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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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斗上了谁,谁就活该倒霉。

    是吗?

    温柔的手,练武的手,拥抱的手,把失温少年搓热的手,挥舞扬鞭的手,喂药做饭的手,还有那烫平一柜衣服的手,也惘然了。

    真惘然了。

    我静静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

    一整天电视开着没关,所以造成以为我在看电视的假象。

    白安倦着一身疲惫回来,见我如石雕般的样子,眼神虽看着前方的电视机然那眼珠子是死沉沉的。

    他替我关掉电视,忽然把我抱在怀里,喃喃自语:“王枫,对不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王枫。”

    他把脸埋在我的肩头,良久,他抬起头吻吻我,轻轻地啄。他看起来有些颓丧,眼睛有薄雾,他问我,可不可以抱抱我。

    我没有回应。

    他温柔地把我带回房间,把我带上床,支起身体认真透视我眼皮底下的思绪,手指头在我上衣的纽扣打转,他解开我的衣扣,又看着我的表情。

    我有些不解地望着他。他继续动作缓慢地解开我的皮带,拉开我的长裤,我猛然一惊,伸出双手使劲把他推走。口里仓皇念着:“我不要,我不要。”我突然惊慌失措起来,全身顿时缩成一团。

    他又扑上来抱住我将我紧紧地、密不透风圈在他怀中,不断安抚我,用无数个对不起安抚我。

    “王枫,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对不起你,我怎么办,我,王枫,你别这样啊,你跟我说话啊,像以前一样闹我跟我打吧,王枫,你说话啊,你说话啊。”

    他自言自语了很久,我没任何回应。

    最后他累了,我发现他脸上有泪痕,伸出手在他下眼睑把泪珠抹去。

    他捉住我的手,眼泪落在我手上。

    他在哭,不知所措地哭。

    他抱着我哭,我不明白他为何如此伤心。我任他抱着。

    “王枫。”他叫了一个好长的音。随后哽咽着,气息紊乱地抽泣。

    我整晚就被他那样哭叫着,我不知道白安为何要这样哭。

    好像在很久以前的某个剎那,我的感觉神经就消失了。

    我不懂哭,不懂笑,不懂说话,我只剩下呼吸了。

    我怎么了?

    我内心思忖自己怎么了。

    我好像有些事藏着,故意遗忘。我怎么了?

    我又站在窗口看着一零一大楼,好高的楼呀,为什么那么高啊?

    我内心问了很多很多问题,包括为何我会站在这里,包括为何我不想理人,包括为何我内心好闷好闷,我自问了很久,都没有答案。

    我站了一整天,白安回来,推开房门傲立在门边见我又对着窗外,把我拉回来,把窗帘拉上,然后让我坐在床上,他轻轻搂着我。他没说话,他很安静。

    我的身体没任何动静,手也不懂得要伸出去抱他,所以我就只是端坐着。

    他抱了很久,心满意足了,就用额头抵着我的额头。

    他的眼泪又夺眶而出,我不明白他为何要流泪。我动也不动,一如昨天、前天、大前天。

    他晚上拥着我入眠,他不敢把我抱太紧,我只让他把手挂在胸前或脑后。

    基本上,我是背对着他睡觉,而他是面对着我睡觉。

    我一睁眼就看见雪白的墙壁,开始想很多问题。脑中转得厉害,一会儿想到墙壁为何是白色的,一会儿想到现在是几点了,一会儿又想到明天要上学吗。

    白安似乎察觉我醒了,问我:“王枫,你在想什么?”

    我没回答。

    我又继续想着,问自己为何会在这间屋子里,为何那个一零一高塔会出现在我窗口,又问自己为何那个夜灯为何要那样亮,一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在我脑中回旋着。

    身后又是一句:“王枫,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听得出这次的语气有些恼怒。

    我没回答。

    忽然,我的身体被翻过去,白安的脸对着我,我撞上一双黑漆漆的光。

    他看着我那张无表情的脸庞,又问我:“王枫,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可不可以告诉我?”

    我小小声慢慢地说了句:“我想吃东西。”

    他愣傻了。

    这是他等了近半年来第一个正式的回答。

    他睁圆了眼又再次确认问着:“你再说一次。”

    我小声又说了一次:“我肚子饿了。”

    他突然抱住我,眼泪喷出来,说:“我做饭给你吃,你想吃什么我都做给你吃。”

    他情绪极度波动哭了很久。

    然而,当他满心欢喜端着热腾腾的食物回到房间时,叫我趁热吃时,我又不想吃了。

    我露出怯生生的表情,不知该如何是好,有点犹豫不决。

    他又问我:“怎么了?怎么不吃了?”

    我很胆怯地又怕他生气,小小声说:“我现在又不想吃了。”我说得很缓慢。我很怕他生气打我,于是脸色很害怕惶恐。身体又缩回去了。

    他居然没半点不悦,他说:“没关系,现在不想吃没关系,你想吃再告诉我好不好?可以吗?”

