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碧血残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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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时令才至十月,这北方边塞的大地,已然被无情的寒风冻结。得得的马蹄声,自远方的地平线上传来。从那有节奏地摇撼大地的鼓点声中可以听出来,这是一匹神骏的燕云马。马蹄声疾而不乱,力而不躁,驭马之人,一定是长期征战边塞的军士了。

    左剑秋头戴游龙吞狮盔,身穿连环锁子甲,披紫裘大氅,腰悬凌霄宝剑,立于城楼之上,目光凛凛生威。他其实不过二十三四岁年纪,但自幼便岁父亲驻守在山海关,防备清兵入寇,常年刀山血海的洗礼,使他脸上蒙上了一层与年龄不相称的沉稳与威严。他父亲左怀山,世袭大顺山海关领军千户,积功升为京兆省枢密副使,都督山海关内外诸军事,而他在十五岁那年,也袭领山海关领军千户之职,随父征战。

    左剑秋熟读兵法,精于战阵,且勇猛果决,更胜其父。加上爱护士卒,礼敬同僚,短短几年,便已深得军心,成为同辈将领中实际上的头脑。四年之前,左怀山战死,大顺朝廷并未另派都督,而左怀山的老部属大都乐意听从左剑秋调遣。因此,几年来,尽管左剑秋并不是山海关守军中官位最高的,却在实际上行使着都督的职权。

    去年九月,朝廷正式任命左剑秋为提点山海关指挥使事,那相当于代理副都督的职务了。而都督一职则由原指挥使,左怀山的老部下杨忠担任。

    目下,杨忠领了三万军士在关外宁远屯田,左剑秋则领七万士兵守备山海关。按照惯例来说,原本应该是都督亲率大军驻守山海关,指挥使分兵扼守宁远。但杨忠自认为无才担任都督一职,反而处处对年轻的左剑秋恭敬有加,自愿去守宁远,而将大军交给左剑秋。

    左剑秋注意到了那个自地平线东端飞奔而来的骑士,他从一名精干的亲兵手中接过千里镜,仔细观察起来。那名骑士身着大顺军中斥候服色,背上负着包裹。看到包裹上的血迹,左剑秋眉头一皱。

    那斥候坐骑身后烟尘如龙,远远望去如同天马下凡一般,势不可挡,不一会,便已经奔驰到城楼之下。斥候翻身下马,他体力早已透支,下马之时再也立足不稳,“蓬”的一身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只听他奋力喊道:“紧急军情,宁远有变!”他的坐骑扬起前蹄,长嘶一声,也几乎翻倒。

    四名守门士兵向左剑秋讨得军令,打开关门,把斥候抬上城楼。

    左剑秋深锁眉头,远眺东方,背对着担架上的斥候,听取前方军情汇报。

    “清兵十三万大军突袭宁远,围城猛攻。杨都督亲率大军出城迎敌,终究寡不敌众,幸赖部将力战救回。都督身负重伤,不能视事,宁远旦夕将破。宁远一破,山海关失去壁垒,也难久守。小人奉都督之命死战突围,请将军速发救兵!”

    左剑秋依旧背向那斥候,问:“清军主帅何人?”

    “额尔善布。”

    “哦?”左剑秋紧按剑柄,电光火石间,脑中已经浮现出关于这名清军主将的情报。

    额尔善布是目前清军中最为善战的统帅。当初,皇太极驾崩,满清重军功,多尔衮凭借其无可争议的军中资历,即位为帝。此后,多尔衮以皇帝的身份,亲自带领由他一手练就的五万满洲铁骑,平定了鞑靼东部的广袤草原。虽然坚固的山海关防线挡住了多尔衮铁骑进军中原的步伐,但他那耀眼的光芒依旧掩盖了满清同时代的一切将领。满洲铁骑也成为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骑兵”。多尔衮的死,使他得到了桓宗的庙号,同时也意味着满清大军唯一支柱的崩塌。仁弱的嘉?皇帝福临即位后,清军一改过去的战略进攻态势,西部与鞑靼通婚议和,南部则稳守锦州、义州、广宁,使三地互为犄角,取守势防备大顺。正是由于这个原因,近年来大顺朝廷对北部边境防务越来越不重视,长期以南方抵御南明军情势更急为由,克扣北方粮饷。“关山天险,毋庸靡费”,山海关防线的稳固,不但没有让这里的将士得到更多的优抚,反而给了朝廷克扣粮饷堂堂正正的理由。若不是山海关守将左怀山、左剑秋父子多方活动,勉力经营,这条防线早就成中看不中用的面子货了。应了“天下虽安,忘战必危”那句老话。一个人的出现,让大顺朝廷对北方防线重新重视了起来,这个人就是额尔善布。

