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到阳光饭店,对一个饭店负责人而言,那样的场所是百分百不适切。
因此我让白安到十七楼家里。
一整天我都闹胃痛,晚餐也没食欲,只咬了两口牛肉丸子,外加三口法国进口矿泉水,一包止疼的胃药,装着这些东西后,我回到十七楼的家,那个空空荡荡的地方。
我习惯一进屋就先洗澡,我拿起浴巾往身上擦,头发还稍为湿漉漉地,我照照镜子,那里头反射出一个玉树临风的美男子,二十岁的王枫。
我以为白安会按门铃或先打电话通知要上楼,没有,我在浴室里梳整了半小时,走入房间,步入客厅,发现他自己开锁进屋了。一双修长的腿交迭跨坐在沙发上,好整以暇正观赏一支影片。
那支影片我很熟悉,是第一次去他家时,我们乘风破浪躺在渔船上观星,他对着天空拍的。画面中黑压压一片,些许亮点,些许海涛声,又衬着些许人的呼吸声。影片总长度三十二分钟,但我与他的对白只有前面一分钟,因此,我并没把它从头到尾看完。他习惯把每一支影片归档贴标签,那支影片名为“第一页”,其它档名理所当然就陆续分为“第二页”、“第三页”。
影片一直放在我家,他离开的时候并未带走。
“王枫,坐过来。”他用眉宇向我招了招。
我单独坐在他右手边的单人沙发上,与他九十度相对。
“我想亲你,你坐过来。”他指着身边的空位。
我没挪动,事实上我胃痛浑身不舒服,说了句:“我今天想早点休息,你要跟我说什么直说吧,我没时间跟你多耗。”
他切掉影片。黑漆漆的双眸定定不动盯住我,问我:“简秘书跟你说了吗?”
“哪一件事?”
“有关股票的事。”他从包包中取出一个活页夹,把里面装的数据抽出来扔给我,然后问我:“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我猛然大吃一惊,这是罗撒饭店的股东持股成份比,依照上方的数据显示,至今天中午十二点为止,我王枫的持股比例有30%,而那超过半数持有51%的人居然是……白安。
这是什么意思?
那暗中收购饭店股票的人莫非就是白安?他怎有如此庞大的财力?
我愁眉不展,当下脑中一片空白,哪还能有任何主张,我微微颤着手,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
“问你啊,王枫,你应该了解我的脾气,根据法规,我白安理所当然享有接掌饭店的经营权,而你不过是个股东,该退出饭店的人不是我而是你。或者,你不想退出也可以,但你得求我让出我手中的股份,我白安高兴了还可以考虑如何成交,你看如何?”
我脸一下子刷白,无血色不打紧,全身冰泉似地血液都冻僵了。
我瘫坐在沙发椅上,身体往后倾,闭上眼皮,用手拧了拧。
让我想想。
再让我想想。
空气凝结,无声无响。
良久,我终于缓缓睁开眼,望着白安。
空洞地望着他。
空洞而失神地望着他。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还是你一开始接近我就是为了我家财产,是不是,你简直不是人!”我声音哑哑地,似灌了浆连连抖着。
他冷哼一声,点燃烟头挂在嘴边斜着,说:“我不是人,你又把我当人看吗,你别跟我说你忘了,我提醒过你别惹我,你又何曾像个人!他妈的,你最好乖乖跟我道歉,我白老大今天来就是来看一只落水狗如何向我求饶。”他一连串愤怒的言语一出,顿时火烧十七楼。
我全身发冷,起身端起桌上的水朝他脸泼去,哗一声,他没闪躲,被水淋得一身湿更加怒不可遏。我狂怒:“你给我滚,给我滚,马上给我滚,你才是我养的狗,你是禽兽。”
他一个箭步就奔到我面前,把我往沙发狠狠压下,用大掌搧我脸,我嘴里骂得愈凶狠,他下手愈火辣。
倏然,他揪住我的额发,仰起我的头,正眼对上他。
四只眼睛都红着,火焰般烧着,下一秒,他嘴里*我:“向我道歉,说你王枫错了。”
我全身都痛,但我不怕痛,我迎上那荆棘般恐怖的危险,用一片傲骨苦撑着说:“白安,我不要你了,我王枫不要你了,我宁可去找王玉婷也不要找你白安。”
我听见他胸膛猛厉的喘息声,可怕的阴脸如鬼魅灭世,他那爪子似死神手上的镰刀,睁着斗大的眼珠子,一字一顿说得很清楚:“你、再、说、一、次。”那声音里头混杂着一种魑魅魍魉的威势,即将扑出来攫住我的四肢百骸。
我死命挣脱出他圈制的力道,他似一头发狂的野兽,我连想都没想一心只有离开十七楼才是安全的念头,双腿一拔急急往铜门奔去。我仓皇的身子才触及门闩,后方一个强大无比的力量瞬间把我往后拉回,我在地上滚了两圈,他揪起我的前襟怒气喷着我的脸,利爪掐着我的下巴*我正视他。
我无法动弹,身体发颤。
“王枫,想知道我白老大如何制裁那些不乖的人吗?”
