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章 碧血残剑(中)


本站公告

    这名青年名叫唐谦,字士载,是个在前科会试中落第的举人。今年年初,左剑秋回西京长安述职,返任之时在路上遇到了唐谦。左剑秋个性爽朗,喜好结交英雄才俊,他与唐谦相谈三日,甚是投机,二人便结为异姓兄弟。

    唐谦原本聪慧过人,学问通达,之所以没能考中进士,并不是学识不及,而是反感死读书,抠字眼,皓首穷经之事。而且他偏爱鬼谷韩非之学,对于四书五经程朱理学兴趣不浓,偏偏又遇上了个老道学考官,把他经伦济世的锦绣文章批驳的一无是处,这才落第。唐谦性情豁达,对于没能考中进士之事毫不在意,但他骨子里是有傲气的,他的想法是“既然你不录用我,那么我也懒得伺候你了”,从此便打消了科举的念头,纵情山水,寻僧访道,眠花宿柳,好不快活。唐谦遇到左剑秋后,与之相谈甚欢。唐谦见他以军机大事咨之,毫无嫌隙,又爱他性格爽直,交之如饮醇酒,胸中一热,索性变尊他为兄,有誓死追随之意,于是便随他来到山海关军中,充为军中僚佐。

    那斥候面红耳赤,显然心中所想之事,全然被唐谦说中。他此刻虽被指为奸细,但欺左剑秋与唐谦并无实据,大声辩解道:“左将军,此人颠倒黑白,着实可恨!我看他更像奸细。还请将军速作决断,不要被奸细所误!”

    唐谦右手握着玉笛敲打左手手掌,笑道:“若非心中有鬼,为何非要左将军亲自领军前去?”

    斥候怒目而叱:“此乃都督军令,安容多问!若实在不便,另派将领去也可,军情如火,不容纠缠。”

    唐谦抚弄着玉笛笛穗,摇头道:“即是军令,又怎么能打折扣?你一个小小斥候,口气却如都督一般。”

    斥候冷笑道:“是你不愿左将军涉险,我为了将军速速发兵救急,才建议另派将领。这也赖我么?”

    唐谦笑道:“这是额尔善布打的如意算盘。杨都督乃左老将军旧部,左老将军待老部下感情很深,如同亲兄弟一般,左将军自幼便对杨都督侍以叔父之礼。当此情势之下,额尔善布料定,无论你是不是受到怀疑,左将军都不会对杨都督置之不理,多半会亲自领兵出关,这叫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若再以言辞相激,左将军义薄云天,岂肯坐视!以你一条小命,换左将军的命,这笔买卖无论怎么算都值了。”

    左剑秋被唐谦一席话说得心潮澎湃,他确是这个想法。其实不用奸细使激将法,他明知这是个陷阱,也会去钻的。杨忠与父亲在战场上是过命的交情,相互之间不知救过几次命。而自己也从小就跟着杨叔父学习骑马射箭,一齐出游打猎,如果说自己对父亲更多的是敬重,那么对杨叔父则更多的是亲密。父亲待自己甚是严格,儿时受罚,都是杨叔父出面求情,可以说自己从杨叔父身上得到的父爱倒更多些。二人名虽叔侄,情实父子。

    斥候目光闪烁道:“你口口声声指我为奸细,可有实据?光凭推测就定我罪,不是莫须有吗?”

    唐谦心中一乐,早就等你说这句了。朗声道:“莫须有么?你是把自己比作岳飞了。不过岳飞是汉人的大英雄,你却是个大汉奸,所以这个比喻可不妥当。而我同左将军,谁是秦桧?”唐谦见此人并未剃发,也未戴假发,是以料定他是新投靠满清的汉人。继续道:“你要证据么?证据就在你的话里,我就来分剖分剖,要你知道你的罪名可不是莫须有,而是真须有,须有的很。我且问你,你方才所说,杨老都督是如何中伏的?”

    斥候昂首道:“清军将大军隐藏起来,以小股兵力诱敌,杨都督欲抓俘虏探问敌情,因此中伏。”

    唐谦笑道:“背得倒是挺熟。清军如何隐藏大军?”

    斥候道:“清军趁夜掘坑,隐藏大军,坑上覆盖青布,青布上覆盖沙土。”

    唐谦故意惊道:“啊哟,清军怎么活埋自己玩,这么一来,不把自己憋死了么?”

    斥候不耐烦道:“清人怎会这么笨。青布上留下小孔出气不就行了么?”

