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人员伤亡的对比上看,燹谷中一战,额尔善布出兵三千七百人,若无意外,将是阵亡三千七百人。在两端封闭,满是枯木枯草的山谷之中活活烧烤两个时辰,正常的人类都不可能生还。这一战是相当残酷的。
唐谦敢死队方面,唐谦所部二十三人,七人受伤,无人阵亡。其中三人是先前对付清军斥候时受的伤,那名武功明显高于其他人的斥候,不知是什么身份。另外四人是在谷中撤退时无意间碰伤摔伤,也就是说没有一人伤于那三千七百额尔善布精兵之手。沈仲奇所部三十二人,受伤五人,阵亡一人。伤者都是箭伤,虽说占据了有利地形,站位也分散,又找好了隐蔽物,但对方人数毕竟太多,乱射之下不可能人人全身而退。至于阵亡的那位,真正可惜了,他是战斗结束后,撤退之时失足滑下岩壁摔死的,命运有时的确爱开玩笑。窦霸所部战况如何,唐谦目前不得而知。正常推断,他们将是伤亡最惨重的一部。能有一半人活着回来,人人都会认为是奇迹了。
唐谦部和沈仲奇部整合,目前在唐谦眼前的五十三人,已有十二名伤员,伤势严重丧失战斗力的有四人,轻伤者八人。朱易悉心的为各位伤者处理伤口。唐谦心中暗暗庆幸,若不是朱易在此,受重伤的四人恐怕没有一人能保住性命。看不出来,朱易虽然少言寡语,医术却着实高明,无任何草药的情况下,依然能够合理的处理伤员,将他们的痛苦降到最低。
唐谦命人将伤员都抬到岩壁之下,以遮挡风沙。与沈仲奇商议之后,他决定留下三人照顾伤员。自己和沈仲奇、朱易带领另外的三十六人去燹谷北端,支援窦霸所部。本来他曾考虑让朱易留下,不过窦霸所部伤员应该更多,伤势也应更重,只好委屈这里的十二个伤员了。
燹谷已为大火封闭,只能绕道大海。人可以从大海游过去,战马却不可能,只有放弃它们。这些战马与他们相处不过十多个时辰,却见证了他们一生中最痛快的胜利,士兵们对战马仿佛有了多年的感情,要分别还真有些依依不舍。
时令已是初冬,虽然海水暂未结冰,早已寒冷刺骨,燹谷长八里许,从海里游过去,体弱之人想也不要想了。唐谦和朱易完全不懂武功,沈仲奇也是三脚猫,他们三个是不可能游过去的。唐谦便命人砍了几根大木,削木楔钉好,制成简易木排,与沈仲奇朱易三人伏在上面,其余人的铠甲兵器也系在一起,放在木排上交给三人抓牢。余下三十六人轮流或拉或扶或推着木排,向北游去。此刻唐谦的样子虽说有些狼狈,可胸中豪迈有增无减,指北大喊道:“窦霸,唐士载接收狗头来也!快快备好烧刀子,老子要亲自下厨,做拿手的狗头滚刀肉!”。唐谦从前从不称“老子”,连粗话也没说过,现在却自然而然的说出来,士兵们哈哈大笑。而且,他这时候再想想窦霸炖着额尔善布“狗头”的样子,似乎又不觉得多恶心了,反而会流出口水,战场就是这么奇妙。
三十多名士兵身体虽浸于刺骨的海水,心中却犹如揣了一团热火。牢城营中的屈辱再也不能像一块巨石压在他们心头,辫子兵对他们来说再也不是梦魇,胜利对他们再也不是镜花水月一般遥不可及,而是实实在在已经拥有的东西。现在就是有人问他们“敢不敢去打下辽东”,他们也会毫不犹豫抄起家伙就走。这一切的变化,只是因为有唐谦,这个身体瘦弱,却充满了力量,指点江山,笑骂由心,视世间一切如玩物的年轻人。在共同经历了光荣的生死之战之后,唐谦已经和他的一百零七名敢死队员紧密无间的联系在一起了,包括不幸阵亡的那位。
燹谷北端的战斗已进行到了最后状态。尽管清兵士气降到有史以来的最低点,可毕竟人数上占了优势,是六人对一人的态势,窦霸所部的伤亡相当大。窦霸带领绕海过来突袭的士兵共有四十二人,加上原来扮清兵斥候的十一人,共有五十三人。战斗一个时辰之后,还余三十一人,其余人丧失了战斗力,死伤不明。这剩下的三十一人,也没有一人身上不挂彩,只存在伤势轻重的区别。
可是就像真正的狼群一样,不是致命的伤势,是不能让他们停止战斗的。完美的阵形把他们每个人的优异战斗力发挥到了极致,清兵的损失更加惨不忍睹。
“哇!”一声惨叫之后,一名年轻的清兵带着对尘世的留恋倒了下去。窦霸舔了舔刀口的血迹。
“第五十个……”他默数。
他今天一人就砍倒了五十个,是有史以来最疯狂的记录。他的战甲早就不知所踪,不知是自己扔的还是战斗中脱落的。魁梧的身躯和健硕的肌肉显露无疑,配以头狼一般的眼神,擎着缺了口的利刀站立阵中的样子,完全不是一个人类。至此,双方的士兵都暂停了战斗,或许太久的打斗让双方都需要休息,因此达成了默契。
额尔善布心口颤抖着盘点至今的战果,三十一对三十一。不错,他引以为豪的三百名亲兵,如今刚刚也只剩三十一人。一个多时辰的战斗,敢死队丧失战力的,二十二人;额尔善布亲兵丧失战力的,二百六十八人。这不是战斗,是屠杀。
额尔善布若不是站在这里亲眼目睹一切,绝不会相信自己一手训练的亲兵会有这样的惨败,更加不会相信造成这样惨败的对手,是一支大顺军队。如果说之前三千七百人葬身燹谷,是中了“左剑秋”诡计的话,这场战斗却是实实在在的肉搏。他无法给自己找任何借口。他已紧握当年多尔衮为奖赏他大败鞑靼骑兵而赐予的宝刀,几乎有了自戕的打算。
商青琢注意到他的表情,谈谈道:“原来将军也是那种不敢面对失败的自了汉?”