话音一落,我已经被带往房间像丢沙包似地被摔上床。
他砰一声用力把门关上,那身影高大得如巨人般骇然可怕。
我不断往床内挪移,不断挪移。
朝他丢任何手可以抓的东西,灯具,电话,水杯,枕头,他一一闪过,脸已经欺上来。
他满头凌乱的黑发竖起像无数根钢牙,瞪目突出的眼睛、凶神恶煞的眉角、寒冷的空气顿时铺天盖地布署在我眼前。
我疯了似地开始乱喊,心头慌成一团,此人绝对是个魔鬼。
他一一解开我上衣的纽扣,我紧紧抓着衣领,手指头发白无血色,嘴里断断续续把话扭曲说着:“白安,我不要。”
未等我下一句,他已经扯下我的裤头,在四只手混乱相扭间把我带往浴室,他打开热水开始放水,我腿发软,蹲在地上开始胃痛呕吐,我弯腰摀着胃整个人屈身跪在地上,身体的不适濒临崩解的边缘,我听见身后的呼吸大口大口喘着,咆啸似地喘着,然后,他拉开他腰间的皮带,高高举起,用他少林寺的功法咻一声向我的背抽来,狠戾的风声破空乍响,风中夹着血的气味,我的喉头声嘶力竭尖音一拔,空中传来一声又一声凄厉无比的哀号。
一零一的夜灯很柔,闪着红光及黄光,似一条长缎带自高处优雅而缓缓地垂落。
空气很干净,没有腐食呕吐的味道也没有烟味。
第几天了?我睡多久了?我还能动吗?
喊破嗓的喉咙瘖哑,像沙子一样地刮。
我闭上眼,全身沸腾地烧,烧,烧。
过了许久,有人进屋了,一声铜门关上。
又过了几分钟,有人走进身旁,摸上我的额头、眉毛、鼻子、下巴。
又过了几秒,我的唇热热的有更炽热的唇贴上来。
他撬开我的嘴把抗生素药丸送到我舌后*我吞下,我的舌根苦苦的,苦苦的,他就着水杯*我把水咽下,我饮了两口呛了呛,药丸子冲上口腔吐了出来。他这回直接把药泡开,递给我一杯苦涩的水,说:“乖乖喝了它。”
我顺从了,因为我斗不过他。
我不想睁开眼,因为我不想见这个人。
从来没有人敢抽我,我是天生贵命的小王子,只有这个人敢这样对我。
我连他的名字都不想再提了。
“枫,都过去了,我们重新开始,乖乖听话。”他的话语万般温柔,似水般温润入心。
屈指一算,我躺在床上已经三天了。
他把我抽昏过去后,就开始安抚我。
我没有再瞪他,因为我根本就不张眼,我整整流了三天痛苦的眼泪。
我对他的心已经死了。
死了,死在他的心狠手辣,他把我曾经拥有的一丝情分与依赖连同皮带一起抽掉了。
心死了,就不爱了,就不眷恋了,也就不想他了。
尽管他每天如何安抚我,我就如同一潭死水般无动于衷。
他每天都一如从前那般做好早餐,上班,下班,研究公事,叮嘱楼下。
唯一不同点,现在人人称呼他“白董”。
而我,原来还只是个“少爷”。
他知道我的牛脾气,也不强迫我回应他。
白天他去上班,我会到客厅坐坐,但我不吃他做的任何食物。
晚上我很早就进房了,我闭上眼试图让自己睡觉。
试图让自己不要思想,一旦思想,我的眼泪就夺眶而出。
我,怎么这么狼狈啊。
我没去上学,我是该去上课了。
只是,我连下楼见那些员工的勇气都提不起。
更何况,那些人如今也已经不是我可以使唤的员工了,白安才是他们的老大。
我是要脸的人,心高气傲如我,怎么面对这些人。
我一翻开袖口,触及一道不属于我的痕印,呼吸就开始变了样,失控,焦虑,躁动,不安。我连呼吸都感觉痛苦。
我的话变得很少,第七天,当我外出上课时,发现我的话变少了。
以前我还会跟司机说:“我上到三点,你三点来接我。”或者我还会跟同学询问:“笔记抄了没,借我看一下。”离开教室前也会谦恭有礼地向教授点头。
现在,我默默下车,白安会走在我前方,走了两步就停下来,频频回头看我有没有跟上。
我好像忘了怎么说话,走路开始低垂着头,一整天下来,我连如何和人打招呼都忘了。
白安开始检查我的状况,看我透着一双无瑕的翦瞳而不是空洞无神的状态,他就放心了。
前几天,他还想带我去挂精神科。
我还活着,只是,生不如死。
我凝视一零一的时间愈来愈长了,泰半是因为白天时间很充裕。我一站就是半天,有时一天,有时连白安下班进屋还浑然未觉。
我默默无语,脑子也空空的,我手里抓着窗帘的白流苏整个人都空虚成了一团白雾。
我一天比一天安静,不吵也不闹,静得像一片飘过的云,让人几乎察觉不到衣冠楚楚下还有个生物存在。
