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明白见杨宽缴械,露出胜利的笑容,极是惬意,方才严厉神情一扫而空,笑道:“杨大公子现在还敢否认么?这落款所书‘杨忠’的‘忠’字下边的‘心’缺了一点,明显是讳笔。杨老太公自己写的信,用得着避自己的讳么?只有他的至亲子侄才会这么写。”
杨宽摇头苦笑,他没想到自己千般小心万般注意,最后还是出了纰漏。他自学字以来,每每写到“忠”字,必定缺一点避父亲的讳。经年累月下来,好像天生就认为“忠”字该这么写,下笔时自然而然缺上一点。在写这伪函之时,也是如此。当时只想着怎么写得更像,毫没意识到自己是以父亲的身份来写信,是万万不能缺笔的。
在当时,若在给朝廷的上书文字不避自己父亲的讳,官员要撤职法办;若忘记避皇帝、先帝的讳,是大不敬,列十恶之条,死刑抄家乃是正格。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避讳不仅是对当时人们道德、修养的要求,更是法律上的要求。
杨宽仰天长叹: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也就在此了。若是换了一个人写,自然不会犯这错误,然而又绝不可能似足父亲笔迹,一样不能瞒过卢副将的眼睛。上天既然安排他出现在这金家水寨中,便是注定不让我军成事,懊悔又于事何补?
杨宽接过卢明白递给他的茶碗:“阁下不是朝鲜人。朝鲜人父子之名用同一个字十分常见,根本不讲避讳,怎么可能在意这点?”
卢明白笑道:“在下仰慕中华上国已久,对中土的风俗习惯处处留心,怎会连这个也不知道?”
杨宽点了点头,缓步走到雕窗之前,将窗扇打开,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顿觉神清气爽,心情平复:“还不知道阁下的大名,可否惠告?一直以‘阁下’二字称呼,多有不敬。”
卢明白走到他身边,和他一道远望大海,说道:“无名小卒,早死之人,何足挂齿?”
杨宽转头笑道:“既然不愿相告,杨某也不强人所难了。我想求阁下一件事,忘勿拒绝。”
“请讲。”
杨宽再度望向辽阔的海面,淡然道:“杨某此来的使命,就是争取我军与贵寨立下盟约,共讨刘铁刀。现下事情已成,望阁下暂时保守那个秘密,这对贵寨并无损失。我军并非讨不到公函,只是事情紧急,不容不如此。相信阁下也不会怀疑杨某的确是山海关杨都督之子。而我会继续留在水寨,待讨伐刘铁刀之后,任凭金将军处置。”
卢明白哈哈大笑数声,道:“杨大公子,你何来秘密需要我保守?”
杨宽愣了一愣,随即明白:他自然是早就看出了那信函是假的,当时他非但没点破,反而向金家番进言尽快与我军结盟,说明他也想极力促成此事。他现在点破此事,或许只是为了表示金家水寨不是没有明白人,让大家心照不宣。杨宽微笑道:“多谢阁下成全。”
卢明白品了一口香茗,淡淡道:“互相成全才是。这世上,没有人能靠自己成事。只有别人,才能让自己成事。”
杨宽听出他话中似乎有弦外之音,不过也许只是由感而发,并非实指什么事,杨宽不便相问,只是点头表示自己理会了。
卢明白突然道:“杨大公子,你当你家唐家军,真是因为来不及请命才伪造令尊官函的么?”
杨宽心中一凛,这事他也隐隐觉乎着那里不对,但又始终说不上为什么。卢明白一个外人,难道反而看清楚了么?莫非这就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毕竟是自家人,若向外人请教自家将军有什么想法,显得太过失体,他并不表现的十分好奇,只道:“唐将军运筹帷幄,极有分寸,我等只管尊令而行。上官的想法,不是我等该揣摩的。”
卢明白笑道:“好个极有分寸。我虽从没见过你家唐将军一面,从他近日的作为之中,也看出了此人野心不小。杨大公子,令尊真没给你什么特殊使命?”
杨宽不意他竟会直接问出这等问题,无论自己是否受到了父亲特别叮嘱,都不是可是随便透露的。他敛容道:“家父用人不疑,阁下多心了。唐将军年方弱冠,少年气盛,行事自然有些年轻人的冲劲。阁下把这叫做野心,杨某也没什么意见。”
卢明白奇道:“你家唐将军是个年方弱冠的少年人么?我一直以为他起码也有三十多岁呢。此人不简单啊,不简单。”
杨宽喝了口茶水,暗忖:不简单的是你才对吧?以你之智,那日出海追击唐将军所率十八岛联军时,定然早就觉察到了伏兵,却故意不说以试探我,事后还装出一副惊奇的样子。平日顶着“明白”的外号装糊涂,唯唯诺诺,显得毫无主张。实则心机深沉,一切皆在眼中。却不知今日你却为什么不肯继续装糊涂了,莫不是有事相求?不管那么多,任你千招来,我只一招去便是。
杨宽拱手道:“既蒙阁下成全,不敢久扰,明日杨某就回岛复命!”他想:我要是走了,你花样再多,又向谁使?
