同时倾力扶持帮助,为他撑腰壮胆,从整顿村上班子成员的工作作风做起,强化班子的凝聚力向心力,从而增强和提高班子的整体战斗力,在群众中树立起强而有力的战斗堡垒形象。二是撤换支部书记。毛运生提出,让有文化有想法有能力,在群众中也具有号召力的村会计刘银接替王俊昌的位置,让王俊昌任会计,或是按照村干部退职退休办法解决好王俊昌工作上的善后事宜,另外从年轻的村民当中推选一位会计,以补刘银之缺,李宝根的主任位置暂时不动,其他群团干部也暂不作调整。
楼甘纯诺诺半天,才说这样做对王俊昌是不是有些残酷?
对于王俊昌个人而言,毛运生说,自己没有任何偏见或是另眼相看,以上两种提议都是从解放村全村的工作大局出发,为把解放村的工作干好才提出来的。毛运生说,我也想过几天,王俊昌是个清正廉洁的好干部,这一点不假,从他把村上的广播用电和自家的照明用电线路全部分线设闸、明明白白各交个的电费这一点来看,他应该算得上全镇村支部书记的榜样。其他村支部书记大都会利用村上广播室设在自己家里的方便,把自家用电搭在广播室用电上,混而杂之让村上统一报销。除此之外,王俊昌在招待镇上来人或是其他公干的客人时,也从不铺张浪费,一年到头,村上的招待费用也不会突破一千五百元的最低标准,这在全镇也是唯有其一的。但是,毛运生说,我们不可能单就他的廉洁这一点,而忽视他的实际工作能力不强、魄力不够,解放村这几年来一直都是疲软拖散的工作局面,村上其他干部也就象是被抽掉了脊梁骨,做事是一团和气有加、涣散无力,甚至连那大人小娃齐上阵、全民嗜赌成风的村风也不去治理,任由全村经济发展徘徊在温饱的边沿线上,任由小农经济意识支配全村工作,没有发展观念,更没有开拓意识。这样的人治家,不能兴家立业;这样的人治村,不能兴村富民……
毛运生还想往下说,楼甘纯却笑了一下,他说你毛运生不讲话就真不晓得你的水深水浅,你这个家伙干工作的信心决心我们都知道,你是不干则已,干就会想方设法干出个名堂。但是,楼甘纯说,你所提出的两条建议,我还是认为暂时不用第二套方案为好,你认为如何?
楼书记是想来个过渡,然后再来个软着陆?毛运生试探着问。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楼甘纯让毛运生首先按照第一套方案进行工作,先抓一下班子建设,促使王俊昌自己醒悟过来,不管他穷也罢富也罢,首先要让他树立起信心,鼓起勇气和干劲,大胆开展工作,用实际的工作能力在群众眼中重新树立起新的形象和威信,这样或许可以起到一定的积极作用。
毛运生答应按照楼书记的指示办,用这一年的时间去做王俊昌和解放村的工作。但是,毛运生向楼甘纯提出,这个方案可是治标不治本的,因为一个人一旦形成了一种观念和工作方法习惯思维模式,在短期内是很难得到彻底扭转的。毛运生笑笑又说,如果到时候解放村的工作没有太大的起色,干不出多少成绩,还请楼书记原谅,毕竟我一个年轻人的力量是有限的。
这一点你就放心,楼甘纯说,全镇哪几个村的工作好做,哪些村的工作难做,我们心头都有数。镇上在配备和安排驻村干部时也是经过权衡考虑的,我们组织上放心你,才让你去解放村驻村,你就放开手脚干,用你的言传身教去影响王俊昌及其他村干部,我相信解放村的工作会有个满意的起色。
毛运生在解放村抓班子建设,是从整顿干部纪律作风开始的。
对那些通知开会不到,或是迟到的村社干部,毛运生没有留情,批评他们也毫不客气。每一次会上,毛运生都要让王俊昌作纪律要求,针对干部作风涣散,心无斗志的现状,采取工作绩效挂钓逗硬奖惩的办法,刺激大家主动工作。村上的广播,王俊昌被毛运生逼着天天讲,主要是大讲特讲完成国家钱粮任务的重要性,以及镇上县上天天催收催进度的紧迫性。王俊昌担心群众听烦听厌了,会对村上的干部说些不好听的话。毛运生却说就是要让他们生厌生烦,只要在现阶段完成了上交任务,那就说明你王书记的讲话起到了作用,我们怕就怕群众不把村上的话当回事,只要群众不把这些话当成耳边风,村上的工作就会打开局面。
针对村民们热衷于赌博的问题,毛运生决定由自己来讲广播进行教育。不说别的,首先要求村上所有干部向自己看齐。在赌博这一点上,差不多是没人敢和毛运生划等号的。从来就不打牌不搓麻将的毛运生,在这点上是过得硬的。讲起禁赌查赌的事来,毛运生在言语中自然有些带棒夹枪,一开始就没有给村干部们留个活口。接下来对群众的教育,毛运生在村上收集了正反两个方面的素材,通过对那些勤劳致富者的褒奖,再对那些成天沉迷于赌博者的贫困家境的描述,用两个对比鲜明的素材,在群众中还真起到了一石击破池中水的效果,在村子里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当然,毛运生对禁赌的好处坏处进行对比说教时,王俊昌的脸色是不太好看的。但毛运生没有顾及太多。在六七月的天气里,旱多雨少,村上一些群众成天忙着打牌搓麻将,连田里的水都顾不上去抽,地里的苞谷苗都卷叶焦边了,也不急到抗旱保苗。不进行生产自救,他们还扬扬自得地说是庄稼靠天吃饭,如果庄稼被天收了也是活该。
谁活该?是庄稼还是我们群众自己?毛运生还没有遇到过这种对庄稼可以不管不顾的农民。土地为啥称之为命根子?没有土地哪有庄稼?没有庄稼你我吃啥喝啥,拿啥活命?不珍惜庄稼的农民就不懂得珍惜土地,不珍惜土地的农民就不是称职的农民,连个农民都当不称职,你还能干啥?