    “说的好。”唐谦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此时左剑秋也微微一笑。唐谦继续道:“十几万人,埋在地下,这孔太小了可不行。”

    斥候突然醒悟,瞠目不知所对。只听唐谦缓缓道:“你身为我军斥候,不可能亲眼看到过那些青布上的气孔,如果真看到了,一定自己先满身是孔了,满洲弓手可不是等闲之辈。”

    斥候支支吾吾道:“这算什么证据?清军既用此法藏兵,一定是要留下气孔的,不用亲眼看见也知道。”

    唐谦从容道:“军情汇报,讲究的是实情实报,推测的事不是斥候该报的。而且青布上有小孔,也不是什么重要军情,既然如此,汇报军情之时,为何会把这个无关紧要而且没有亲眼看到过的细节汇报上来?这么做的可能只有一个,就是你确实亲眼见过那些青布上的小孔,无意间记了下来,向左将军报告之时,一不留神,将这个你本不应该看到的细节说了出来。”

    斥候脸似猪血:“你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不过一时嘴快,把推测中的事报告了出来,怎就成了通敌的罪证了!”

    唐谦用玉笛挠了挠鼻头:“不用急,这只是旁证,如果只凭这点破绽我也不敢指你为奸细。――照你所说,都督伤重之后,曾派多少人突围求援?”

    斥候昂然道:“十人突围,仅我一人到此。”

    唐谦又笑了,用玉笛挠着脖子道:“你先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斥候愤然道:“怎么不是这么说的了,你又打算怎么诬赖我。”

    唐谦道:“你先前说的是,都督命你等十人各从一门死战突围,面见将军的,仅你一人而已。”

    斥候忿忿不平:“这有区别么?”

    唐谦走到左剑秋面前,背对着斥候:“很有区别,有区别得很。十人为一队一起突围,和十人从不同方向,各自突围,内涵大不相同,大异其趣。”

    斥候冷冷道:“愿闻赐教。”

    唐谦转过身,目视斥候:“这个教诲我一定会赐给你的。若是十人一起突围,力量更大,突围的希望更大些,但是一旦失手,十人一起完蛋,便一丝希望也没有了。若是二三人或一人一个方向突围,虽然每个方向的力量较弱,可也不至于一损俱损。这样总的来说希望又大些。”

    斥候道:“不错,所以都督命我等二三人一组,分四路突围。”

    唐谦拍拍他的肩膀:“既然是分四队突围,那就只能各突一路,各有所突,各突各的。想必老兄武功更高一筹,所以成功突围了。”

    斥候目视东方,凛然拱手道:“我虽不敢自称武功高强,可是身负重任,不敢不效死力。侥幸成功突围到此,不料却碰到一些别有用心之徒,穷词构陷,阻挠出兵,置都督于险地,视军情如等闲。不知是何用意?”

    唐谦鼓掌大赞:“老兄忠勇可嘉,不过也不用急于辩白。我的问题又来了,既然你们是分四路突围,死战之下,自顾不暇,你又如何得知你是唯一一个突围到此的?”

    那斥候脑中“蓬”的一声,如挨了一闷棍,顿作一团乱麻。那原本强作镇定的眼光变作惊惶,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审视着眼前这年轻人。在那清瘦的躯壳里,玩世不恭的外表下,究竟隐藏了多深的城府?斥候突然感到莫名的恐惧。这个年轻人,不紧不慢,步步引诱,就是为了让自己跳入他的陷阱。他自以为聪明果敢,投靠满清之后第一件事便是请缨来山海关赚左剑秋出战,来时他是信心满满的,想不到一入关就碰到了这个命中的煞星。而左剑秋,他也看出他是一开始就不大相信自己的,要不然也不会反复追问而不肯立刻出兵了。他突然感到一丝悲哀,为什么,我身为汉人却要助满人入侵中原呢。想到这里,他已经心如死灰了。

    而左剑秋,此刻也深深为这个义弟的城府感到心惊,这些日子以来与唐谦论交,从他身上感受到最多的是那种洒脱、自信和睿智,而这次却狠狠领教了唐谦阴沉诡谲的一面。看来他那些鬼谷韩非之书,也不是白读的。

    唐谦看着面前垂头丧气失去斗志的对手,不由得兴味索然:“你放心,重物证轻口供,法之理也。光有你这些言辞,没有物证相佐,依然算我以莫须有治你的罪。你愿意做汉奸,我是不愿意做这个秦桧的。”

    唐谦用自己的玉笛轻轻敲打斥候手中的残剑:“这个,就是你通敌卖国的物证。”

    斥候低下头,看着手中残剑上的“杨”字,突然仰天长笑,如颠似狂。左剑秋的亲卫怕他行刺,挡在左剑秋身前。而斥候显然没有那个意思,良久,他止住笑声,沉默片刻,蓦地举起残剑,刺入自己胸膛……

    滚烫的鲜血飞溅到唐谦的脸上,唐谦长叹一声。

    左剑秋目视地上叛国者兀自圆睁的双目,像是问唐谦,又像是自言自语道:“畏罪自杀了?”

    唐谦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玉笛,任凭脸上的鲜血滴到笛穗上,淡然道:“是悔恨自尽吧。”这句话说出,斥候当即闭上了眼睛。\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