果然,卢明白马上笑道:“杨大公子何太急也?我还要请教公子书法棋艺呢,盘桓几日又如何?”
杨宽道:“军情如火,不容纠缠。刘铁刀随时会袭击我军城塞,兄弟们都在流血流汗,杨某能独自逍遥邪?”
卢明白似乎下定重大决心一般,出门检视左右无人,关上雕窗,突然向杨宽跪下道:“杨大公子救我!”
杨宽那曾料到此局,失惊道:“何故如此?快快起身。既有事相求,明言便是。”
卢明白拉着杨宽回到座椅之上,殷勤的为他添满茶水,一边诚恳道:“杨大公子,我原本是我朝禁军中一名校尉,如何却做了海贼,你可知道?”
原来,卢明白本名卢尚贤。当年左剑秋之父左怀山还在世时,杨忠作为山海关的指挥使,代表大顺出使了一次朝鲜。当时杨忠曾检阅朝鲜禁卫军,受阅兵士中,就有卢尚贤。
当年父亲出使朝鲜时,杨宽年纪尚幼,但他现在仍然记得那事。核对年月,与卢尚贤所说年月丝丝入扣,毫无差池,杨宽知道他所言不假。
在阅兵之后,卢尚贤负责率领一队禁卫在外围护卫杨忠。这原本是个万无一失的轻松差事,在朝鲜,还没有人敢去惹大顺派来的使者,何况这个使者不是文官,而是久经战阵,统领雄兵的武将。可是,就是这万无一失的差事,最后却出了差错。
杨忠素来爱卒如子,当时他随行的一名赵姓亲卫水土不服而发重病,他把那赵亲卫安排在自己的房里安睡,命人服侍汤药。自己则睡在亲卫们的房里,与众人聊天扯淡。
就是这个举动,救了杨忠一命。当日晚间,杨忠所下榻的官邸遭遇了刺客,刺客把那赵亲卫和服侍汤药之人杀死,之后逃之夭夭。
大顺使者在朝鲜遇刺,这可是个了不得的大事。虽然刺客杀错了人,也只怪他们运气不好,杨忠命大,赵亲卫福薄。朝鲜方面负有不可推卸之责。那赵亲卫也是大顺的人,纵然不是正使,也是随员,命重于天。朝鲜国王怕得要命,生怕大顺皇帝责难,把当班禁卫统统拿获,判处死刑。同时一连上了七道请罪表,“伏惟照鉴,顿首诚惶诚恐惶恐惶恐再惶恐”。
朝鲜方面最终查明刺客是南明的人。那时,杨忠心中是有疑惑的。杨宽曾听父亲说起,“南明为何要刺杀山海关的守将?就是行刺,刺杀合肥、襄阳的守将也合理的多。”事情最后糊里糊涂就结案了,至今再也无人问起。
杨忠念在卢尚贤等人可怜,请朝鲜国王饶其不死,以彰显天朝风度,皇帝仁德。卢尚贤等人被流放海外,数年之后,要么无影无踪,要么成为海贼。
卢尚贤流落黄海为寇,浑浑噩噩的过了几年,就在他以为自己一生就这么完了之时,一次打劫行动,让他听到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让他死了的心再度复燃。
那次,他们那股海贼追上了一条大顺商船,上船拼杀之时,发现了几个手头很硬的对手,对方十分猖狂,其中一人喊出的话,让卢尚贤浑身颤抖。他说,“你们这帮狗贼算得什么,老子连大顺的山海关都督都刺杀过!”
这件让他痛苦多年的事,在茫茫大海中被人再度提起,给他的震动是巨大的。行刺一事,朝鲜和大顺都以为极失体面,守口如瓶,这人若非知情者,怎会知晓?他又绝不是南明的人,当年的刺杀,一定别有隐情。
卢尚贤明明知道这事就算查清了,也不可能给自己讨回公道,但是如不查清楚,他实在觉得对不起自己这一生,他不能被人毁了一生,却连原因都没弄清楚,死了做个糊涂鬼。
后来,那艘商船被海贼凿沉,那人武功纵然高强,到了海中哪是海贼的对手?卢尚贤把他抓获,每日以最严酷的刑罚拷问,那人直死不肯透露半个字。只是在他昏迷的时候,说出过两个名字。
“龙傲之……戚无双……”\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