    我点点头。

    他又温柔地亲了我的额头。

    我不明白为何他那一天这么高兴。

    不过,那一天,我才明白我很惧怕他。

    好像记忆中我曾被他修理得很惨。

    我不记得了,我收起思潮不想再想下去。

    有一天,窗户外头有雨。蒙蒙细细的雨丝像公主的银发,我看呆了。站在窗口边站了一整天。

    他一回来就替我关上窗帘,说:“王枫,站在窗户边太久会感冒。来,坐过来。”

    他哄我就像哄小孩一样呵护备至。

    我看着他的动作,他摸摸我冰冷的手,不断把我的手搓暖,在嘴边哈口温气,说:“王枫,这样就不冷了。”

    我低垂着头,不知为何他要这样做。

    我怯生生地问他:“我很怕你吗?”

    他的身体忽然抖了一下,用他温暖的臂膀把我抱住,说:“王枫,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我不该那样做。我千不该万不该那样对你,我是畜生,我不该把你打成那样,王枫,你别怕我,我不会再打你了,以后再不会打你了。”他说了好多话,然后又开始哭起来。

    不知为何,我的身体突然开始发抖。不由自主地发抖。

    他发觉我的颤栗,问我:“王枫,你在害怕吗?你别怕,我再也不会那样对你了。”

    他不停说着同样的话,过了很久很久,我的身体才平静下来不抖了。

    我脑中一片空白,似乎有个声音在我耳边说:“王枫,醒来。”

    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以为自己关在塔里很安全,于是,我又试图探头看看外面安不安全。

    我站在一零一高塔的对面,我站了很久,我的脑中又有无数个问题,包括为何高塔要建在台北,又为何要在市中心,以及为何大家都喜欢看高塔。我思索了很多很多,白安回来了。

    他今天看起来很累的样子,他把我从窗边叫回来。我转过头去看他,一惯地失神表情。

    他说:“王枫,你过来,来,我有东西给你。”

    我走过去,他拉着我坐在床边,拿一个东西给我。

    我看了很久,看不出那是什么,他说:“王枫,这是你最喜欢的樱花树。”

    樱花树?我很喜欢樱花树吗?

    我不解地望着他。

    他开始说起我时常站在樱花树下的故事,他说这些话时似乎沉醉在某些回忆中,他说了很多很多,说到最后他说:“王枫,你有没有想出去哪里走走,我带你去。”

    我一时没回答,他说:“没关系,等你想到了再告诉我。”

    我对眼前的人又惧又怕,我的意识中存在着对此人深深的恐惧,因此,我总是胆怯地不太敢说话,好像说错什么就会被惩罚,而且是很痛很痛如荆棘刺身那样的惩罚。

    我的神思又飘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他看我若有所思于是问我:“王枫,你在想什么可不可以告诉我?说给我听好不好?”

    我看了看他,等了约莫一、两分钟,才从嘴里蹦出一句话:“我想见我母亲。”

    他蹙着眉头把我的头压在他胸前,叹了一口很长很长的气,说:“王枫,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那一天,他不断亲我的脸,好似在安抚我的心情。

    事实上,我不明白他为何说不该问。而我,也只是一时想到“母亲”是让我安全的人,所以想探出头。我忘记母亲早就往生离开我了。

    白安的情绪会随着我起伏,我不明白他为何要随我起伏。

    但我渐渐明白,他好像很怕失去我,如果他在屋里找不到我,他就会慌张变个人似地,在屋里频频呼喊脚步急切四处搜寻,不知如何是好。

    我不明白他为何害怕失去我,我有这么重要吗?我是哪里重要到他不能失去我?我想不起来,我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

    晚上他又回来了,见我坐在沙发,他突然把我拉到怀里,把他的头架在我的肩头,问我:“你今天做了什么事,可不可以告诉我?”

    我想了很久很久,然后似乎想到什么很重要的事,就跟他说:“白安,我想到了,我有一张照片在你手上对不对?”

    他怔了怔,把我拉开,定定地、镇定地、严肃地看我,然后他说:“你知道你刚才叫我的名字吗?你知道我叫白安,你知道我有一张你的照片在我房间,你还知道我把你当成我最重要的宝贝,王枫,你还想起什么,跟我说,都跟我说。”

    他说了很多,我之后又回到一惯的无表情。那个突然的忆起好像也只是触电那般,并非持续的情形,但此种可遇不可求的记忆让白安高兴得痛哭流涕。

    “如果可以,请把我带往一个安静无人的地方,那样,即使我流泪痛哭也不会有人看见。”

    那一天夜晚我忽然醒来,脑中就出现这一句话盘旋不去。

    我思索了很久,想不起来为何我的脑中会蹦出这样的话。

    白安在身后也醒了,他总是绕着我的一举一动而行,就连在睡梦中也一样。

    我醒了一会,他也醒了,他拍拍我的肩背,问我:“王枫,你在睡觉吗?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他又问我:“王枫,你可不可以跟我说你在想什么?”

