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回到苏城后,她是一天天地苍白和消瘦下去了,当她知道父亲最后还是去敲了林家一笔钱,心中仅存的最后一点自尊也被撕得粉碎,只剩下支离破碎的内心。她知道自己在文轩父母的眼中已是不值一文了,还有文轩,她和他之间社会地位的巨大鸿沟注定了他们的有缘无份,可是,她怎能忘得了他,恐怕这辈子都会纠缠在思念和痛苦中,不能自拔。
当她听到抗战胜利的消息时,仿佛看到了文轩,想到当他发现自己没去接他的时候,不知道会怎样得失望。她轻轻地摇了摇头,不能去想他,一想到他心中的痛楚就开始疯狂地啃噬自己。她找了一份抄写的工作,但不是打翻了墨水瓶,就是抄错了行次,她已经无法集中精力了,她失去了那份工作。
“素心,衣服我来洗吧。”沈母秀芝忧虑地望着女儿,眼看着她一天天地消沉下去,隐忍在心中多年的秘密终于忍不住了,她斟酌再三,终于说道:“孩子,去找文轩吧,其实你根本不用为你的出身自卑的,你并不是我们的亲生女儿,你父亲的所做所为不能影响到你。”
原来沈鸿景和秀芝结婚后一直没有生育,沈鸿景出身虽然低微,但还是个勤奋的生意人,在年轻时也曾努力过一段时期。然而当他得知妻子不能生育后,便开始夜不归宿,留连赌场,为了挽回丈夫的心,秀芝去乡下抱回了一个被遗弃的女婴。那户人家穷得揭不开锅,却生了十几个孩子,急着把刚出生的女婴送人,秀芝留下了十块大洋,抱回了这个弃婴,取名素心。
“妈妈,你在说什么?”素心听了,仿佛晴天霹雳一样,相依为命多年的母亲竟然不是自己的母亲,而自己竟然是连亲生父母都不要的弃儿。秀芝的眼泪流了下来,“素心,请你原谅妈妈的自私吧,我是那么害怕失去你,一直不敢告诉你真相。因为我已经失去你父亲了,可是,到了现在,我实在不忍心看你再这样消沉下去了。”
“我不信,你骗我的,妈妈,我从没有为我的出身自卑过,你不用为了安慰我编个故事出来的。”素心只觉得脑中开始一片混乱,失神的大眼睛无辜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我没有骗你,这是千真万确的,本来这个秘密会一直存在下去,可是,自从你父亲生过一场大病后,又抽上了鸦片,性情全变了,但总是我不能生育造成的,是我欠他的。可我不能毁了你的幸福,文轩是那么好的男孩子,错过了可能这辈子也遇不上了。”秀芝轻轻地抚摸着女儿,无奈地说。
素心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确实是很疼爱自己的,只是偶尔要去赌钱。但自从抽上鸦片后,就像变了个人,对家人越来越冷淡,“妈妈,请你不要再提文轩了,就算我不姓沈,我也只是个弃儿,身份更低微,他只是我人生中的一个梦,我不能拖累他的。”素心紧紧地咬住了嘴唇,鲜血开始不自禁地慢慢渗了出来。
沈鸿景紧盯着手中的一副牌,冷汗从额上冒了出来,他已经输掉了两千多块钱了,从林安那里死乞白赖要来的钱差不多全输光了。该死的钱二,他说稳赢的,而且一开始确实顺风顺水的赢了五百多块钱,怎么才三天功夫就开始全输光了呢?而且牌是越来越烂,不要说同花顺,连对子也没有了。
“老沈,我看你手气不好,回家休息几天再来,赌钱是讲究运气的,不顺的时候就歇吧。”钱二斜乜着沈鸿景,知道他的油水差不多榨干了,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不,我要翻本,我不相信我就这么倒霉,霉了一辈子,我一定要翻本。”沈鸿景输红了眼,想到了还欠高三爷一笔鸦片烟的钱,现在也已输光了。“钱二,你向高三爷再美言几句,借我点钱,我一翻本马上还。”
“去去去,你凭什么再借?不是我说你,你剩点钱给自己抽吧,别到时候眼泪鼻涕地流一地,我们这里可不是慈善堂,没有本钱你赌什么赌?”钱二不耐烦的推开了他,继续物色新的猎物。
高三爷在赌馆内堂喝着茶,他原名高彪,是苏城的地头蛇,在黑帮里排名第三,所有见不得人的生意都经过他的手,走私、贩毒、开赌馆,甚至日本人来了也没影响到他的生意,因为他的赌馆开得很隐蔽,混迹在市井码头,总有那种不要命的赌徒来聚赌,而鸦片的生意更不用担心了,一旦抽上了,就再也摆脱不了他的控制了。
正喝着茶,钱二走了进来,附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高彪眉头一皱,“既然没钱了,还不打发他走?”这是沈鸿景突然闯了进来,,满脸陪笑地说:“高三爷,你行行好,再借我一千块钱,我一翻本马上就还给你。”
