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吹毕，左剑秋目光重新凝聚，沉喝一声：“备马，点将！”挥手甩开大氅，转身下楼。
唐谦肃立城楼，轻声道：“终究要去么？”
左剑秋站定，一阵大风将他的紫色大氅吹得鼓起，他头也不回道：“贤弟知道我的。”
是的，明知前路危机四伏，左剑秋还是会去的。这一点，无论是唐谦，还是左剑秋本人，乃至于远在清军大帐之内的额尔善布，都已经是心知肚明。
唐谦本想劝阻他，可是一转念：义兄既然引我为知己，我若再劝，就配不上他的惺惺之意了。于是不再劝阻，胸中万种心绪，尽皆涌上眼眶。而左剑秋终究没有回头，径自走下阶梯去了。
这次出征，左剑秋把目标定为敌军主帅额尔善布。无论那投敌的斥候所说的话是真是假，左剑秋都得抱着宁可信其真的态度出征。山海关的守军不能调走太多，毕竟这里才是大顺北方最后的门户。宁远失守了，还可以夺回来，若山海关失守了，雄伟庄严的北京城和一马平川的华北平原，便统统暴露在天下第一的满洲铁骑之下了。北宋时期朝廷还可逃到江南，现在江南却是南明控制，南明对大顺有灭君毁庙之仇，哪有不趁火打劫的？那时大顺亡国，自己便是千古罪人了。按照正常的用兵思路，这时左剑秋是不该亲自领兵的，但今次却不是平常之时，被困的那人待他情若父子，他如何放心委于他人而不亲自去救？要尽可能用较少的兵力击退满清大军，希望只在一举击败甚至杀死清军主帅。
左剑秋挑选了平时最骁勇的七名将领，他们可以说是大顺最当今最优秀的骑兵将领了，天下能与满洲骑兵交上手的，也就这几人。这些人都有一个特点，作战一往无前，敢于拼命，最擅长突击和奇袭，但论防守却都不擅长。左剑秋挑这样的人也是有用意的，要一举击杀清军主帅，非这样的人不可。即使战况不利，他们凭借自己的能力，突围的机会也更大些，这样大顺军的元气也不会大伤。就是万一他们一个也回不来，留在山海关内的都是善于防守的将领，可保大顺门户不失。
七名将领每人率领一千名骑兵，沙场列阵，整军待发。大顺的骑兵装备与清军不同，清军的骑兵乃是轻骑马刀弓箭，大顺骑兵则是马披皮甲，马鞍两侧靠后之处各有一个皮囊，左囊储弩箭，右囊储火铳，士兵腰间则挂有一只铁槌。敌人在远处之时，先以火铳击之，再靠近便用弩箭射之，到得近战之时，一手驭马，一手握铁槌，突击敌阵。这铁槌也是特别设计的，尖端有利刃，可以突刺，前端侧面则是坚实无比又凹凸不平的大铁块，一槌砸下就可击破敌人盔甲，中者不死也得重伤，后端则用皮带套着手腕，这样无论战况多么激烈，手心多少汗水，兵刃也不会脱手。
这只骑兵是左怀山为克制满清轻骑，研究前明关宁铁骑的优缺点之后设立的，被称为“燕山铁骑”。若单论攻防力，燕山铁骑都优于满洲铁骑。但是骑兵行动迅速，骤来骤去的优点却削弱了。而且过于消耗马力，因此它是防御满洲铁骑的利器，主动出击起来却不如满洲铁骑得心应手。
唐谦看着雄姿英发，正在为七千燕山铁骑训话的左剑秋，思潮泉涌，几番徘徊，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左剑秋已经训完了话，转过头，看到义弟唐谦消瘦的身影快步向自己走来，招手道：“士载，你来得正好。我知道你素来多智，行事颇有巧手。我已经命参军雷信为山海关守军主将，我去之后，望你能协助雷将军好好守关，雷将军虽然稳重，却有些拘泥，见事未及贤弟之明。紧要处，你要多多提醒于他。”
左剑秋虽然年仅二十四岁，多年领军生涯已令他颇为老辣，但一直未失少年人心性。而今时今日，唐谦看他眼神之中竟有一丝倦意，仿佛一个时辰之间便老了十岁，心中莫名悲痛，强忍泪水道：“兄长，此去一路小心。我这些日子以来研究关外地理，小有所得。清军若设伏，必在黑水河至小团山一带。兄长过黑水河之时，清军必不伏击而放任过河，至兄长逼近宁远之时，他们再两头夹击，困住兄长，若是那时，纵然燕山铁骑神勇，必也危矣。我有一计，兄长兵至黑水河之前，自带四千军士偃旗息鼓，令三千军士打兄长大旗过河，额尔善布欲除兄长，必然亲自领兵尾随大旗。到夜间兄长再渡河设伏，鸣炮为号，后军向前，前军向后，直插额尔善布大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清军可破。”
