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卢尚贤提起这两个名字,杨宽“哦”了一声,问道:“这两个人与当年家父在汉城遇刺的事情有关系么?”
卢尚贤叹道:“那贼子吃不住我拷打,有一日趁我不在,便碰壁自尽了。要说有关系,在下实无证据,若说没关系,恐怕也不大可能。否则那贼子为何在昏迷中单单提到这两个人?杨大公子,你可曾听说过这两人?”
“很多年前似乎听过,只不过从未见过面,我常年跟随家父作战,身边之人也从没提起过这两个人。”事关自己父亲被刺之事,杨宽也不得不留心,问道,“卢兄这些年究竟查到了些什么,可以细细说一下么?”卢尚贤既然对他坦诚相对,他也改口以“卢兄”来称呼他了。
卢尚贤看了看窗外天色,道:“我留下杨大公子,正是为了此事。我这两年处处留心,也曾派心腹去大顺打探,均无甚收获,只是得知,龙傲之好像曾在大顺军中为将,但很多年之前就没了音信。戚无双是他夫人,传言她乃前明名将戚继光后人。戚家是何等出名?我以为这是个重要线索,几次托朋友去南明浙江、广东拜访戚家人。可是,戚家人都说他们族中没这个人。后来我想,那传言多半是以讹传讹了,戚家忠于明皇室,怎会与大顺的将军联姻?自从拿获那贼子之后,我便把查清此事当做下半生最大的心愿。说来惭愧,我做了这么多年海贼,身份尴尬,行事诸多不便。为了让金将军同意招安,这几年我磨破嘴皮,不知费尽多少心思。官府方面,若不是我托旧日朋友周旋,也不见得能成全此事。我是想有个官军身份,今后办事,便不用遮遮掩掩了。”
杨宽心想:原来金家番接受招安,全是你一力促成?而你的目的,却是为了查清我父亲当年遇刺一案,看来于公于私我都得感谢你才是。
卢尚贤问道:“人生五十年,如梦幻泡影。那件疑案,令尊本人恐怕都没我这么关心,杨大公子会不会笑我看不穿?”
杨宽笑道:“岂敢,小弟倒是很佩服卢兄这股劲头。实不相瞒,家父这么多年来从没对人谈论过此案,我们兄弟两个纵然好奇,也不敢轻易相询。今天能够听卢兄讲这件事,小弟着实十分乐意。”
卢尚贤笑道:“令尊为人洒脱,没有什么不能释怀的,反而我小心眼了,杨大公子说佩服我,真令我无地自容。”
杨宽问道:“适才卢兄请我救你,又是什么缘故?”
卢尚贤叹道:“这其实是一件事。当年令尊在馆邸休息,我是值卫禁军统领。我部下之中有一个姓高的年轻禁卫,入禁军不到半年。遇到那件事,先王降罪,他怕的不行,求我救他。我见他实在年轻,又是家中独子,才入禁军就被处死,心中不忍,没把他的名字报上去。这也算救命之恩吧,那时人人以为必死的。不料,那次我却救了个中山狼。我们被流放之后不久,先王就薨了。新王即位,年纪与那姓高的年轻禁卫相仿。也不知姓高的用了什么办法,竟然的到了王上的宠信,一路高升,到今日居然爬上了高位,官封伯爵。杨大公子,你猜到他是谁了吧?”
杨宽听他说那人姓高,心中便怀疑了一分,这时又说他官封伯爵,哪除了他还有何人?问道:“是高择熙么?”
高择熙是现任朝鲜步军都指挥使,从二品,比起杨宽的父亲杨忠只是低了半品。不过他还有一个“武承伯”的爵位,是大顺皇帝封的,食正一品禄。杨宽的父亲则无爵位。
威德五年大顺官制变革之后,定下亲王、郡王、国公、郡公、郡侯、乡侯、县伯、乡伯八等爵位。其中县伯以上爵位,位在正一品之上,食禄也在正一品之上。乡伯位相当于正一品,食正一品禄。朝鲜作为属国,国王相当于大顺的亲王,国王以下,最高爵位是郡公。如果有谁能在朝鲜做到郡公,就可算是位极人臣了。
高择熙的“武承伯”是乡伯,别看是最低的一级爵位,当时朝鲜能够受封爵位的,几十年加起来也不超过十人,两只手都数的完。受封郡公的还没有一人。
大顺对于爵位的授予相当严格,文臣无军功最高只能封乡伯,死后追赠县伯。有军功的武将也乐不起来,大顺认为守土是武将本责,胜仗再多,如没有开疆拓土,也封不到郡侯以上。
只有宗室例外,凡皇子,十五岁后若非太子,将被授予国公爵位,而非历朝历代一样封王。被封到边疆的公爵,满二十五岁,如无过犯,加封郡王。郡王满五十岁,如无过犯,加封亲王。至于没有封到边疆的皇子,做一辈子国公,死后才追赠郡王的比比皆是。
左剑秋的父亲左怀山生前是县伯,死后追赠北平乡侯。唐谦曾遇见的李方毅是定襄郡王,他曾说起的因谋反被诛的齐王李艾才是亲王。
卢尚贤点点头道:“我在海上劫掠为生,起初听到这个名叫高择熙的大官,还以为只是同名同姓,后来才知道原来就是我当年所救的人。我满心欢喜,且不算我对他有救命之恩。就算只是个普通朋友,他也应该帮我一把吧?”