高彪望着眼前这个枯瘦的男人,自己的赌场和烟馆毁灭了这个人,然而心里一丝同情也没有,因为这样的人实在太多了,“你欠我的烟钱还没还呢,我凭什么再借钱给你,在我这里借钱都是要有抵押的。”
抵押?沈鸿景拼命地想自己手里还有什么东西可以抵押,这些年前为了赌钱和抽鸦片,他卖掉了房子,输掉了店铺,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全部卖掉了。
“没有东西抵押,我不会借钱给你。钱二,打发他走。”高彪不耐烦地站了起来,他对榨干了油的猎物一向不感兴趣。
“有,有,我有抵押。”沈鸿景被钱二一推,急忙说,因为烟瘾上来了,浑身难受,高彪是他的救命稻草,只有通过他才能弄到鸦片。“高三爷,求你先给我一点烟吧,我一定会把钱还给你的。”
“滚开,别挡着高三爷的路。”钱二踢了他一脚。
沈鸿景倒在地上,死命地拉住高彪的长袍,“我,我还有一个女儿,我把女儿抵给你。”话一出口,自己也楞住了,心中的邪念一经说出口,就像魔鬼一样在身边狂笑着咆哮而过……
黄昏时分,沈鸿景扶着墙慢慢地走了回来,冷汗顺着脖颈一直流到腰际,他的脸色已经变成蜡黄,眼神里除了绝望还是绝望,他没能翻本,刚借到手的两千块钱又输光了,然而他的承诺是必须兑现的,高三爷一向是杀人不眨眼的。
“妈妈,我决定了,我明天就去找工作,我一定可以养活你和我自己。”素心服侍母亲躺下,由于终日替别人洗衣服,秀芝的腰痛病又犯了。
秀芝望着日益消瘦的女儿,眼圈红了,“对不起,素心,我真是没资格做你的母亲,我连累了你,如果当初有户好人家收养你,你就不用吃那么多的苦了。”
“不要说了,我心中只认你一个母亲,我为你自豪的,这些年来一直是你养我,现在应该我养你了,明天开始不要再替别人洗衣服了。”素心说完,心中起了一个朦胧的决心,决定这辈子和母亲相依为命了。
“再见了,文轩。”素心心中轻轻地说,她知道现实已将他们越隔越远,就算再见到他的希望也是渺茫的了。
沈鸿景走进了家门,开始有一茬没一茬的和秀芝搭话,秀芝背过了脸,她对他已经彻底绝望了,这些年来她苦苦地等待他浪子回头,可是除了诅咒和辱骂,就是变卖家中所有的东西,只剩到一穷二白。
素心看到父亲回来,便准备回到自己的屋里去,她实在不能原谅他去向林家要钱的可鄙行为。
“等一等,素心,我有话要和你说。”沈鸿景急忙留住女儿,脸上堆满了笑,“是这样的,我今天碰巧遇到了以前一起做桐油生意的刘老板,他现在生意做得很大,开
了一家很大的商行,正缺个记账的人手,出的工钱也很不错,你要不要去试试?”他一口气说完,心中紧张地怦怦乱跳,害怕母女俩看出他的心虚。
“记账?可我没学过会计,恐怕不合适吧。”素心回答道,她本来就要去找工作,有一份现成的工作当然好。
“哦,那是不用担心的,很简单的流水帐,我明天带你去试试看,刘老板答应把这份工作暂时先留给我们。”
“好吧。”素心说完就走出去洗碗了,她怎么也想不到,厄运已经向她当头罩了下来……
素心跟着父亲走进了一家所谓的商行,却看不到一点货物的踪影,经过了一条长长的走廊,就走进了一间装饰豪华的屋子,屋内摆满了古色古香的瓷器和摆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胭脂花粉的味道。一个打扮妖娆的中年妇人和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迎了出来,对素心上下左右地仔细打量,素心不由得疑惑起来,刚想问父亲怎么回事,沈鸿景急忙说:“素心,你在这里等一会儿,我先去找刘老板。”于是和那两个人匆匆地走进了内堂。
“沈老头,想不到你这么个下三滥的人,竟然有这么一个标致的女儿,算你走运。”钱二干笑道,转身问那个女人,“怎么样?人还是不错的吧,翠姨你开个价吧。”
那个叫翠姨的女人是怡香院的老鸨,经营的是多年的卖笑生涯,“好吧,这个女孩子长得眉清目秀的,我要了,五千块,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我们买卖一成,大家走人,可不能反悔。”说着拿出了一张卖身契和一张五千块的银票。
沈鸿景颤抖的手拿起了那张卖身契,一时间悔恨、自责的情绪涌了上来,虽然素心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可是他做了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把素心推进了火坑,良心上的谴责开始让他坐立不安。
