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尔善布原本不是愚蠢的人,今次上了唐谦的大当,只能怪他自己立功太切。如果他不是相信燹谷中正在逃跑的就是落了单的左剑秋,万万不会下达那个断子绝孙的追击令。他自己也曾往燹谷查勘,知道这里无法隐藏大部队,即使有伏兵,也要到南端谷口了,只要在左剑秋逃出山谷之前追上他,就没问题。所以对于敌军可能的伏兵,未引起足够重视。而且,他又怎会料到左剑秋狂妄到仅用不到百人的小队就敢突袭他的几千甚至可能是上万的大军?这是绝对不可想象的。在他的思维中,左剑秋要对付他,至少要带上个几千人。在这个两侧都是峭壁的狭窄山谷,带几千人搞火攻,不一定烧到敌人,却一定烧到自己。所以敌人会火攻这件事虽然脑中曾一闪而过,也觉得并不可能。可是这一切的不可能都成了可能。因为他推测的前提就错了,他的对手不是左剑秋,而是唐谦,一个敢于而且有能力把一切的不可能变为可能的人,当然他自己并不知道这才是他的真正对手。
事情到此并没有结束,唐谦的目标一开始就不仅仅是额尔善布手下的几千铁骑,而是他本人的人头。到现在为止,率领了四十一名骑术和身手最强的敢死军成员的窦霸尚未出现。
额尔善布还沉浸在巨大的悲愤之中,燹谷内正在燃烧的并不是普通的清军士兵,而是他一生的心血。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次出击会是这个结果。这也许是他的领军生涯中败得最糊涂的一仗,到现在,一生心血化为飞灰,他却依然不知道策划这一切的黑手是谁。这令左剑秋背足了黑锅,挨了不知几万句毒骂。
骂完了左剑秋,他坐在地上,用丧失斗志的眼神看着自己身边的三百名幸存者。此时此刻最为尴尬和害怕的,应该就是方才劝说额尔善布出击的那名亲兵了。马屁拍在马腿上的后果是非常严重的,他现在恨不能找一个地缝钻出去。额尔善布显然已经想起了这回事,重新擎起马刀,命令那名亲兵走过来。马屁精意识到了自己的可悲结局,迟迟不肯挪动。额尔善布站起身,骂道:“皆是你们这些汉人坏事。你必是左剑秋的奸细!”
额尔善布本不爱迁怒于人,平心而论即使没有这名亲兵的劝说,照他的性格还是会追击,他不可能放任这么好的机会从自己眼皮底下溜走。但这次败得实在太惨了。为了给剩下的部下一个交代,给朝廷一个交代,也给自己的内心一个交代,只能把这亲兵当做奸细处置。何况这名亲兵的确有汉人的身份,又进了“谗言”,不拿他抵罪,拿谁抵罪?这也算是这奴才最后一次尽忠了。这时额尔善布是不会想起他从曾祖父那一代就入了旗籍的,下令将这“奸细”当场斩首。
一声冷笑自人群中传出。与众不同的,这是一名女子的笑声。笑声虽然短暂,却极尽嘲讽,并且十分悦耳动听。任谁都会认为拥有这种笑声的,绝对不可能是平庸女子,必定是身兼才色的类型。额尔善布并无带家眷上阵的习惯,这女子也并非军中之人。额尔善布看了看她,没好气道:“商院监,有何可笑?”