话重,理直。毛运生的话里多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村里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听到毛运生在广播里说出这番话来,就觉得刺耳,再一看周围的村民,确实也不象话。秧田不管,苞谷不管,成天窝在阴凉的屋头打牌混日子。老人们就开始陆陆续续地教育自己的子孙,不要再成天围着牌桌子耍,自己地头的庄稼还是管一管,哪个当农民的不靠土地庄稼过日子?又是有哪个人是靠赌博发了家的……
这种家里家外都在禁赌的教育,果然起到了一定作用。毛运生看到有人开始借来提水泵往田里抽水养秧了,还往山上地头抽水救庄稼,那些没有水泵的农户,也在往田里地里挑水抗旱保苗。
人不救人人自救,这才是治理懒惰散漫村风的最佳方法。毛运生乘热打铁,让王俊昌制定出抗旱保苗的验收办法,由王俊昌亲自带领村社干部在全村搞一次突击检查。对那些抗旱保苗动作迟缓进度不快的,一罚社长二罚群众,罚款象征性的收个两元五元,由王俊昌亲自逗硬。哪个社里有几户群众没有抗旱保苗,就照数罚款,先让该社社长垫付,然后再由社长去找农户收取。在抗旱保苗工作结束后,将罚款悉数计入村帐,作为年终奖金储备,以此奖励那些抗旱保苗及工作积极的村社干部或农户。
在牌桌上不大心痛一两元钱的群众,对这种本意刺激劳动的罚款却极为心疼。甚至有的人还说,劳动是我们农民天经地义的事情,哪里用得着罚款来刺激我们?
有了这种说法,解放村的禁赌工作实际上就有了一个好的开端。抗旱保苗工作结束,毛运生才把工作重心转入到催收提留款和小春粮油任务上来。王俊昌也在组织检查抗旱保苗过程中,让群众看到了他新的形象。以前不敢批评村社干部的王俊昌,现在也敢于批评了,而且很多时候就是当着群众的面毫不留情地批评。以前不敢逗硬,现在也敢逗硬了,而且是从村社干部头上开始奖惩逗硬。
工作重心转入钱粮任务催收后,王俊昌说话办事也有了少有的底气。毛运生跟在他身旁,没容他在催收工作上与群众打马虎,或者说啥事好商量。以前王俊昌只要一听到群众说家里困难,就不会下细研究分析,而是转身就走,任由群众去拖延时间。而这次却不行,毛运生在一旁不准他再象过去那样乱表态,要求他和群众这两者的态度都必须明确。一是王俊昌必须详细掌握每一家的经济收入来源情况,不能让群众的说辞左右村上催钱催粮的决心,影响完成任务的进度,必须当面收清款项,或是约定限定时间完成任务。二是群众这一方面,必须如实汇报家里有钱无钱,有钱就交,没钱就定时间完成。对那些确属经济困难,又无多少收入来源的农户,毛运生也让王俊昌当一回好人,同意缓期到下半年大春粮食出来,圈里的猪也肥了可以上市时再交钱交粮。
这样在村里走上一圈下来,王俊昌的形象就差不多从原来的软弱变成了现在的强硬。强硬的工作作风,在农民负担重,上级又催得紧的时期,确实能够达到工作目的,实现收钱收粮进度快的效果。对王俊昌个人来讲,更重要的是他这个支部书记的话有人听了,交办的事和工作也没有谁再敢打折扣,他在逐渐形成自己的威信和敢于逗硬的魄力。
刚刚把解放村的工作拉到快车道上,毛运生却要到南水市去完成他的“枪手”业务了。