左剑秋听得眉飞色舞，击掌赞道：“贤弟妙计！”上前握住唐谦双手，又道：“此计极合兵法，士载真乃天纵之才，异日亲自领军上阵杀敌，成就当远远在我之上。今番我若不死，必禀明朝廷，为贤弟讨个军职。”
唐谦摇头道：“兄长谬赞了。我本无心从军，今献此计，只愿兄长沙场破敌，平安归来而已。”
左剑秋惜道：“贤弟是国之栋梁，不愿从军真可惜了。也罢，万事等我破敌归来之后再说。”
左剑秋拉起唐谦的手，带着他巡视七千燕山铁骑，忽道：“士载，你看我这燕山铁骑，军威如何？”
这些骑兵军容严整，立于阵中，纹风不动，一看便知平日训练有素。唐谦笑道：“疾如风，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真乃铁军！”
左剑秋激起万丈豪情，胸中抑郁一扫而空，大笑道：“依贤弟看来，燕山铁骑，比清贼骑兵如何？可破之否？”
唐谦也纵情大笑，高声道：“碾杀清贼，如灭蝼蚁！”
七千将士闻听此言，各俱热血沸腾，齐声呼叫：“碾杀清贼，如灭蝼蚁！”声声不绝。整个沙场山呼海啸，气势如虹。
左剑秋见唐谦将七千士兵士气鼓得高涨，心中一荡，解下腰间佩剑，捧在手中，正容道：“贤弟，你我萍水相逢，一见如故。我左剑秋能结识你这样的兄弟，乃一生之幸！这把剑，名为‘凌霄燕’，是前明大铸剑师纪忧所铸，削铁如泥。如不嫌弃，我今日就把它赠送给贤弟。物贱情长，万勿推辞！”
唐谦是洒脱之人，也不推三阻四，当即跪下，接过宝剑，朗声道：“谢兄长赐剑！只是兄长此去，需要称手兵刃，把剑给了我，杀敌之时未免有些不痛快。不如暂且寄存在兄长处，等破敌之后还我不迟。”
左剑秋笑道：“我军中不缺兵刃，这把佩剑对我来说不过是柄装饰物罢了。”他指了指两名亲兵肩上扛着的一杆银枪，又道：“杀敌还得靠它。”
唐谦心中一亮，便道：“如此多谢兄长了。”起身将长剑系在腰间。
左剑秋含笑看着，待他系好，又脱下自己的紫色大氅道：“北地多风沙，贤弟身形瘦弱，久在城关恐惹风寒。这大氅也随我两年了，今日便一并送了贤弟。”他也不待唐谦说话，上前两步，把大氅批在唐谦身上系好。再转身上马，从亲兵手中接过银枪。
七名将领率领七队士气如虹的骑兵，陆续出关。为节省马力，士兵每人带了两匹战马，可说山海关一半的战马，都在这只部队中了。唐谦和雷信将左剑秋送至关外，左剑秋道：“守关事大，你们快回关吧。雷信，我这义弟颇通兵机，你遇事要多与他商量，不可专断。”雷信点头称是。左剑秋又对唐谦道：“贤弟，你也要多多辅助雷将军。我只怕你生性散漫，除了我之外，再不肯出力辅助他人。山海关是大顺的门户，不容有失，你要记牢啊。”
唐谦笑道：“小弟理会得。”左剑秋点点头，拨马而去。
唐谦望着左剑秋远去的背影，鼻尖一酸，默默叹道：“兄长，此番说不定就是你我永别之时了。”
那自尽的斥候临死前用极其微弱的喉音发出的话语，回绕在唐谦耳际：“额尔善布……在紫砂丘设伏……”。这是他一生中最后的一句话，只有唐谦一个人听见的一句话，正是这句话，让他得到了“悔罪自尽”的肯定评价，从而含笑瞑目。他在自尽之时双唇不住抖动，喉头发出“咕咕”之声，左剑秋和其他在场军士都不知他要说什么，唐谦却听得清清楚楚。唐谦祖父早年因疾病成为聋哑人，喉咙也只能发出这样的“咕咕”声。唐谦父母早亡，是祖父养大，与祖父朝夕相处，早就对唇语、手语十分熟悉，并练就了从他人一件极其细微举动中探知其内心所想的本事。所以，唐谦不仅清清楚楚的听到了他的遗言，同时也从他眼神中也看到了深深的悔意，知道他并未说谎。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