那女子身着紫衫,立于大风中、烈火旁,衣袂舞动,虽只略施粉黛,艳色却让人不敢正视,又一脸正气,无半分轻薄之感。让人惊异的是,在这北方十月的寒风,她依然是一副夏日装束,肤色却无受冻迹象。先前她随额尔善布大军伏于众人之间,披了黑色斗篷,除了周围的士兵闻到一丝清香之外,其他人并没发现她是女子。额尔善布喜欢收留奇人异士供自己驱策,军中有不少这样特立独行的人物,故而他的亲兵并不感到十分奇怪。
此刻他却将那黑色斗篷扔到一边,负手而立,人人都可看出他穿着汉人服色,气质也与满洲贵族女子大相径庭,有几分绝世而独立的意味。女子轻启粉唇,口中吐出清香,淡淡说道:“我并非笑将军,只是笑这卑鄙小人死有余辜。”她用轻蔑的目光扫过那被处决的“奸细”尸身。
额尔善布听他不是嘲笑自己,心情略微舒缓:“确实卑鄙,这人跟随我多年,不想却早被左剑秋买通,进献谗言,害我损兵折将。”
女子微微笑道:“将军何必自欺欺人呢?我笑他,是因为做汉人有什么不好?却要低声下气的给人家做奴才。以为做了奴才,就不是汉人了。谁知到死的那刻,他主子杀他,还是因为他是汉人。将军亲小人,远贤能,既然败了,就应该痛改前非。一败涂地,还要自己骗自己,那么这绝不会是最后一次惨败。”
额尔善布待要发作,仔细想想也知道她说的有理,自己怎么能跟这个女子计较,便道:“一个妇人,懂得什么,我自有我的道理。”
女子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姿态煞是动人:“女子怎么了?女子并不比男人笨。将军的心思我是知道的,你自信大顺自左怀山死后再无你的对手,只带了几千人便想伏杀左剑秋,可没想到的却是反被左剑秋以几十人伏击,而且一败涂地。你需要有个交代,这个黑锅不能你自己背,你是满洲的征南将军……”
“是大清!”额尔善布打断她。
女子并不理会,继续道:“如果你自己承担罪责,说不定满洲王会不得已解除你的职务,那时你的雄图大志……”
额尔善布已经无法听下去了,怒道:“你太无礼了!只有大清皇上,何来满洲王?若不看你的使者身份,我已经把你拿下了!如果你们明朝的使臣总是这个态度,这合作的事也不用谈了!”
女子笑道:“满洲本属大明努尔干都司,你主先人原在我大明建州卫辖下。大明称你主为满洲王,已经很有诚意了。”
额尔善布冷笑道:“这都是哪年哪月的皇历了,大明北京顺天府现在叫做倡义府,想必阁下知道倡义二字是什么意思吧。”
当年李自成攻入北京城,大明崇祯皇帝朱由检自缢。随后,李自成建立大顺,定都西安,并把西安改作西京长安府,把原大明京师顺天府改作大顺北京倡义府,因李自成曾自称“奉天倡义大元帅”,故有此名。
女子不为所动,淡淡道:“顺天府自然有一天要拿回来。”她心里还说了一句“建州卫也不例外”,可既然双方正为盟约之事谈判,自然不便太刺激民族情感。
额尔善布道:“明朝皇帝有这样的志向,本帅也钦佩的很,本帅祝明朝皇帝陛下早日得偿所愿!”
女子还礼道:“青琢以私人身份感谢将军厚意。”
额尔善布大马金刀的坐在一块大石上,暗想明朝现在怎么重用起妇人来了,派来两个使者全是女子,虽然长得都十分标致,可也太尖酸刻薄了。他做事喜欢畅快淋漓,最烦婆婆妈妈,跟女人谈事总觉得不痛快,明朝皇帝该不是随意敷衍吧?
乱想了片刻,心思又回到了眼前的战场。现在刚经大败,军无战心,事不宜迟,应该尽快下达撤退命令才是。现时大火封谷,关内明军自然不可能杀过来,可要是宁远那边得知他在此设伏,用水军运送一支部队过来截击,那可糟糕大吉。先前他手握四千精兵,并不怕宁远派兵截击。大清有水军在海岸封锁,宁远城就是能够派兵突破,也不会出来多少人,而且陆上大军围城,宁远不可能抽调很多人。现在可不同了,要是这时候杀出一支敌军,恐怕不用一百人,就能冲垮这里的三百败兵。
有道是好的不灵坏的灵,担心什么来什么。紫衣女子商青琢突然警觉,半跪下去,玉手按地,美目紧锁,片刻之后,机警的说:“有敌军!”
额尔善布闻言猛然站起,其余三百名亲兵也紧张起来,抄起兵器。额尔善布上马四望,凛然道:“在哪里?”
商青琢自背后擎出一对雁翎银环,立于风中。她身形修长,昂首傲立之时,比寻常男子还高半分,又因骨骼更为纤细,是以看起来比多数男子高出许多。在这三百人中,隐然同伟岸魁梧的额尔善布一起成为核心。其实有见识的清兵早就看出来了,她在寒风中仅穿单薄纱衣,神态从容,一点也不觉寒冷,是因为她已达到随心所欲控制内息流转速度调节体温的境界。这女子早已是千里挑一的内家好手了,这里的亲兵即使几十人一拥而上也不是她的对手。
商青琢以右手雁翎环指着东侧道:“也许是宁远水军,身手都还不错,人数却不多。”
“有多少人?”看来额尔善布早知道商青琢身怀绝艺,所以并不奇怪。达到她这个境界的高手,已经能够感觉到一里之内人的内息,并且能判断其武艺高低。
商青琢闭目仔细感应,淡然道:“不超过五十人。”顿了一顿,又道:“确切的说是四十二人。”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