“让我再想一想――再想想――”沈鸿景的额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还想什么想,我带你来的可是苏城规模最大的妓院,除了翠姨出得起这个价钱,其他地方你想也别想。你不卖女儿也可以,马上把钱还给高三爷,否则到时候你缺胳膊少腿的可别怪我。”钱二恶狠狠地说,他摸透了沈鸿景的性格,是个贪婪自私、胆小如鼠的小人。
“好……好……我签。”沈鸿景咬了咬牙,终于在卖身契上签上了名字,拿起了那张重得不能再重的银票。
“这不就结了,”钱二和翠姨交换了一个满意的眼神,“还了高三爷的钱,还有的多,尽够你用了,走吧。”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素心开始焦虑起来,怎么父亲还不出来,为什么这个地方这么古怪,说不出的异样,一种不祥的预感升了起来。她站起来准备走出去,刚走到门口,就被两个彪形大汉拦住了,“你们干什么?这是什么地方?”素心发现这两个人分明就是打手。
“你们两个退下去,别吓坏人家小姑娘。”翠姨走了进来,钱二跟在后面。素心闻到她身上浓郁的香水味,顿时气也喘不过来,“我父亲呢?我是来找工作的。”
“你父亲早走了,工作?是啊,你是到这里来工作的,你父亲没告诉你是什么工作吗?”翠姨得意地笑了,在她眼里,素心已是砧板上的肉了。
“我是来应征记账工作的,我父亲怎会先走呢?”素心差点要哭出来了,这么陌生的地方,这么凶神恶煞的几个人,她意识到自己掉进了一个险恶的环境里了。
钱二走上前,脸上现出奸笑,“让我来告诉你吧,你父亲欠了我们的钱,所以把你卖了,这是卖身契,你现在是怡香院的人了,你的工作就是怎样服侍男人。”
即使是再大的打击,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残酷,素心直觉地脑中嗡嗡作响,一时不能适应钱二的话,她做梦也想不到父亲会把她卖给妓院,这是绝不可能的,虎毒不食子,即使不是亲生的,也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
“你们让我走,你们这么做是犯法的,我父亲没有权利卖我的。”素心一边哭,一边想往外跑,然而她哪里是钱二的对手,钱二一把拖住了她,只一推,便把她扔在地上。
“看来你是不懂这里的规矩了,让我来教教你吧。”钱二冷笑着,慢慢地逼近了她。
“不要过来,”素心又惊又怕,恐惧牢牢的攫住了她,“求求你们,放了我吧,我会把钱还给你们的。”
“放你?你去打听打听,我们怡香院只有买人,从来没有放过人,你真是不知死活。”翠姨说着向钱二使了个眼色。
素心像掉进了冰窟,眼看着钱二一步步地向自己靠近,本能地抓起身边的一只花瓶掷了过去,钱二躲闪不及,正好打在头上,顿时头破血流,不由得恼羞成怒,“你竟敢打我,我今天不让你尝尝厉害,我就不姓钱。”
钱二怎么也想不到素心会那么拼命地反抗,这么柔弱的女孩怎会有那么大的力气,他的手上被素心咬了一口,痛得他直跳。素心眼前金星乱冒,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去了,为了保住自己的清白,只有一死,不等钱二再扑上来,就对准桌角用尽全力撞了上去……
翠姨和钱二猝不及防,想去拉她已经来不及,只听“砰”的一声,红木方桌上的东西全掉了下来,素心满脸是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你急什么,她进了怡香院难道还怕她飞了不成,弄出人命就出大事了。”翠姨一边埋怨钱二,一边去摸素心的脉搏,“还好,还活着,赶快给我抬到房里去。钱二,我警告你,这几天不许动她,我来开导开导她,这种贞节烈女大多熬不过多长时间。你看怡香院的女孩子哪个进来不是哭天喊地、寻死觅活的,最后还不是一个个乖乖地接客,你给我忍耐几天,我可不想五千块钱扔在水里。”的确,在这个女人手里不知道蹂躏了多少可怜的女孩子,她认为素心也不过其中的一个,没有哪个女孩子逃得过她的软硬兼施。
文轩在苏州火车站下了车,他有一个强烈的预感,素心在苏城。走上这块熟悉的土地,心中百感交集,林家的祖业在这里,他和素心都在苏城长大,却在成都相识、相知、相恋,人生的际遇有时候真是奇怪而又微妙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