    我怔怔地,不知该说什么,然后,我转过头去凝视着他那双闪着黑曜光芒的眸子。我听见我那凄楚绝望的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抖着:“白安,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我什么都想起来了,可是,我好痛苦,我好痛苦,我好痛苦啊。”

    我哭了,他也哭了。

    我俩抱头一起痛哭失声。

    月神当道的静夜,两只灵魂泣血的呼吸回荡着,问世间,是否有配得刚刚好不会彼此受伤的一对恋人,还是,俩个人在一块儿就非得如此这般抓得满身伤不可。那晚的呼吸恰似一张断弦的弓,把人揉成不知所措的凄惨。

    不过是两具躯体,可不可以简简单单吸取对方的呵护就好,只要呵护就好。

    白安,可不可以只给我你的呵护就好,其它的,可否把它收起来,扔掉。

    我与他,就互相抓着对方的头发在夜里放声大哭,直到天明。

    我不明白的事太多了,包括白安为何要那样惩罚我,以及后来他为何要那样照顾我,我有很多疑问,显然,我并不了解他。

    我站在一零一高塔前,虽然我已经恢复记忆并不表示我也恢复个性。尤其当我某些个性又唤起不愉快的回忆时,我又把自己缩在塔里,迟迟不肯走出。

    白安也发现我的问题,他总是鼓励我说:“王枫,你别怕,你想说什么就说,想做什么就做,你别怕,我不会再那样对你了。”

    他说这话时是万分诚恳的态度,因此,我的犹豫不决慢慢放下,才开始又探出头接触身边的人。

    第一个我接触的人是白安,但是他很忙,他忙到我几乎找不到他,他的事情我也不管,因为他很有办法,他可以自己处理,我虽然很放心他做事,但是我又担心他会不会又把我给卖了,这让我很不安。我的阴影还在,所以我面对他时,内心十分惶恐不安,彷佛害怕历史重演,担心明天会不会又有什么惊人之举。

    我很怕他,他也看出来了。

    他对我说:“王枫,你别怕我,我不会再对付你了,你相信我,再也不会了。”

    他对天发誓要我相信他,这或许有一点作用,所以我开始不去想那些让我恐慌的事。

    但有一天,我居然问他:“我为何叫王枫,你又为何叫白安?我们为何会在一块儿?我为何会在你家?你又为何在我住的地方?”我不知我在问什么,总之,他被我问得很烦,就不再问我在想什么,而是改问我想吃什么,他手艺很好,我想吃什么他都能替我做出来。

    我喜欢的东西他都知道,他做的东西都能合我的胃口。

    有一天,他为我做了一个蛋糕,说是我的生日。

    我心头一乐往他脸上亲,他突然傻住了,把我紧紧抱住不肯放,他说:“王枫,我就算是今天死了也甘愿,我活到今天就今天最高兴,王枫,我们一起结婚好不好,我们这辈子、下辈子、还有下下辈子都在一起好不好?”他激动的身体连呼吸都不均匀了。

    他温柔地抱着我轻轻啄着我的眉眼,我把舌头伸进他的嘴里,他居然感动莫名把我的头埋在他怀中,深深嵌入他鼓噪的胸脯,他说:“王枫,我真的不能没有你,我真的很爱你,如果你也像我一样爱我,你就会明白,明白为何我要这样爱你疼你了。”他在我耳边温柔絮语。

    那一晚,他展开柔情似水的双臂抱着我,我整个人的心肺被压得无力呼吸,他十分激动,说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抱我了。然而,我与他的身体接触也仅只于简单的搂抱。

    我无法了解他的炽爱,但是我愿意尝试了解,或许我也感觉眼前这个男人对我有某种不可分的份量,我希望他能告诉我一些他的想法,我开始反问他一些属于他的情绪:“白安,你为什么要这么爱我?”

    他回答我:“王枫,你不明白我有多爱你,你不会明白的,你永远也不会明白的。”

    他一连说了三次我不明白,因此我更得思索个明白了。

    那一天沉沉的夜里,我与他谈了很久,包括我与他的未来,我问他:“我们以后呢?”

    他说:“王枫,你不是做生意的料,我养你,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如果想做生意,我就找个位子给你玩玩,玩玩就好,你别把自己累坏,你的事就我来扛,你别认真跟我扛,知道吗?”

    后来,他果然怕我累又犯胃疼,工作的繁重压力从不让我知道,他一肩扛起,正如他习惯为我挡风挡浪那样,他说:“王枫,我只要你活得比我好,我白安这一生就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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