杨宽心道:那倒未必,得知朋友发迹了就指望人家拉一把,可不是什么大丈夫作风。不过你只想早日摆脱海贼身份,倒也情有可原。
卢尚贤继续道:“我想找他商谈招安之事,可惜无人引见,入不得门,只得走了其他人的门路。后来百般周旋,这些年积下的不义之财几乎散尽,才办成此事。哪知这个时候,我这老友却出现了。原来,我在官府上下活动的时候,早有耳报神随时向他报知动向,他却一直不动声色。事情成了,他反而出来挡道了。”
杨宽问道:“他不让你们招安么?可是你们现在不是已经招安了么?”
卢尚贤冷笑道:“他倒不是不让我水寨招安。我朝军队水步分明,他是步军都指挥使,我水寨被水军收编,他不好说什么。但他若是只管我一个人还是没问题的。”
杨宽道:“我明白了,他不是不让你们招安,只是不让你招安。他是怕你把以前那件事抖出来吧?他本是该被流放之人。”
卢尚贤道:“杨大公子明鉴,他就是这个意思。我本不是多嘴多舌的人,那时我肯为他隐瞒,难道现在时过境迁,反而会抖出来么?他位高权重,我一个小小的水军副将,就是跟他作对,有怎么斗得过他?可是他心虚啊,他现在不过三十多岁,比大公子你大不了多少,今后极有可能成为我朝几十年来第一个郡公。如果这事被政敌抓住了,是可以大做文章的。他现在怕任何一件小事影响自己的前程。所以,他派人对我说,愿意给我一笔钱,让我干什么都好,就是不要回朝鲜。说来好笑,我本就没打算回朝鲜。可是他越这么说,我越气不过,当时就把他派的人轰走了。”
杨宽平素深恨这种小人,忿忿道:“轰得好。为何朝中都是这般奸人当权?”
卢尚贤苦笑道:“当时我也这般痛快,事后一想,才觉得鲁莽了,他大权在握,要不动声色的干掉我就像碾死一只蚂蚁。我乃早就该死之人,倒没什么,可想查清楚的事情还没着落,怎能就这么死掉?果然,七日前,姓高的派刺客给我留了一个包袱,里面有黄金百两和一封信。威胁我若不在一个月之内从这里消失,他就让我从世上消失。”
卢尚贤起身,从一个柜子里取出一个锦缎包袱,放在杨宽面前,慢慢将包袱打开。果然有一堆亮灿灿的金锭,和一封被折得满是褶皱的书信。书信用汉文书写,杨宽取来一看,用词到是谦恭,不过此等无情无义之人,越是谦恭,说明他越是阴险。
卢尚贤道:“我水寨中没有武艺高强之人,那刺客来无影去无踪,都没人发现,何等身手?难道我真要死于此处么?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担忧此事。有时甚至想,干脆依他所说,亡命天涯去算了。可要没有寨中心腹和朝鲜的旧友帮扶,孤身一人,就更难查清当年那桩疑案了。恰恰这时,杨大公子你来了。我觉得这是一个潜在难逢的良机。”
杨宽奇道:“你有何主意?”
卢尚贤笑道:“我起初不知你是杨大公子,后来听你自称杨老都督之子,还半信半疑。直到见了这封您亲笔所写的官函,才敢肯定。遂以实情相告,不敢有丝毫隐瞒。”
杨宽颇觉惭愧,自以为模仿父亲笔迹天衣无缝,想不到被他一眼看出。
卢尚贤又道:“我的计划是这样的。贵军与我水寨结盟,不日便要攻打海龙寨,我已向金将军进言,说杨大公子智谋出众,既然双方结盟,便暂留杨大公子在此出谋划策。待与海龙寨作战之时,我诈作战死,你要叫众人见到我的‘尸首’,切不可把我海葬了。到得无人之时,请出你那位身手不凡的兄弟,暗渡我去你军。从此我改名换姓,为你做个亲随。我别无所求,只求摆脱那小人的暗算,有个容身之所,好继续查清那宗疑案。”
杨宽苦笑:此人的计划安排的好周详,也不管我是否同意。他先戳破我的伪函,抓到把柄,再以诚心动我,最后又点出他已经发现了暗中取事的陈元。可以推测,万一我不同意,他必会以我为诱饵抓住陈元,然后把伪函和陈元交给金家番,怂恿他撕毁与我军的协议。以金家番的个性,当场就会把我俩活劈了。那时休说性命不保,唐将军的大计也落空了。此人软硬兼施,步步为营,计划滴水不漏。恐怕是我见过的除了唐谦之外最为多谋的人。如真能加入唐家军,说不定会成为一个极为出色的军师。\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