额尔善布看了看他,右手离开了刀柄,答道:“有时自裁不一定是不敢面对失败,就像大明的崇祯皇帝一样,商院监以为他也是不敢面对失败的自了汉?”
商青琢轻蔑的一笑:“崇祯帝刚愎自用,不能举贤任能,把丢弃社稷的责任推给大臣,却忘了这些大臣也是他自己任用的。闯贼攻入京城,他如果敢于面对,就应留在金銮殿上,保持我大明天子的气度,面斥闯贼之非。而不是留下封什么遗诏,说什么‘任贼分裂朕尸’的鬼话。天子的身躯不是自己的,而是大明的,怎能由他草草处置?”
额尔善布倒没想到她身为明朝的使臣居然敢直斥明朝先帝之非,心想:崇祯帝就是不说“任贼分尸”,恐怕也由不得他自己处理自己的尸体了,现在我陷入绝境,不就跟当初崇祯皇帝一样?
商青琢当然知道他的心思,道:“将军把心放到肚子里,我保将军不会为敌所制。但将军若是自裁,我是不会救的,这种人不值得商青琢出手相救。”
额尔善布刚才只是脑中闪过了自杀的念头,当然不会真的自杀,道:“商院监也放心,我还要留着这条老命找左剑秋仔细算算今天这笔帐,不会做这种蠢事。”
战斗的间隙没有保持多久,恶狼们首先向猎物逼近。虽然双方这时人数相等,旁观者却完全看不出势均力敌的意思,更像一群凶猛的食肉动物在围攻数目相等的小白兔。
“头狼”窦霸首先发起了攻击,早就卷刃的刀在他手里反而发出更加逼人的杀气,残留了五十个不同生命血迹的刀身发出闪闪寒光,他的对手一定会误以为这是把削铁如泥的神器。
第一个倒霉的猎物名花有主,他一声不吭的跪下,歪着身子倒下去。
“第五十一个。”这是催命无常鬼在数数。
剩下的三十匹狼如同听到了总攻令,口中发出自己也听不懂的奇怪叫声,冲着双腿发颤的猎物们一拥而上。那个完美的阵型现在已经深深的印在每匹狼的心里,不用口号,不用命令,他们可以自然而然的运用出来,三十一个人就像只有一个大脑。
清兵的攻击已经发挥不了作用,每次挥刀都会被一个目标以外意想不到的对手格开,另一个对手则抓住这个最脆弱的瞬间将冰冷的刀刃切入他们体内,这个过程没有任何间隙,事先如何排练恐怕也达不到这样的效果。
清兵丧失了给予狼群哪怕一点伤害的能力。如果说方才休息之前他们还能够做出几个比较有效的反抗动作,现在则与缴械了没有任何区别。败军是不能休息的。直到最后一人倒在地上,恶狼们再也没有出现一条新的伤口。经过这场殊死搏斗,每个幸存下来的恶狼都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和信心有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提升。奇妙的是当他们解决完这三百个对手时,脑中大都浮现出同一个人的身影。这个身影瘦弱而狂放,年轻而自信,他们知道,没有这个人,自己不可能有今天脱胎换骨的提升。
他们的对手有一点值得钦佩的是:从开始战斗到最后一人倒下,没有一个人逃走、投降、或求饶。他们在走向唯一的结局的时刻保留了最后的尊严。
额尔善布的亲兵们结束了自己的使命,可恶狼们还没有完成任务。他们的目的是额尔善布的项上人头,这件事没有做成之前,一切都等于零。
三十一对二,胜利仿佛就在眼前。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