我有时也会蜷缩在沙发上翻著书,但往往自冰晶时的晨珠至月上枝头时分,我还停留在那一页。白安回来时会替我把书阖上,然后安抚我上床。他也不会跟我吵跟我闹,他也不会对我动粗了,我想,他是不是也曾后悔那样待我。
昨天,他带我去林口长庚医院看精神科医师。白安说我已经整整十五天没有开口说话了。
医师对他说:“这个人精神受到刺激,所以尽量别刺激他。”
白安对我很好,只是,我感觉他与我住在两个不同的世界。
他下班后会不断跟我说话,他说:“王枫,我把配股的股利增加了,换算成你的持股部分可以领到一千万,你不用上班就靠股票领钱,我就辛苦一点赚钱养你,你别担心生活,还有我在。”有时他会说:“王枫,你想吃什么我弄给你吃?你有没有想去哪里走走?”有时他会看着我的脸问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他说他想说的话,我没有回应,无论他讲什么我都没有回应。
镜子前照出一个玉雕少年,一尊干净无活力表情的雕刻品。
我眼帘下的神情不知何时起已经呈现一片空灵,那些七情六欲也不见了。
他又带我去看精神科医师,白安对他说我每天都不说话只会对着某一样东西发呆。
医师对他说:“可以尝试接触他喜欢的事物。”
然后,他把我带到高中校园,站在校门口那一排樱花树前,指着樱花树。
我把手扶上树干头低低的没有反应,宁静片刻后,我听见他说:“没关系,我们慢慢来。”
我还是能上学的,期末考成绩虽然没拿满分,但是总平均也在95左右,排名在班上第二,第一是白安,但那不重要了,我已经对谁排在我前面没反应了。
我首度有反应的是黑暗,一旦室内的灯光全部暗下来,我就开始紧张。
紧张是我目前唯一的反应。
晚上,白安会问我要不要他陪。他很尊重我,不动粗的他其实很体贴。
我没反应,他站在床头叹气,不时摸摸我的脸,很轻柔地摸,不会让我害怕。
他后来又发现我第二个反应。某天,他想把我带在办公室陪他,但当电梯停到十一楼时,我升起不愿见人的奇怪念头强烈抗拒不愿踏出电梯一步,身体往电梯内瑟缩着瑟缩着,嘴里发出“我不要”的字。
他站在电梯门外诧异至极望着我。
于是,他不再带我到底下。
简秘书试图帮忙,她透过电话跟我聊天,说些以前我爱说的那些趣事。
她说了半天我还是没答腔。我手里拿着话筒听着宛若陌生人的女生叽叽喳喳的声音,坐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喜怒哀乐全没了。
白安后来发现我还有第三个反应,有一天,我竟对着母亲的照片垂泪。
我没发出任何声音,眼泪却扑簌簌落下,身体的姿势没变,静静地,不发一语地落泪,白安下班后上楼发现我站在照片前不知杵了半天还是多久,发觉不对,就把妈妈的照片藏起来了。
那一天,我躺在床上睡下了,白安走近床头问可不可以抱着我睡。我没反应。
他手脚轻巧地爬上床,拥着我,鼻子在我头发间磨蹭,就这样缓缓睡了。
他没碰我,我也不太记得他以前如何碰我的事了。
我有点忘记以前我是什么样子的人,白安不断提醒我,说,我以前很爱跟他闹。
问我还记不记得。
我微微蹙眉想不太起来,我只能想起一个隐隐约约模糊的影子,我很会闹吗?
我转过头去望了他一眼。
他高兴地以为我想起来了,随后看我一如往常,又叹了一口气。
他又带我去看医师了,医师对他说:“他受的刺激太大了,是他自己不愿想起来。”
白安问:“如果强迫他想起来会如何?”
医师说:“可能会发疯。”
白安又问:“会一辈子这样吗?”
医师说:“要看病人自己愿不愿意,在心理上,把自己关在塔里感觉很安全就不想走出来了。”
白安看看我,塔,他的眼光搜寻着我。
后来我才明白,当时的我,害怕那个把我从高高的云端摔落地狱的人,那个傲性萎缩起来,把自己锁在塔内迟迟不肯现身,怕出来时会睹见身体里里外外那惨不忍睹的伤痕,累累的、密密麻麻的、一条又一条交布的血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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