    额尔善布,满洲正红旗人,锦州将军,德尼和硕公主的额驸,多尔衮的亲女婿。当然,他还有一个更为荣耀的身份。

    多尔衮率领满洲铁骑驰骋漠北时,手下有三只精锐骑兵,每队三千人,他们是优中选优的精华,满洲铁骑中的满洲铁骑。在战斗中,这三只铁骑总是用来对付最凶狠的敌人,啃最难啃的骨头,进攻时他们打前锋,撤退时他们断后,他们总是出现在最危急的关头,最需要的地方,也总是能完成最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率领这三只铁骑的队长,被满洲人称为“三太保”。额尔善布,就是排名“三太保”之首的“金冠太保”,他率领的精骑,攻下了漠北最肥美的察哈尔牧场,三次在乱军之中救了多尔衮的驾。额尔善布深得多尔衮信任,是受多尔衮影响最深的满洲将领,多尔衮死后,他是少数反对朝廷龟缩政策的清军将领。由于多尔衮时代他的光芒被掩盖,皇帝和朝臣对他的能力没什么信心,因此他的主张一直得不到采纳。直至去年,他才被任命为锦州将军,与杨忠、左剑秋对峙。大顺朝廷中还是有一些有识之士的,得到这个消息之后,终于补发了部分积年所欠的北饷。

    左剑秋转过身来,看着担架上报告军情的斥候,“你说清军的主帅是额尔善布?哪个额尔善布?”清军之中重名之人甚多,且满人名字又拗口,容易说错,因此左剑秋有此一问。

    斥候道:“锦州将军额尔善布,据说现在已经被清廷封为征南将军,统领锦州、义州、广宁的满汉蒙各军。杨都督说,从这次围攻宁远,他集中了步军八万,骑兵五万,共十三万大军来看,这个消息确实不假。都督吩咐,额尔善布乃是满人中数一数二的统帅,请将军速速亲自领兵驰援宁远,迟则生变。”

    左剑秋缓缓点头:“杨都督伤势如何?”

    斥候道:“伤势甚重,恐怕随时会有性命之忧。一旦……宁远大军失去主帅,恐怕支持不了一日。”

    左剑秋继续问:“清军是何时开始攻城的?宁远城乃前明特为抵御清兵所建,后多次加固。我大顺得国后,仅我父和杨都督就先后三次加固城池,现在的宁远城比前明时厚了三倍不止。城中存粮颇多,况有觉华岛粮仓可供支用。清军纵然兵多,只要凭借深沟高城,以神武大炮固守,坚持一年不成问题,又可从容待援,清兵安能持久?杨都督为何无故贸然出击,以身犯险,以至于此?”

    斥候道:“清军诡诈,趁夜间掘土坑以藏大军,上覆青布,以沙土掩盖,仅留小孔出气。另派小股骑兵骚扰我军城外据点,都督望见,便亲自领军欲抓俘虏探问敌情。因此中伏。”

    左剑秋摇头道:“杨都督一向谨慎,怎会如此?都督既命我发兵,可将手令取来我看。”

    那斥候不知是情急还是伤势所至,直起身来连咳数声,咳得一地鲜血。他解开背上包裹,道:“这里便有信物。”

    左剑秋早就注意到了那个包裹,自从这斥候入关之后,那带血的包裹一直负在他身后未曾解开。这时左剑秋终于看见,那是一柄断剑,剑尖处镌有“杨”字,正是杨忠随身宝剑。那斥候捧起残剑跪地叩首道:“杨都督力斩数贼,宝剑嵌入贼身,拔之不出,故而折断。后部将救回都督,都督欲发手令命将军出兵相救,可那时城中奸细作乱,大火四起,都督府早被烧成灰烬,印信遗失,都督便命令我等十人各取信物,各从一门死战突围,幸能面见将军的,十人仅余我一人而已。将军既知宁远危急,就该立刻发兵去救,何故只是相问?若不信我,再迟得半日,都督性命危矣,若是那时,恐他人有不妥议论。”

    左剑秋微微点头,正待发话,忽有一人起而制止道:“不可发兵,此人必是奸细,来赚将军出城,请将军速斩此贼!”

    左剑秋抬眼看去,说话之人,果然是那小子,心中颇为嘉许。那斥候眼中闪过一道精芒,怒视那看来不过十八九岁,身着青色儒衫,手执玉笛的清瘦年轻人,起身斥道:“都督危在旦夕,你是何人,敢阻扰将军发兵?贻误了军机,纵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青衫青年右手玩弄着玉笛,摇头道:“此言差矣,依我看来,若是左将军果真按你说的亲自领兵出关,才是贻误军机,大事休矣!阁下此来,想必是受了那额尔善布的指使,编下一套自以为万无一失,实则漏洞百出的谎言,妄想诓骗左将军出关驰援宁远。额尔善布此刻必然已在黑庄、沙河、小团山一带设伏。专待左将军入围,便亲自领一军截去将军归路,与围困宁远的清军来个前后夹击。若左将军不幸遭算,山海关再无得力将领,定然军心大乱,宁远也沦为孤城。而此时保不定满清已同南明订下密约,若左将军有失,南明起大军攻江陵,威慑襄阳,我大顺两头忙碌,顾此失彼,焉有余力?那时便是万事全休。”

    左剑秋仔细听他娓娓道来,不住点头。方才他确是听出了那斥候话中的破绽,却没有想到满清的后招,还有联络南明两头夹击这一层。他赞赏这位比自己尚年轻五岁的义弟,见识竟然已在自己之上。\58xs8.com