“枪手”是个没啥光彩好讲的称谓。毛运生说自己也是穷极乱投医,总想找点外快来贴补家用。自己的工资,除去生活及交通费开支,实是所剩无几。家里还有下岗的妻子上幼儿园的女儿需要供养,毛运生被一个“钱”字困住了身心和手脚。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陵江县委县政府,为了搞好城市基础设施建设扩建几条公路及大街,又为抓政绩起见,在国家相关部门没有批准立项的情况下,号召全县人民集资修建一座水力发电站,光是那条拦河大坝即不知道要填多少钞票才修得起来。在上无支援下无来源的时候,这一笔巨款就按人头摊到了群众头上。农民、工商业者、各级干部、教师等等,都没有逃脱被摊派的命运。毛运生为此每年还得交出几百元的集资款。于此同时,乡镇干部的地方补助已被全部取消,全部用于地方建设。这样一来,毛运生的工资就只能是死工资干工资,每月五百多块钱还经常兑不到现,全家大小指望这点钱能干个啥?陵江县城,这是一个善于接受各类新兴消费的地方,县穷人穷,可消费从来都不穷。毛运生,诸如毛运生者,都是真正的低收入者,但他们无一幸免被卷进了这种消费的旋涡。家庭的消费水平一降再降,但无论怎样克制消费,他还是感到力不从心,伸手见拙。
当“枪手”是被生活逼出来的。毛运生有时也自我安慰一番。他当“枪手”自然是为了几个“卖枪”或“买枪”的钱。
由那位领导的秘书亲自开车陪同,毛运生坐在开往南水市的2000型桑塔拿里,自我感觉这是一种优待。优待的根源是啥?虽然“枪手”毛运生也觉得此行有点辱没知识,但知识的力量还是存在的。在现实面前,谁也得为五斗米而折腰。肚子饿了,谁还会计较折不折腰?毛运生想起刘丕明关于人穷志短的体会,觉得自己也不过如此,与刘丕明是一样的马瘦毛长,少了意气的风彩,多了些蹉跎的萎钝。
毛运生入住明宇大酒店,酒店外形极象一支正在旋转而出的口红,那位领导秘书就把它直称为“口红”酒店,还说这里的住宿不错。从陵江县到南水市,在毛运生眼里还是看到了县城与这个中等城市的差别。县城多是小气浮燥和赤裸裸的虚荣,而在这座中等城市里,却已有了包容的气度,竞争的氛围,以及实力定高下的沉重。
夜间,秘书出去找乐子去了。毛运生一人躺在房间床上,为明天的考试作最后的准备。呈柱形的客房,进门处的巴台上放了些啤酒干榨之类的零食。毛运生找了瓶红牛饮料慢喝细咽,这个“枪手”在“口红”里品尝着富足无忧。
考试一共两天时间。毛运生上考场尤如上战场,右手握笔没有一分钟的停息。题量大,书写时间多,是这类考试的特点。好在毛运生有充分的准备,顺利完成了全部题目。考试成功是一定的,毛运生也只需要达到录取分数线,那位领导承诺的一千元考试费也就到手了。
回到陵江县,那位领导亲自宴请毛运生,举着酒杯祝贺毛运生也是祝贺他自己,取得考试胜利。在付给毛运生代考费时,那位领导进一步提出了帮他读书的要求,并协商了每次参加期末考试的价钱。最终,毛运生接受了五百元考一次的协定价。宾主二人又举杯同庆――合作愉快!
返回茶山镇上班,毛运生代人考试当“枪手”的事不径而走。张小云何炯他们又吵吵着要毛运生请客,还说那种考试对你毛哥来说就是在捡钱,这钱来的容易,也该花得轻松,请兄弟们几个快活一顿要得不?
要不得!毛运生说,少来这套,你几个混球只晓得让我请吃请喝,干麻不自己挣两个散水银子来请哥哥我?格老子,白吃白喝还白赖,还好意思说我是在捡钱,我就是捡钱那也是弯了腰的,有你们这种无缘无故就叫人请客的?去去……
毛运生拿出一包烟来,交给张小云,叫他把何炯几个打发走。他说,老子给你们几根烟抽就得了,再吵吵老子连烟都不给。
那一千元“枪手”费,毛运生事实上也没往自己口袋头揣一分,全部都上交到家庭财政部长――妻子的手里了,哪还有闲钱来白请这帮白吃的兄弟伙。除非到了年终,领下镇上补助的稿费,毛运生才会舍得与兄弟伙们大肆潇洒一把。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